果不其然......亲生父亲问他有没有害自己的哥哥。
多么奇怪的问题。
别人家的父亲不会问出这种问题吧。
“父亲, 儿子从未害过长兄,请您一定相信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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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洺从龙榻上起身,跪倒在父亲手边。
朱楷目光幽深,垂眸看了看儿子乖顺的背影。
良久, 他伸出手去, 轻轻抚了抚儿子漆黑的后脑。
朱洺低着头, 感觉到一只凉丝丝带着虚汗的手, 脖子不禁一僵, 而后才渐渐放松下来。
他抬头看向父亲, 却觉得父亲目光复杂。让他看不懂。
“扶朕躺下吧......累了。”朱楷喉咙里咕哝了声,也不再追问那事。
朱洺应了句是,起身扶住朱楷的肩颈,帮他一点点地躺下去, 又帮他将薄衾拉上来。
“你刚出生的时候, 朕就发现你后脑浑圆, 和朕一样,”朱楷看着朱洺,目光慈爱有加,“后来你一日日地长大,不论是性子还是模样,都越发像朕, 朕每每看见你, 便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所以朕对你格外偏爱。你要什么朕便给什么,甚至你五年前虽已成年, 朕也觉得你年纪尚轻, 想将你多留在身边几年, 没舍得让你就藩......”
朱洺在父亲身侧静静地听着。
父亲好像在说一个故事,口气很是亲切,但他不知这话会说向何处,就好像脚下踩不到东西,人就总是悬在那,不知之后是起还是落。
“但是如今看来,”朱楷胸前起伏得厉害,好不容易才缓上一口气,“朕恐怕是做错了。老祖宗定下皇子就藩的规矩,自有其道理。朕想尽天伦之乐,却恐怕适得其反。既让你长兄忌惮你,又让你和你母后生出旁的心思。”
“父亲,儿子真的没有对皇兄......”
朱洺隐隐感觉到父亲想说什么。
“你听朕......”朱楷咳嗽起来,“你听朕说完......即便你没做过什么,难道你母后也没有?即便你们现在没做什么,难道五年前也没做过?......”
朱洺见他咳嗽得厉害,以为是被自己气得,忙又跪到地上去。
“父皇息怒,儿子当年实属无奈。这些年来儿也是饱受良心的煎熬。但儿子真的......”
“听朕说完,”朱楷的咳声剧烈,盖过了一切声响,“你虽然聪明,却被我惯出个不受拘束的性子,不适合做皇帝。若是非要勉强......怕是会酿成大祸.....朕仔细想过了,为了你和你皇兄,也为了咱们朱家的基业,你要尽快......快......”
朱楷的双唇已经变得青紫,出气多进气少。朱洺惊地跳起来大喊,让内官传御医。
两个内官撒腿跑出去,朱洺坐回榻上,细观父亲。
朱楷的眼睛已经阖上,半张着口,喉咙里发出隆隆的怪声。他躺在床上竭尽全力的喘息,像是要抓住生命的尾巴。
朱洺突然觉得很害怕,父亲好好活着的时候他惧他,可他更怕他就这么死了。
“御医呢!怎么还不来?……人呢!”
朱洺突然咆哮起来,两个眼眶像浸着血,把几个守在一旁的宫婢吓得直哆嗦。
然而无人敢应他。
他默了片刻,又疲惫地坐回榻沿上。
榻上的这个人正在一点一点地离他而去,他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才不大会的功夫,齐铮就赶来了,但朱洺却觉得已经过去了许久。
他起身看着齐铮搭脉、施针,好一通忙活,只觉得脑袋发懵。
后来齐铮走过来,跟他禀告皇上的病情,他只见他的嘴巴动,却不知他在说什么。
“……你就告诉我,我父皇还有多久?”
齐铮不敢回答,只说什么陛下自有神明庇佑之类的。朱洺让他少废话,直接告诉他还有多少时日。
“……五殿下若有空,还是多多陪伴陛下吧。”齐铮无法,只好这样答他。
这句朱洺懂了。
那一日恐怕不远了。
他觉得浑身麻木,又坐回到榻上。
父亲面色仍是不好,却平静了许多。他端详了他良久,俯下身去,隔着锦衾将头贴到那个枯瘦的肩膀上。
……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
朱洺最近接连失眠,这一夜也不例外。
白日里,父亲的话没有说完。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父亲究竟想说什么?为今之计,他应该尽快如何?
他那时等父亲睡熟便出了乾清宫,立即去见母亲,将父亲的话告诉了她。
“你父皇的意思还不够明白么,”母亲笑着看他,“你父皇病入膏肓,你皇兄又被禁足,我们要尽快梳理一下可用的人......”她看他眼中惊诧异常,握了握他的胳膊,“儿啊你要记住,这天下本就是你的。”
朱洺听得目瞪口呆,母亲的想法怎么和他的南辕北辙。
“母后,儿子倒是觉得父皇的意思是让咱们趁着皇兄身处囹圄,尽早就藩,以表明自己从未觊觎皇位。母后可以随便找个由头,和儿子一同走。”
母亲那时抬手抚了抚他的面庞,那神色似乎是觉得他过于幼稚。
“儿啊,不论你父皇究竟是何意,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你生而为嫡子,与你的嫡兄本就势不两立,这些年来仇怨也早已结下,你若真让他做了皇帝,我们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难以安生度日......”
朱洺脑袋里回想着这些,在床上蜷缩成一团。
他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时他也是同样的忧虑、慌乱。
也是经历了那一段折磨之后,他才着手做了许多事情,以求关键时刻能护自己周全。
如今他又一次身处一场你死我活的纷争之中。这一次他若赢了,就得干皇帝这个苦差事,输了......就是万劫不复。
朱洺叹了口气,抬手抱住脑袋,又翻了个身。
其实做皇帝有什么好,他能想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规矩、责任。
不过若他是皇帝,是不是就可以轻易地把她弄到身边来?他一道御令下去,看她还怎么推三阻四。
到时候她若还是不乐意,哭得梨花带雨的,他就将她一把拢到怀里,一边亲她的小脸一边问她,有皇上疼你,你还有什么好哭的?
朱洺怀里抱着枕头,微微露出些笑容,总算是有件令他期盼的事......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旭日初升,黄华坊的齐家一片寂静。
柳青是被小七拍槅扇的声音吵醒的。
五年来,这还是头一回。
头一回,她一整夜都没有梦到父亲遇害时的样子,也没有梦到刘家被抄家时的那些情景,算是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是不是父亲也觉得平冤之事再无希望,所以劝她不要再想……
她皱着眉翻了个身。
真想就这样赖在床上,一直躺下去。她知道她不该气馁,可她也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办法。
要不是手头还有案子没结,她都想告假不去衙门了。
“您醒了……那位大人又来了,”小七给她送来牙粉和洗脸水,“现在在院门外站着呢,说要带您去外面用早饭。”
噗——
柳青刚进嘴的漱口水吐到痰盂里。
“就前日晚上来的那个?”
“对,就是那位。”
柳青眉尾一扬,他现在倒熟门熟路了……
“起来了。”
沈延见她从院子里出来,向她一笑,眼中清明而柔和。
他背着手站在路边,挺拔如松柏,绯色的身影被金黄的曙光勾勒出绚丽的轮廓。道旁清嫩的枝叶上,几颗未干的雨滴接连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袂。
“你还真是有精神,”柳青怕光刺眼,眯着眼看了看他,“不就是一餐早饭么,你在家随便吃些不就好了。”
“我今日事忙,待会要去别的地方,所以有些事想先跟你说一声。”
沈延看得出她情绪有些低落,他就是怕她这样才一大早跑过来看她。
他们二人一路骑马,到了离衙门两条街的一个早点摊下马。
摆摊的人一见是两个当官的,其中一个还是红袍,赶紧给他们找了张最干净的桌子。
来这的人都是一坐下就直接说要吃什么,沈延却让那摊主一样一样地说他们都卖些什么。
那人说有小馄饨、油条、包子、豆浆什么的,他便要问小馄饨都有什么馅,包子都有什么馅。
问完,他让柳青来选。
柳青摆摆手:“随便......”
她现在对什么都没兴趣,只求填饱肚子而已。
沈延看了看她,按她从前的口味,点了虾仁馄饨、香菇油菜馅的包子和油条。
“你什么时候在意这些了?”柳青托着腮看他,“不是随便吃什么都行么?”
“语清,”沈延也不答她的话,只认真地看着她,“任何时候,不要期待过高,也别放弃希望。”
“我没放弃……”柳青垂眸咕哝。
“那就好好吃饭,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查案的时候好好查,回了家安心地休憩。”
“你说得容易,你又没……”
她本想说他又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但她突然想起,多年前他是经历过类似的事的。
那时他秋闱中了解元,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家里对他一举及第也是期望甚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