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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金粟正要道别,依稀就听见铺子前头有动静,不过家里大人等着她们吃饭呢,就也没多想,带着乔银豆先回去了。
    方稷玄和释月往铺子前头去,就见果然是蛐蛐儿正挨骂受打。
    “你跟那个贱人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贱骨头,贱骨头!”
    眼前这出戏不太好,释月舌尖那股清清香香甜甜淡淡的槐花味都乏了点。
    “乔叔也做爹,秦三也做爹,怎么这么不一样呢?”释月忽然感慨。
    方稷玄有些意外她提起乔叔,也没作答,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蓉娘出声。
    “秦三,你给我消停点,葫芦巷子那都是赌钱摊子,混蛋多了去了,你叫蛐蛐儿去送酒,全须全尾的回来就不错了,讨不来酒钱你自己不会去要啊!”
    秦三平日里对蓉娘谄媚只是想吃口香肉,可蓉娘对他没有一回好脸色,昨个入夜还揽了个货商进屋子,他出来解手的时候都瞧见了。
    蛐蛐儿的娘当年就是受不住秦三的打骂,同个货商跑了,如今不知在天南海北,再也找不回来了。
    秦三既是吃不到嘴,眼下又恼火着,更恨蓉娘也同货商搅和,宁要一夜夫妻,也不肯便宜了他,骂道:“你个骚狐狸精还敢管我的事!”
    蓉娘是骚啊,她认,狐狸精就更是没错了,故而这话骂不出她一丝火气。
    “谁想管呢?谁你吵着我了呢?要揍上后头揍去,当街打得这样难看,买卖都叫你赶跑了。”
    蓉娘瞥了眼蛐蛐儿,见她衣襟上有一整个黑灰掌印,准是叫谁抓了一把。
    蛐蛐儿见她瞧着自己的胸脯,知道自己丢丑的事情瞒不住了,哭着捂脸跑出去了。
    秦三叫骂着追出去,没追上,又悻悻然回来,对上方稷玄和释月两双眼,他没由来有些后脖子生凉,就出言替自己遮掩。
    “贱皮子,不打不行。”他指了指蛐蛐儿逃掉的方向,一脸恨色,“不然就跟她娘一样,叫男人白玩了。”
    秦三实在面目可憎,释月不想同他说什么,转脸看向方稷玄,“杀了吧,见一见这张脸,胃口都倒了。”
    方稷玄也抱臂,道:“他虽是渣滓,但杀了倒不如叫蓉娘一日日吸干了他的精气,做出一副染病渐衰的样子,反正只一人,他素日又酗酒,死了也不打眼。”
    “蓉娘也要挑拣的,她说这家伙尝起来像醉后吐出来的秽物,我也不好逼个无仇无怨的人去吃这种东西吧?”
    “是,是,”方稷玄颇觉好笑地点点头,道:“你善心。”
    他们二人说话声轻,如情人细语,秦三不知话里有自己,只觉得他们自说自话,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十分恼恨。
    方稷玄善饮会酿,明明是两对门,却从不光顾秦三的酒馆。
    他们二人初来那阵,秦三醉睡着的时候,忽然闻见一股绝佳的好酒味,挣扎着一下站起来,发现是释月启了一坛酒。
    酒水清澈醇香,她斟了一碗,又封口压坛,端着酒碗出去了。
    秦三眼瞧着她是给花市上那个蠹老头送去,肚中酒虫翻涌,想趁着她未回去偷酒喝,结果手还没挨着坛口,他就猛地打了个尿颤,回过头去就见一只炸尾巴的竖耳黑毛松鼠站在柜台角,叽叽喳喳叫了一通,分明就是在骂他,秦三无端端觉得,骂得还挺脏。
    释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蜷腿窝在一把宽大的藤椅里,膝上足边杂书乱堆,她信手翻着一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秦三软着腿,讪笑着挪出去,至此后一直提防着她家卖酒,虽说眼下还没往外卖过,到了秋日收了粮就不一定了!
    他暗自警惕着,把释月和方稷玄当做他买卖上最大的仇人,殊不知在人家眼里,他就是个屁。
    槐花树下小方桌上,方稷玄想起释月方才的话头,开口问道:“舒君誉的星盘怎么了?”
    “人的命数是活的,不是定死的。”释月没有直接回答,而又抛了一次玉骨,托腮瞧着几颗骨头在小小方桌上落定,道:“如河流的分支去往各处,可水脉总有规律,但他星盘走势却好像是城中水渠一样,并非天成,而是外力挖凿。”
    “很蹊跷?”方稷玄并不十分领会,他是个不入轮回的东西。
    “倒也说不上蹊跷,只是有些古怪,古怪必有因。”
    释月觑了方稷玄一眼,月光在他脸上落满了槐花的影子,她说话时,他总是听得很专注。
    她心头有浅淡如月影的思绪掠过,却没表露出来,只是漫不经心地说:“按着原先的星盘来看,他应当是罗辛的转世。”
    方稷玄看着她的目光一凝,唇也抿了起来。
    “不过,”释月又一摊手,笑道:“也可能是我没有师承,学艺不精,所以搞错了。”
    方稷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是颇为无奈。
    释月慢条斯理的捡起一粒粒玉骨,眉眼流转,显然在等方稷玄服软。
    “我不该那么说。”话出口时,方稷玄发现比他想象的要容易。
    “哪样说?”释月却不满意。
    “不该说你没有师承,学艺不精。”方稷玄只好说,“你从月中来,最是尊贵,哪里需得拜师求艺,是被我连带得荒废了许多日子,稍悟些时候,定然无所不精的。”
    “哼。”释月听得满意,笑得眼弯唇翘,极为动人,“等下个月圆时我再卜一次看看。”
    方稷玄忽然很想再夸夸她。
    第36章 蜂蜜凉糕
    ◎夏日若能一直吃这个,吃到嗓子眼都不带停的。◎
    租书铺不朝街的那一面墙上, 凌霄花在夏日里都开满了,密密的绿枝垂挂下来,间着些红色纤长的花朵。
    栓春台的夏日干而晒, 尤其是午后, 风和光都很自由, 没有多少的山势起伏和森林阴蔽可以阻挡,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松烫的土气。
    蠹老头在书山书海里也待不住了, 从释月那借来了小方桌, 又同乔金粟一老一少各拎着把小椅子到巷子里吹穿凉风。
    蠹老头在方桌上展开一卷有些年岁的书简, 乔金粟帮着他用石块压好纸张,瞧着他蘸墨执笔开始抄录,看得极是沉醉专注。
    对面小院门一开, 探出个小小人来, “阿姐, 来吃蜂蜜凉糕啦!”
    乔金粟忙跑过去, 一脚迈进清甜蜜香中,她回头瞧了一眼, 巷道里的风吹到她眼前, 一股墨香气。
    蠹老头宽大的素袍飘飘, 满墙的浓绿点红摇曳,一个糟老头在书香夏风的簇拥下, 也有能入画的一幕了。
    张巷边前些日子去临近镇上一个隐居的文士家中收书,因为文士身故, 几个子女对书卷都没什么喜爱的, 只想换了钱财好度日。
    张巷边觉得有利可图, 便拢了花市上的书画铺子掌柜, 凑了一笔银子把文士书房里的物件都包下来。
    蠹老头没有钱, 只能眼馋瞧着。
    文士书房中有一成是印石,磨一磨卖给篆刻铺子了,还有五成是画,被画铺掌柜囫囵收了。
    余下四成是书,张巷边先把那些市面上好流通的书卖给城南的大书铺了,剩下那些孤残本就让蠹老头帮着给打理估价。
    他若有喜欢的,可以拿两本,再多的话就要手抄了。
    这算张巷边给他的辛苦费,反正蠹老头喜欢看书之外,也喜欢考据修补古籍。
    乔金粟觉得张巷边有点欺负人,他数着倒手赚来的银子,浑不在意,“那你问问蠹老头的,我是占他便宜了吗?”
    “我觉得张叔占便宜了!”乔金粟满嘴的冰凉甜蜜,红豆夹馅芳香馥郁,她说完这句话又赶紧闭嘴,怕滋味逃了。
    蜂蜜凉糕是用糯米做的,两层糯米一层红豆馅,用粽叶或者细布裹了上锅蒸熟,切时用刀会黏,用绳子绞开反而干净利落,一块块跌进炒熟磨成粉的白芝麻里,滚了满身,再浇淋上蜂蜜。
    夏日若能一直吃这个,吃到嗓子眼都不带停的。
    于娘子今儿不知是做什么去了,就由乔金粟带着乔银豆,俩娃娃也就是去蠹老头或者释月这里,乖得很,乔金粟被张巷边用各种拍花子的故事吓唬过,十分警觉。
    “你觉得蠹老头欢喜吗?”
    释月已经吃了不少,跑到厨房大窗子前头,管方稷玄再要一个红糖卤子浸着的纯白米凉糕。
    乔金粟想一想,老实道:“欢喜的。”那也就没有占不占便宜的说法了。
    凉糕吃得涨肚,叫人昏昏欲睡。
    乔银豆昨夜叫蚊子叮了一手的包,没睡好,释月身上凉,简直像冰玉床一样宜人。
    贴在她身上,睡在她臂弯里,乔银豆缓缓眨了几下眼,瞧见一串串槐花随风荡漾,像一树不会响的小铃铛。
    乔银豆觉得好舒服啊,往释月身上再蹭一蹭,就睡着了。
    释月竟也神游眯着了,乔银豆被于娘子养得很好,白胖胖的肉圆儿,还一股奶呼呼的味,搂在怀里真得很催眠。
    乔金粟收拾了碗筷,见俩人都睡着了,就跑到屋里寻薄被。
    她又不好上二楼的,瞧见方稷玄扔在柜台后的一件薄单衫,就擅自取了过来,给释月和乔银豆盖上。
    她闻过了,方稷玄的衣裳没什么汗味,就是像在闻一块锋利的铁,冰冰的,没有半点锈味,不像方稷玄自己,热烫烫的像灶台。
    乔金粟有时候都觉得,他肚肠里是不是有团火气啊。
    把这念头做闲话说出来,张巷边哈哈大笑,说有释娘子在,方郎君肚肠里怎么会有火气。
    于娘子急得用筷子敲他的手,这还是头一遭呢,张巷边倒是没生气,依旧缩着手笑。
    见乔金粟满脸困惑,于娘子忙道:“灶边成日站着,做的又是油旋这吃食,能不烫吗?”
    乔金粟毕竟是个孩子,只怕释月和妹妹着凉,拿了衣裳就走,没考虑过夏日里男人都只穿个薄单衫,她给拿走了,那方稷玄穿什么?
    乔金粟在店里常来常往,她的气息和脚步方稷玄已经不怎么留意了,伸手打算拿衫子,摸了个空,刚探出个身子来,就见对面酒馆里正说话的蓉娘和蛐蛐儿瞪大了眼。
    那天蓉娘追着蛐蛐儿出去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变好了,蛐蛐儿瞅着个空档找蓉娘玩,蓉娘也总替蛐蛐儿骂秦三。
    方稷玄无法,只好从后厨大窗子里跳出去,就见自己的衫子盖在释月和乔银豆身上,真是拿也拿不回了,只好上楼又取了一件。
    屏风能把释月全挡住,却只遮方稷玄的胸口。
    他打屏风前头过只有一瞬,鲜明的身材轮廓也在白屏绿绣后隐约不可见,但光是那一打眼的肩背颈臂就叫人瞠目,蓉娘瞧着戳戳蛐蛐儿的脑门,道:“看傻了你!”
    “方郎君脖子上还戴环呢?”蛐蛐儿有些面红,但更好奇这个。
    蓉娘叫酒水呛着了,严肃叮嘱,“这是人家兴致所在,你可别不长眼的去问。”
    乔银豆做了梦,梦见自己从摇椅上飞起来,成了一朵被风推着的云,瞧见底下横纵的街道巷陌,四方的城墙,黄土地,绿麦田,黄带河斜斜流淌而过,并不迂回流转,造出许多奔腾激流之势来,而是那样的平缓柔和。
    红崖湖落在黄带河边上,成片成片的香蒲、芦苇,还有一丛丛的卷柏、茜草。
    这一带水脉边上还有几个零星的野湖,太小的那些湖泊只在雨季出来,一旱就没了。
    “阿娘。”乔银豆忽然瞧见香蒲堆里的一个人,叫道。
    云好像听得懂,慢悠悠地飘了下去,悬在于娘子头顶,为她投下一片阴凉。
    于娘子用手搭着凉棚仰起头,瞧着头顶上遮日的白云,没怎么多想,只呼出一口疲累的气。
    香蒲长在水里,可不是拔拔草那么简单,这活计很辛苦。
    这时候的蒲草还新嫩了点,得晾晾,小院天井里要走人,就晾了些在屋顶上。
    栓春台的日头干烈,一天就差不多了,于娘子借了梯子爬上去拿,乔金粟在下面接。
    “阿娘,你在水里扯草。”乔银豆忽然冒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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