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稷玄身上都是寻常衣物,烧得只剩灰烬,他仰面靠在墙上,竭力平复着体内尚且乱窜的灵力,真比豁出去打一架还要累人。
从旷野而来的风和阳光穿过槐榆茂盛浓绿的枝叶,斑驳的光影像是无数只深邃而璀璨的眸子,在方稷玄的身躯上摇晃作乱。
释月顺着足踝上的黑皮银锁环扣往上看,目光沿着他半蜷着的长腿往上攀,站在膝头往下看,又瞧见他遮掩在下腹处的双手,腕上的一对同样的黑银环扣。
视线又游过他的胸膛,落在项圈上,跳上他方方的下巴,盯着他微张的双唇看了好一会,才有些依依不舍的蹦上高高的鼻尖,往下看去,将他起伏如名山的躯体收入眼底。
“亲一下罢了,用不用气得自焚?”
释月忽觉得口中寡淡,走近了几步。
方稷玄赤身展露于她眼下,略有几分不自在,但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只道:“下回不要这样。”
“哪样?”释月故作不解。
“此种亲昵事,要心意相通才能做,你难道喜爱我吗?”
方稷玄笃定这话会叫释月不悦,见她一怔,果然冷笑一声,道:“荒谬。”
身边银光一闪,方稷玄再一看,释月已经消失不见。
半晌,院中只冒出方稷玄一声重叹和小只一个带着火星子的饱嗝。
作者有话说:
如果有看了小陈和小谈那本的话,应该觉得出来我有凝视男主的喜好,刹一刹。
第38章 槐花麦饭
◎灶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放着两个金黄细腻,形如磨盘的桃子,还摆着几只碗◎
‘不就是叫他给我揉两把, 舔两下,寻点乐子吗?还给我扯上情爱了!’
月下墙头,一只纤巧似狐又似犬的小兽慵懒的卧在墙头上, 浑身的银毛并非是月色染就, 而是天然的银白。
说它是狐, 眼又不似狐那样媚,大而圆翘, 瞳仁如月下黑河, 银光粼粼。
说它是犬, 目光又全无犬的讨好,冷淡而傲慢,长尾垂落。
‘还好意思问我是不是喜爱他?当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了!’
释月心中有怨, 一想起来还是气不顺, 冷眼看着下方那一双执手相看的男女。
李应茹自小也在冀州外祖家长大, 幼时显然与舒君誉见过几面, 勉强算青梅竹马。
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栓春台,再见故人, 心境自然不同些。
更何况这故人出落的越发清俊风流, 文采卓越, 两人之间相识相知,又是一见钟情, 再见倾心的话本桥段。
如此一来,任谁都要落入这张温柔网。
其实说起来, 李越若不想拿女儿的婚事做筏子, 而舒君誉又能在朝中得个一官半职的, 还真算个还不错的郎婿人选。
栓春台为广纳人才, 所以特求了朝廷恩典在春日设一场乡试, 再在秋日设一场,且不设户籍限制,临近州府好些考生赶来参试。
春试中举者共十二名,其中也没有舒君誉。
李应茹有些不信,辗转取来舒君誉的答卷,倒是洋洋洒洒几大篇,给出的策论内容却不符合栓春台的情况。
“我听官学几位负责乡试的夫子说你文章中的举措多是依着冀州风土人情所设,于栓春台的民生社稷不相符,而且,”李应茹见舒君誉脸色有些不好,就将余下那句‘而且多为老生常谈,毫无新意’给咽了回去,只安慰他道:“你不如再潜心研读一年,明年再来过?”
舒君誉有些落寞,道:“是我才疏学浅。”
“你诗文甚好,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我朝虽说举才务实,可这世上也总有文人墨客的立足之地啊。”
李应茹说着,却是将手收了回来,用帕子略略遮掩。
释月一挑眉,这姑娘也不全被情爱蒙了眼睛,她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家世也有家世,前半生过得尊贵舒适,后半生难道要为了几篇诗文低嫁吗?
更何况舒君誉的诗文虽好,也鲜有传世的佳句,更连诗仙诗圣的脚后跟都没摸到过。
“又或者,”李应茹又道:“你是舒家嫡出一脉,不如回家挣一挣家主之位,做一个不出世的诗文大家,倒也清贵体面。”
这是她给的另外一条路子,舒君誉但凡走通了其中一条路子,她都有脸同爹娘提他的事情了。
舒君誉彻底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才道:“我嫡兄掌家多年,这样叫我去挣家主之位,我做不出。”
李应茹被他说得好似一个心肠恶毒专爱挑事的小人,有些尴尬,侧过身去想了想道:“不做家主也罢,你们毕竟是嫡亲兄弟,可总要在族中有些建树,在这世道里,女子未嫁时想要体面,倚仗的是父兄,若出嫁,则靠夫与子。你要想好了,能不能给我这份体面?”
释月听着李应茹这番话,隐隐感受到这人世间情爱与婚姻的不同,这二者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
“我自然能。”舒君誉连忙道:“只要请将军给我一个机会,我自有一番建树。”
这话叫李应茹不太满意,她叹了口气,道:“话说反了。”
舒君誉一愣,就见李应茹颇为冷酷无情地道:“应当先有一番作为,再请我爹给你一个机会。”
言尽于此,李应茹同守在假山后的婢女书娟匆匆离去,真真是一个翻脸无情的女子。
舒君誉在风中踽踽独立,好不孤寂可怜,只一个背影轻易能搅乱女子柔肠。
释月拨了一片月光过去,舒君誉衣袍飘摇,照出的影子确是人形,但显得有些虚,有些重叠,不知是何种缘故。
月色明亮得有些蹊跷,舒君誉警觉地一回头,就见墙头上空空如此,只有圆月皎皎。
释月回到家中夜已深,屋里没有留灯,小只在院里散成一片如萤的鲜红星火,见她回来了,又聚成一只毛绒如鸡的团子,绕着释月滚动,一滚就生出一个小火团,绕了一圈,生出七个小火团,又猛地融在一块,‘啪’成一片近在咫尺的璀璨烟火。
“你这都是哪学来的?夜里溜出去看人耍把式了?”释月点一点它,“你在夜里那么亮堂,小心叫人逮住了。”
烟火落在地上,聚成一个有柚子那么大的‘呆’,它搓搓新生出来的手,很有些满意,让释月跟自己进厨房。
灶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放着两个金黄细腻,形如磨盘的桃子,还摆着几只碗碟。
碟里有五块裹满碾烂红豆的小沙糕,豆香扑鼻而来。
一只掩着帕子的乳白粗陶碗,边上还有一个小小蘸碟,上面盖着一张翠绿的叶。
释月抽了帕子一瞧,是一碗淡绿微黄的槐花麦饭,掀了叶片一看,是一碟蒜汁。
树上最后的槐花都在这了,方稷玄裹得面少,薄薄一层堪堪护住花瓣,蒸好了之后都没什么粉感,花形还是那样。
小呆跳到半空中,忽然炸成一个点点星火构成的人形,高大健美,方稷玄无疑。
“你想说是方稷玄做的?”释月扯开方糕,豆沙扑簌落下,小呆落到地上张口接住。
外层的豆沙只是本真初味,很清渺的一种甜,糯糯米糕夹着一层红枣,咬到的时候这点子甜味才突出来,像是一个惊喜。
各种甜香在咀嚼中混成一团,叫释月想到方稷玄在鸭子河泺做的红豆黏食,差不多的原料,却是很不同的味道,真是奇妙。
槐花麦饭也是什么味道都不必放,自然软糯清甜,不过要是浇上蒜汁一拌,更是吃得停不下嘴。
“我自然知道是他,还能有谁?”
小呆又在那蟠桃上蹦了一蹦,炸成乔金粟的样子。
释月看着那两簇被星火勾勒出的上翘头毛,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学些字吧?往后想说什么炸成名字就行了,比成人形挺累的。”
小呆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指了指桃子,想吃。
释月掰开来分了它小半,它卷出火舌一搂,滚回灶洞里去了,空气中冒出一股浓烫的桃子甜香。
今夜倒是还早,释月啃着桃子,隐约听见羊杂馆子的后门小院被人叩响。
原是蓉娘名声在外,有个茶酒局想请她过去坐坐。
蓉娘今日困乏,倒不是很想去。
那专做这门买卖的牙婆急得把手往门里一塞,卡住门不让蓉娘关,说今夜是个雅局,蓉娘一听更没兴致了,她还真去灌一肚子水?
“全是些细皮嫩肉的青年才俊,就听听琴,唱唱词,真有看上眼的,睡一觉,你要瞧不上,人家可也不是那种霸王硬上弓的老粗。”
这一串话里,只有细皮嫩肉四个字勾住了蓉娘,她换过一身衣裳,熏香掩掉气味,登上那遮遮掩掩的小马车就去了城南。
蓉娘这一去,倒是有些上瘾。
原先她勾搭的多是行商,总在路上倒腾买卖,日晒雨淋、风尘仆仆的,哪拣得出几个好样貌的?
文生公子哥堆里就不一样了,总归是有几个模样不错的。
蓉娘是妖精,用不着别人真心实意的喜欢,瞧着对方略有几分意动,她吐些魅气出来,两者就能成事。
肉身欢愉加上幻术,那些男子就算事后疑惑自己为什么那么把持不住,但也从没有过后悔的一刻,反而是对蓉娘多有奉承,盼着能再得她青睐。
蓉娘并不贪图钱财,与之欢好的几个书生只是家境尚可,送她的金银财帛都叫她换了香料,作为一只狐狸,还是遮掩气味比较要紧。
白日里的羊汤气味已经够香浓了,夜里锅灶休憩,轮到熏笼焚烧不断。
蓉娘折腾香料粉膏是行家里手,挑着小指称量各种香料药材。
“白芷一钱研磨成粉。”
蓉娘把白芷倒进小钵里,蛐蛐儿就卖力气磨呀磨的,释月趴在墙头托腮瞧着,又见蓉娘称了一点乳香倒进来。
释月对香料兴致缺缺,蓉娘耸着鼻子嗅她身上的冷香,扁嘴说她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蓉娘的香方都很繁复,调弄出的气味有股脂粉香,但也不难闻。
蛐蛐儿就很喜欢,她展开双臂,把熏笼里的香烟拢了拢,觉得很温暖。
虚虚幻幻之间,如红粉纱帐后有很多环肥燕瘦各不相同的女子,或倚或靠,或笑或闹,聚在一块谈天说地,描眉点唇。
“你说的这样,窑子吧?”蓉娘无情地戳破了蛐蛐儿的幻象,“女子在这世上就没有这样的安乐窝。”
蛐蛐儿叹了口气,看看蓉娘,又瞧着释月笑,“咱们现在这样,玩得也挺好。”
她真的是个很容易就能满足的姑娘,可偏偏摊上一个太不好的爹。
一听见秦三叫唤,蛐蛐儿下意识就是一颤,然后急急忙忙往外跑。
她抛下的杵棍在钵子里打了一圈旋,发出脆而闷的矛盾声响。
“慢一点,他难死得很!”蓉娘嚷了一句,满是诅咒意味。
双眸在月下变成一双黄黑可怖的竖瞳兽目,又随着她叹出去的一口气恢复成如丝媚眼。
“你个胆子那么小的傻狐狸,若是为自己修行也就罢了,可你为个凡人丫头,动杀心了?”释月见状好奇问她,“而且蛐蛐儿之前对你,不还成天贱人贱人的吗?”
蓉娘自嘲地笑了声,“那天我烂好心追着她出去,倒叫她一通骂,说什么她娘跟我一样,要不是生得好看,心就不会那么野,扔下她和她爹跟人跑了,气得我几耳刮子把她扇吐了,吐了酸水,脑子倒清楚了,忽然仰脸看着月亮来了一句,‘还是我娘豁得出去,宁愿做水性杨花,抛家弃女的贱蹄子,也别跟我似的,做个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走的窝囊贱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