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月和方稷玄霎那间就赶到了,可他们只见到一间黑洞洞的屋子,昏睡着的张铜麦,其他的人都不见了。
属于炎霄的灵力在空气中隐隐浮动,像是走进了一场爆竹红碎雨,能闻到的都是硝烟味。
方稷玄肯擅长感应炎霄的状态,释月就见他深深皱眉,似乎是不解,就问:“怎么了?辨别不出方向?”
“不像在近处,也不像在远处。”方稷玄四下看了一圈,除了书砚砸掉的东西之外,没觉得这屋里还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异状,“却是虚虚散散,如在云雾中。”
“小家伙还不至于敌不过徐广玉一个水鬼,至于菩萨像,它本体在水底,受制颇多,这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分身至此,又是使的什么手段?”释月想起菩萨像腹腔里那些小精怪和画,忽然道:“莫不是用了什么宝器将他们几个藏匿起来了?”
宝器有灵,定然不会觉察不到,但释月和方稷玄细致寻了一圈,并未找到什么灵力充沛之物。
释月总觉得这件事里头最蹊跷的就是徐广玉和菩萨像之间的关系,揣着这个念头,她鬼使神差般拿起那本被炎霄倒扣在桌面上的画册。
这画册上的画都不是正经画的,有几副甚至是兴致来了,都没去拿笔,捏了块炭随便一墨,寥寥几笔,形神兼备。
释月翻开的那一页,红油爆鱼面香气袅袅,不过是闲情小品,也能画得活灵活现。
徐广玉的确是才华横溢,若不是死的太早,留存的画作太少,他的名望和成就远不止于此。
看着那碗被描摹出热气的面,释月想到乔金粟曾说过徐广玉可在一定程度上操控自己的画作,她瞧了一圈,就见角落里一个空置的花瓶里斜插着一个画轴。
一些人家的书房里也常有这样存放画轴的,花瓶深纵,抽取出来赏看也方便。
见释月盯着那几个画轴看,方稷玄就抽了一副出来,打开就见是一副春日湖景图,没什么稀奇的。
释月走过去把剩下两副也抽了出来,两人一掠而过,皆没发现什么异样。
三幅图之中唯有秋景图所画乃是湖边夜色,圆月正空,湖边石柱上点了灯,那灯火是朱砂点就,给人一种忽明忽暗的闪烁感。
释月又盯着看了一会,肯定不是自己的错觉,当即就把用灵力把那画中境给撬了开来。
一瞬间秋风裹着春花夏阳卷来,方稷玄和释月顺着那团灯火就把炎霄给拽了出来,他还一手一个拉着乔金粟和书砚。
释月还觉察到一丝从画中逸散开的灵体,当即将其捆住,这才发现是徐广玉。
徐广玉的魂体看起来状态很差,浅淡得就似一缕烟雾。
“你和湖底佛像到底有什么渊源,为何他强留你不放,你早该投胎去了的。”释月觉察到徐广玉此时就是徐广玉,魂体里并没有被什么东西操控,便问。
徐广玉见乔金粟和书砚转醒才叹了口气,苦笑道:“它非要说我是什么使者下凡历劫,好成菩萨的,而它则是我得道坐化之时在凡间的肉身。说我当初替它应下镇涝一事,它已做了千年,此番我投胎至此,是老天给它的契机,不许我擅自轮回转世,一定要带上它才行,说要同我合二为一,还欠一味火灵助我们炼化。”
“竟是这般。”释月也觉凑巧,又问:“所以你虽为魂体,而它本体在湖底却能操控你,概因你与它本是一缘?自有牵引?”
徐广玉哪里知道这些,轮回转世之后他只是徐广玉罢了。
“那还不趁此机会投胎去?释娘子收拾起那个湖怪,也不碍着你了。”乔金粟赶紧道,却见徐广玉面露犹豫之色,“你还舍不得了?”
第84章 湖神
◎“应该是魂体受损过甚,濒临溃散,所以开始一遍遍重复死的过程,等他受不住折磨了,魂魄就彻底碎裂,再也拼凑不起来了,到那时候才叫神仙难救◎
乔金粟只知张铜麦险些因为湖底精怪而断送了性命, 又觉其操控徐广玉要取炎霄性命,定然是个恶的,却不知这精怪一旦被消灭或是移位, 满南苏势必要成为泽国。
徐广玉显然是知道这一点的, 望向释月和方稷玄的目光中充满忧虑和为难。
“难道, 满南苏的命数上定了此劫?”
释月斜了他一眼,诧异道:“你问我做什么?”
她若真这么喜欢管东管西的, 巡游仙将也就一直做下去了。
倒是方稷玄说了一句, “天宫中有命数流池, 世间万事万物的命数都在其中流转不停,所以虽有命数回事,但命数又是活的, 并不是定死的。”
若想看谁人的命数, 舀出一勺便可看其未来的走势, 但这种走势是基于当下的抉择, 人生之路弯弯绕绕,每一个拐角所做的抉择不同, 走势都有更改的可能。
“而且你与湖怪虽前世缘分深重, 但它毕竟是后来修炼出的灵体, 你们二人各有魂魄,若炼为一体, 多半是个畸怪之物。它只是想借你的仙运脱困罢了。”
听释月这样说,徐广玉重重叹气, 道:“我也知道, 但即便没有我, 它若决意壮士断腕, 离开湖底, 又该如何?它常言,‘我本不是镇水兽,一樽泥塑白骨,怎么受得住流水日日冲刷。’”
其实灾劫多发时,百姓怨恨,却又无力阻止。
在求神拜佛无回应之后,若是旱灾,就推土地爷出来暴晒鞭笞,若是洪涝水灾,就推龙王神像,乃至各种神佛像进水中泄愤的。
天地之间最弱小的是人,但最莽撞狠辣的也是人。
湖河中的镇水兽大多是铜铁铸造,塑的也多是牛、龙,从这个角度而言,往湖底投菩萨像就更倾向于泄愤之举,即便当初的本意并非如此,泥胎裹肉骨也的确不会喜欢待在水底下。
释月和方稷玄在此,徐广玉就只是徐广玉,并未受到那樽菩萨像的控制,但他毕竟长久受其控制,眼下魂体不知是出了什么差池,虚虚闪闪的。
释月稍微一探,发现是因为他盲目汲取炎霄的灵力,又没有菩萨像帮他融合,以致于被反噬灼伤了。
而炎霄周身的灵力黯淡无比,已经藏进方稷玄怀中躲着了,若他们来晚一步,难保不会有个什么差池。
释月和方稷玄心中自然愤怒,想要教训那泥怪,动了它又怕给满南苏带来灾劫,她鲜有这样左右为难的时候。
徐广玉忽然抖了一下,像风中的微弱烛火。
乔金粟神色复杂的看着他,道:“怎么了?”
“好冷。”徐广玉的魂体变得更淡了,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被淹没在窗外漏进来的月光中。
徐广玉的表情忽然变得痛苦起来,他瘫在地上,拼命的挣扎咳呛,渐渐不再动了,身下洇出一滩虚无的水,很快在月光中消失了。
乔金粟差点要伸手扶他,被释月一拦,又见徐广玉古怪的叫了两声,又‘活’了过来,嘴里又是叫着好冷,似乎开始了无穷无尽的死亡循环。
“这是怎么一回事?”乔金粟又是畏惧又是同情的看着徐广玉。
“应该是魂体受损过甚,濒临溃散,所以开始一遍遍重复死的过程,等他受不住折磨了,魂魄就彻底碎裂,再也拼凑不起来了,到那时候才叫神仙难救。”
释月说这话的时候太平静了,可乔金粟却只觉得一阵揪心,觉得徐广玉真是可怜。
“释娘子,那,那要怎么办,害人并非出自他的本心。”乔金粟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替徐广玉试探求情了。
炎霄从方稷玄怀中探出脑袋来,它都变回火苗的形态了,蔫头耷脑地说:“阿娘,这副湖景图虽然是徐广玉画的,但因为圈住了这片湖,所以受湖底精怪操控更甚,它原本要通过湖景图将我们直接拽进湖底的,是徐广玉带着我们顺着画中景逃着躲藏,所以才能撑到你们寻到我的时候。”
与其说徐广玉是为虎作伥的伥鬼,还不如说他是个倒霉蛋。
释月想了片刻,伸手一点,飘出两点精光融进徐广玉的身体里,他的魂体才勉强稳住。
“召鬼差来吧,如若真是西天使者历劫轮回,冥府必定不敢怠慢,即便是那泥怪胡诌的,在冥府休养几载也好投胎了。”
方稷玄闻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圆形的铜牌,上头乌铜金丝缠绕出牛头和马面两位守门者,随着方稷玄的转动而更替位置。
这些乔金粟都看不见,她忽然连徐广玉也看不见了。
因为释月将她和书砚、张铜麦一并掩在了结界之后,冥府鬼差自带森然鬼气,活人怎好沾染?
所以乔金粟只看见方稷玄抬手在虚空中拧了几下,起初也未有什么反应,但月光忽然淡了下来,像是被一层黑纱罩住。
桌布翻飞如有风从地下冒出来,但一尺之隔的乔金粟足边,却很平静,床帏都没有颤动一下。
有释月和方稷玄在,乔金粟并不觉得害怕,坐在床边抚了抚书砚的头发,又摸了摸张铜麦的手,然后望向徐广玉躺着的那个墙角。
忽然,乔金粟感到一点震颤,紧接着她发现自己能看见一个单薄透光的徐广玉了,他正绝望地望向窗外。
“出了什么事!?”乔金粟慌忙问。
“肯定是它觉察到我要投胎了,不行,我不能去。”
徐广玉说话的时候,地面震颤更为严重,乔金粟直接站不稳,要朝桌角砸去。
徐广玉想去拽她,就见释月一把将乔金粟拉住了,道:“真是个菩萨心肠,我眼下倒有几分信你是佛前使者历劫来了。”
那樽菩萨像显然是要出来了,释月都能听见湖底的岩石与淤泥碎裂胶着的声音。
“可否将整个满南苏装进阔口庙中?”方稷玄飞快地问。
阔口庙便是那个庙怪死后留下的一个宝器,可容下一座城。
“可是可,但这只是一时得救,活物在阔口庙中存不过一月,否则也会死,一个月难道就退水了?到时候要取出来却无处安放,难道凭空将这官道港口都串联的满南苏放到荒漠之中,还是深山里头?满城百姓都经此异事,一个受不住就要神志疯癫,到时候冥府又要啰嗦,罪责岂不是要算到你我身上!?”
释月虽有帮人之愿,却也要为自身考量。
乔金粟听得几番想要插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一句来。
震动越来越大,乔金粟根本没办法站稳,扑到窗外,看着浑浊的湖水从大门缝隙中倒灌进来,狰狞如一条条奔涌的水蛇。
“那该如何?两位仙君难道就看着满南苏的百姓尽数淹死?”
看着徐广玉如此激动,释月却是一笑,道:“我的确没有太好的法子,但你有啊。”
徐广玉不明白释月在说什么,她又道:“你第一次同粟粟见面的时候不就说了吗?只差火灵就能成湖神了,你既是西天使者下凡历劫,一旦迁跃神位,必定法力大增,除非是你舍得不自己的大好前程,不愿只做个小小湖仙,更不愿为了这满南苏的百姓而多停留些日子?”
释月说得轻描淡写,但所谓‘停留些日子’肯定是漫长的岁月。
乔金粟望向徐广玉,他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道:“好。”
释月并不惊讶的样子,只是一挥手,召出当初从冥府兑来的火莲,用这株火灵充沛的莲花给徐广玉的魂魄做了栖身之所。
余下的事情乔金粟并不太清楚,释月、方稷玄和徐广玉消失之后,她只见到最后一波水猛烈地泼在窗子上,顺着缝隙滴滴答答的留下来,难看又腥臭。
然后那些水就一层层地退了回去,彷佛是一个荒诞梦境的结尾,昭示着天将明,她将要醒来。
不过乔金粟没有睡着,她一点点看着天亮起来,听见外头嘈杂纷纷,人声渐渐喧闹起来。
下人们都醒了,一个个张惶无措看着满地的淤泥鱼粪,崩裂的地面,拱地而出的老树盘根。
很快就就有人来叩门,一开门,乔金粟还是那样镇定自若,吩咐他们清扫院子,又遣了几个机灵麻利的下人去街面上打探情况。
昨夜宅院里的下人们睡得沉,满城的百姓可没受释月法术操控,定然受惊不小。
院里众人一忙起来,就显得热火朝天,生机勃勃,看着叫人心热。
很快回来了一个下人,手上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不合时宜的明亮油灯,说是释月给乔金粟的。
“桥下的小食肆,开门了?”乔金粟犹疑地问。
小丫鬟点点头,道:“开了呀,不过只有方郎君在店堂里,也是他递灯给我,释娘子倚在二楼的窗边,叮嘱我要端牢。”
乔金粟郑重地接了过去,摆在张铜麦的床头。
“方郎君和释娘子瞧着可还好?”
“挺好的,不过昨夜应该也吓着了吧?肯定没睡好,我瞧释娘子打散了头发,应是要睡个回笼觉呢。”
张铜麦的面色肉眼可见的鲜活了一些,乔金粟松了口气,又听小丫鬟报说外头都在说昨夜江临的都城被东泰的军队攻陷了,上天因此痛惜示警。
‘这还真是能自圆其说上。’
只是乔金粟心中五味杂陈,经过昨夜一事,她觉得朝代更迭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