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渠站在了她对面。
第一次一起坐地铁,有些新鲜,唐秋水故意逗他:“要给你让座吗?”
问问而已,其实她根本没有一点要起身的意思。
梁渠弯了弯唇,婉拒她的“好意”:“女士优先。”
唐秋水奉上打工人的自觉:“老板优先吧。”
梁渠也有老板的自觉,他说:“下班时间无阶级。”
唐秋水十分满意地“哦”一声,垂下脑袋偷偷翘起了嘴角。
律所离唐秋水住的地方不远,一共就五站,全部车程不到二十分钟。
平时唐秋水一个人坐的时候,都是刷刷视频或者看看小说打发时间的。但是今天她做不到这么自在。因为梁渠就站在她对面,两个人相隔得很近。她在做什么,他只要稍一敛目,就能尽收眼底。
于是唐秋水把手机翻了个面盖在大腿上,并十分僵硬地努力把腰板挺直。
这个姿势让她被迫接受了一场不看那里挑战。
非礼勿视的道理她都明白,可就是下意识地,忍不住地会去瞄,脑子里接连跳出一些但书小说里所描写的黄色废料。
一则地铁到站播报提醒让她短暂回了神。一抬头,发现被她偷看的梁渠正眼皮微耷地盯着她坏笑,并挑眉无声地冲她对了句口型:“看哪呢?”
被当场捉拿的唐秋水脸颊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她迅速别开眼,偏又看到旁边一对小情侣在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腻腻歪歪。
……往哪看都不对。唐秋水觉得她还是站起来,把位置让给有需要的人吧。
谁知站起来的时候恰逢地铁关门起步,她脚下没站稳,整个人不小心栽倒在了梁渠身上。
……她对天发誓,真的是……不小心的……
唐秋水急急想要后退避开。无奈今天的四号线跟喝了假酒似的,开得荡荡悠悠,东倒西歪。刚退一步,脚底又打滑。为了找到重心,慌乱中,唐秋水不得已又伸手抓住了梁渠的风衣衣襟。
结果这下子,惯性把她往梁渠的方向送得更近了。而且她好像还隐约摸到了他的胸肌……
救命,这是什么大型社死现场啊……
不过梁渠的平衡性怎么这么好,被她这么来回冲撞依旧稳立不动。
唐秋水带着疑惑抬头,看到的是一张带着几分沉醉,又有几分得意的脸,在近在咫尺间,领受着这场意外带来的一切连锁反应。
还不止,梁渠还抬起了一只手,停在半空,好像是想要抱她。但又莫名克制,就这么一直虚虚地悬在那,始终没有按下来。
两个人视线相撞的一瞬间,唐秋水的脸和耳朵红得一塌糊涂。
公共场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她赶紧放开他,跑到一旁的手扶杆那边降温去了。
好在梁渠没有追过来。
几分钟后,地铁到站,唐秋水也冷静得差不多了。
她和梁渠目的明确,直接就去到了小区17号单元楼5楼,唐秋水住的楼层上一层。
到了之后,眼前的景象令唐秋水瞠目结舌。
梁渠猜对了,她的楼上果然有群租。
下午她和居委反映了情况之后,居委立刻就把情况上报了街道。街道的城管执法人员上门调查,被一群租客拦在了门口,双方正闹得不可开交。
唐秋水够着身子往室内看了眼,震惊到无以复加。
好多人,里面好多人。就这么小小的一套房,目测里面居然住了有二十来个人。
唐秋水仅仅和两个室友合租都觉得很不方便了,她无法想象这二十来个人是怎么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崇城今年新修住房租赁条例,规定从严打击群租违法现象。新法颁布后,很多小区都在排查整治,唐秋水前后接到过好几次派出所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问她室内住了几个人。
她以为她们小区不可能发生群租这种事情,没想到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居然有人敢顶风作案。
城管让里面的租客提供房东的联系方式。租客一概说不知道,说他们的合同全部都是和二房东签的,二房东现在人在哪他们也不知道。
城管又要求他们尽快搬走。
里面的人急了,要他们搬走无异于把他们驱逐出境。于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联合起来堵在门口,说什么都不肯城管进门。
气氛剑拔弩张,有些脾气爆的差点就要对城管动手了。
唐秋水和梁渠他们一出现,矛头立刻变了指向。因为同住一栋单元楼,其中一名租客一眼就认出了唐秋水,他立马冲上去指着她问:“是不是你举报的?是不是你?”
梁渠拦在唐秋水前面,警告来人:“有话好好说,别乱来啊。”
两个城管执法人员也站了出来,担心会出一起暴力事件,他们已经做好了请公安过来联合执法的准备。
唐秋水看起来被吓得不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听见这些即将无家可归的人朝她发出一声声绝望的质问:
“我们乱来,是她,她要把我们逼死。”
“对,你是不是想逼死我们?”
“非要我们睡到天桥底下你才满意是不是?”
“我们今天就是死也不会搬出去的!”
“……”
字字千钧,震耳欲聋。
第71章 霞满天
因为事发突然,且涉案人员较多,城管不能也不敢当场做出任何决定。城管告诉这些租客暂时还可以住在这里,等他们回去开个会,请示一下区政府的意见,到时候再做进一步处理。
这话起到了一定的情绪安抚作用,租客们渐渐平息下来,没有再继续闹。
离开现场后,梁渠亮明冠园街道法律顾问的身份,进而向城管了解到,那些租客都不是崇城本地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贫穷。
他们有的是工地工人,有的是餐厅洗碗工,有的刚遭公司裁员,还有的创业屡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不得不租在这里的。
唐秋水在一旁默默听着。
城管下班,梁渠没有立刻走,他和唐秋水一起在附近吃了晚饭。
唐秋水总共也没吃几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吃完梁渠说:“我该回去了。”
唐秋水“嗯”了声。
梁渠话还没完,笑着看向她:“你陪我去地铁站。”
唐秋水顿了一下,点头。
地铁站并不远,但是路不好找。几个月前才养护好的路面最近又开始维修,随处可见的不平整,像一道道新添的伤疤。
弯弯绕绕地拐了两三次,很快走到一片宽敞的空地。周围种了很多树,因时值深秋,枝丫上已经找不到几片绿色的叶子了。不远处停着一辆献血车,车子前面,就是地铁口了。
分别之际,唐秋水终于把想了一路的话问出口:“梁渠,我下午是不是……不该给居委打电话?”
梁渠猜到她在想什么,希望她主动说出来,所以才要她陪他走一路。他刻意放低的声音有种很强的容纳感:“是害怕,还是不忍心?”
唐秋水淡声回:“都有。”
“不忍心更多?”
“嗯。”
说完唐秋水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清晰的播报,提醒下一班地铁是空车回库,载不了人。
像是代入了站在黄线外等待的乘客一般,唐秋水轻轻地叹了口气。
梁渠找回刚刚的话题:“和你没关系,群租本身就是违法的。房东为了收更多的房租,改变正常的房屋结构,连厨房、阳台、卫生间、储藏室这些非居住空间都租出去给人?s?住,有很大的安全隐患。崇城在十几年前就在打击群租现象了,所以不要在意那些租客说的话,你也是受害者。”
消化了一下他说的话,唐秋水语气依旧伤感:“这些我都明白,但是……”
但是她看到刚刚那种情况,二十来个人挤在那么小的地方,处境那么糟糕,可能很快就要陷入更糟糕的境地了,她怎么可以只用于法不悖四个字来说服自己呢。
静寂须臾,梁渠改用轻松的口吻唤她:“唐律师,做我们这一行道德感太强了可不行。”
唐秋水又想起了滕怡静那个案子。当时她就是太共情她了,把自己代入了她,所以一直犹犹豫豫地说不出拒绝的话,一边提心吊胆地帮忙,一边又没办法真正说服自己,心里矛盾又痛苦。仿佛面前摆着一口枯井,不论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都会掉进去受伤。
想着想着,唐秋水灰心地垂下脑袋,像只瘪下去后再也鼓不回来的气球:“或许我真的不适合做律师。”
梁渠宽慰她:“别这么说,回去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
“想想今天这件事之后该怎么办最好,那二十来个人怎么安置,还有对二房东怎么处罚。”
有了具体的任务,唐秋水心里莫名踏实了一点,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严肃的话题到此为止,梁渠笑一声:“好了,抬头看看天,今天的晚霞是不是好漂亮?”
唐秋水闻声抬起头。
头顶的风景真的好美。大片的粉色,混着一点点紫色,粉紫相间,梦幻似化开的马卡龙,豪奢艳绝,摧枯拉朽地延烧了数十里的天。
“好漂亮。”唐秋水发出由衷地赞美,并对着许愿,“希望全崇城的人都能看到这么漂亮的晚霞。”
她的眼睛太忧伤了,说出来的话也是。梁渠突然很想抱一下她,把不久之前在地铁上克制住的那个拥抱付诸实践。
没有犹豫,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伸手把人轻轻地揽了过来。
唐秋水微微愣了一下,但并没有太意外。
因为气氛刚刚好,这场肢体接触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没有冒犯,也不觉得唐突。像一个双方法律行为,双方同时要约,同时承诺,没有比这更默契的合意了。
唐秋水伸出手来环住了梁渠的腰,把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胸口。
唔……好温暖的怀抱,好像一只专属于她一个人的睡袋,钻进去就不想出来了。
她什么也不想再说,不想再想,专心感受着他的体温和气息。
安静地相拥了一会,梁渠松开一只手,拿上来拍了拍她脑袋,低声问:“睡着了?”
“没。”以为他要放手了,唐秋水的两只手猛地增了些力道。不想就这么放开他,也不想他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