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也愣了一会儿,记忆如同倒带般,刚才看过的无数画面迅速闪回,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
人群中似乎确实闪过一个有着深灰色大波浪长发的女人,也穿着工装拿着斧子。
那时他全心都在秦知律身上,忘了在意这里怎么会出现一个女人。
上峰问道:“她怎么可能在监控下就那么跑了?”
“拉近镜头,慢放一下。如果我眼没花,西耶那好像觉醒了一个会令你们很惊喜的能力……嗯,也或许是惊吓。”
秦知律喃喃地说着,私人频道里响起布料摩擦声,他好像慢吞吞地蹲下了。
片刻后,安隅所处的空间忽然又开始波动,但这次波动的幅度不大,很快便安稳下来。
他好像被轻柔地捧在了手心里。
“诺伯特竟然没有把你丢出去。”频道里,秦知律低声说着,“也许他残存了一点忠诚,也许,他只是不想自己女儿的照片被砍碎。”
呼啸的风霜几乎要把秦知律的黑衣都染白了。
他把那枚小小的胸针捧到眼前,抽掉小女孩的相片丢在诺伯特尸体的胸口,而后就那样定定地凝视着胸针。
安隅此时已经可以出去了。
但不知为何,他却屏住了呼吸,感到有些紧张。
他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频道里长官弱而长的呼吸声,一声又一声,明明一直在他耳边,却好像离他越来越近。
上峰开启无人机的备用镜头,终于重新找回了监控画面。他们迟疑道:“律,你伤得太重了,你快点……”
话音戛然而止。
秦知律单膝跪在血染的雪地中间,垂下眼,轻吻了那枚胸针。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秦知律(1/4)不可犯错
我人生中犯过两次错。
第一次,想当然地用基因感染了95区的东西。
第二次,因为思绪分神而忽略了可能叛变的军人。
第一个错误让我差点失去自我。
第二个错误让我几乎已经失去了他。
有些人,从出生起,就注定不被允许犯错。
第89章 95区重现·89
安隅从胸针里出来时, 99区的霜雪激增了数倍,让从小习惯严寒的他也有点受不住了。
气温已经降至零下50摄氏度,空气变成了冰霜蔓延的介质, 地面上,数千具尸体转眼间已深埋冰霜之下,如同被冻入大地这座巨大的冰棺。
“二位, 来看这个。”
蒋枭用刀凿开冰层,暴露出冰下的尸体——那是一个石膏向畸化的男人, 身上的石膏已融入大地, 连带着人类的皮肉也正逐渐嵌入地表,蒋枭往旁边退开两步, 用力撬开地面——地皮之下, 惊悚地出现了扭曲的皮肉和牙齿,越挖越多,大地仿佛正孕育着无数个发育畸形的胎儿。
安隅怔道:“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还能继续和大地融合?”
“生命不是世界走向混乱的必要介质,人类把这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秦知律低语道,“天空,海洋, 大地,没人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时候相互分化, 但或许, 离它们重新融聚的一天已经不远了。”
“混乱,才真正开始降临。”
蒋枭快要被风里的霜雪埋了,但他仿佛忘了扑去身上的积霜, 那双红瞳在风中颤栗。
“这是您的推测吧……现在还没有科学论证过……”
“这不是推测。”秦知律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我在95区看到过的东西。”
他凝视着冰棺般的大地, 低语道:“当年的95区,阴差阳错之下,加速演绎了世界的终局。”
外面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或许是因为霜雪太大,也或许这里的枪声和喊杀声把路人都吓跑了,蒋枭一路警惕地洞察四周,生怕从任何一个街角突然伸出一个枪口直指安隅。
一天之中两次触碰死亡,安隅反而平和了下来。他走在两人之间,不自觉地频频看向秦知律。
秦知律伤得很重,那些章鱼触手被子弹打爆,体现在本体身上,就成了大腿和手臂上千疮百孔的血坑和骨裂,浓郁的血腥味彻底遮盖住皮革的气息,让安隅忽然缺失了熟悉的安全感,有些焦虑。
秦知律拒绝了蒋枭的治疗,这是95区带出来的经验:一旦他受到非生物感染,即使切除了感染源,短时间内也会陷入自体混乱风暴,他不觉得有必要让蒋枭承担风险来治疗他,他也拒绝了安隅的时间加速——虽然那会加速伤口愈合,但也会让他体内的风暴更猛烈。
安隅听着耳边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回头望着走过的路上那道拖行的鲜血,轻声道:“很不公平。”
秦知律脚步还在拖曳,但一直沉沉地垂着眼,仿佛已经睡着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抬了下眼皮,“什么不公平?”
安隅心想,那些别人可以轻易获得的救赎,秦知律都无缘拥有,但那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却偏偏都压在了这个人的身上。
他的记忆起始于孤儿院,成长在贫民窟,不公平的世道曾被他认为是理所当然,但这一刻,他却有些怨恨。
秦知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安隅手上忽然一坠,那只皮手套攥住了他的手,手指穿插进他指间,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听“砰”地一声,熟悉的气息喷在了脸颊上——漆黑光亮的羽翼在他面前展开,羽翼下摆摩擦着地面的冰霜,上面几乎遮住了天,像块巨大的幕布,把他严密地遮在其后。
秦知律只化出了一只翅膀,确认上面没有窟窿之后便又阖上眼,低声道:“不许乱跑。”
*
在霜雪中一直徘徊到天黑,秦知律的状态才稍微好了些。
黑塔筛选了几个可以作为安全屋的地点,但他都没采用,兜兜转转,他又带安隅和蒋枭回到了教团活动室,暂时在楼梯上的占卜屋里休憩。
蒋枭检查了一遍遮挡的幕布,从杂物架上翻出一根蜡烛点亮,低声道:“您不去安全屋是对的,我也怀疑黑塔有叛徒。”
秦知律摇头,“我不怀疑黑塔,因为超畸体对我和安隅的了解早已远超黑塔。”
“那为什么选这里?”蒋枭又把唯一一扇小木窗的帘子拉严,“我总觉得这里也不安全……霜雪似乎可以作为超畸体的眼睛,替它看到我们在哪里。这个楼太老了,门窗都关不严,霜雪吹进来,是不是会暴露我们?”
秦知律思忖着说道:“或许它的确能透过霜雪感知到一些东西,我不知道这种感知力有多强,但这里一定是它的盲区。”
蒋枭拧眉不解,安隅低声解释:“因为这里藏着很重要的东西,它看不见这里,又不敢频繁露面,所以才会派一个信徒守在雕像上。”
蒋枭闻言一怔,下意识看了一眼秦知律一路攥着的那幅羊皮画,“这块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吗?”
秦知律点开终端,黑塔刚发来他要求查询的事情。
“99区是2122年神秘降临的直接辐射区域,而这里正是当年最强辐射点。当时这里只是一块空地,这个房子是后盖的,在99区算是很新的一批建筑,但房屋老化却很严重。”
“不祥之地。”蒋枭抬头打量着这个房间,目光又投向桌上散落的占卜牌,牌面皆是厄运。
安隅手执烛火仔细观察着房子的结构,“是狄斯夫要求盖这个房子的?”
秦知律闻言轻勾了下唇,“我也问了上峰这个问题,是的,就是他。他当年转运詹雪和我母亲回主城,随后便被派遣到99区组建驻军,他上任后立即申请建造驻军中心,这个房子用的就是那一批资源,驻军中心才刚起了个地基,这个房子已经盖好了。”
安隅轻轻点头,“这么着急,就像拼命想要掩盖住地面上的什么东西……”
秦知律朝安隅招招手,等着安隅把烛火捧近,而后又一次展开了羊皮画。
安隅手执蜡烛,烛火在两人脸颊间跳跃着,光影时而偏向秦知律,时而又偏向他,他们的影子投在羊皮画上,安隅看着那一大片不规则的羊血,而秦知律则注视着画上金色的人形。
阁楼上安静下来,蒋枭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茫然地闭上了嘴。
秦知律看着那幅画说道:“99区的超畸体和95区那位一样,它们都很想获取我体内的混乱,但也许这一次的家伙比当年那只知道的事情更多,它不仅想获取我,还急着杀死安隅。”
“我其实不太明白。”蒋枭皱眉,“每一个超畸体都想得到角落,只有它,一上来就想杀死他。”
“因为它知道角落不容染指。”
“那为什么不干脆避开?”
秦知律顿了顿,目光投向安隅的侧脸,“所以可以推断,在它的视角里,角落是一个能克死它的存在。”
安隅抬头注视着他,“长官,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和99区那个东西一样,或许也和我一样。”秦知律顿了下,“我们的本质是混乱,而你——”他在烛光下凝望着那对金色的眼瞳,目光深沉而柔和,“你大概,是秩序吧。”
波动的光线映在那双黑眸中,这样的眼神和安隅记忆里凌秋看着军部录用通知时很像,但此刻长官的眼神更深邃专注,像在注视着一样他等待许久的东西。
虔诚。
好一会儿,秦知律才收回视线,瞟了蒋枭一眼,“99区战报之后由我独自负责,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要对任何人提,别害了角落。”
蒋枭立即颔首,“请您放心,我一定……”
秦知律摆手打断了他的宣誓,他似乎很信任蒋枭,又说道:“目前可以推断超畸体有三种能力,第一,通过霜雪传播精神感染,人们一旦接纳它的精神控制,很快就会没入混乱,发生诡异的畸变。第二,通过信徒来汲取自身的混乱程度。信徒越多、信徒的畸变越严重,它的混乱程度就越高,这个推测源于愈演愈烈的霜雪,那大概率是他能力强弱的象征。而第三……”
秦知律顿了下,语气沉了下去,“参考95区的经验,当它积累足够的混乱,一定会觉醒出一个更可怕的能力。虽然我暂时不知道会是什么,但那一定发生在酷烈的严寒中,到时就是你等待多日的战场了。”
蒋枭眸子一凝,“我全力以赴,服从命令。”
“命令只有一个。”秦知律语声平淡,“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角落。”
夜晚格外死寂,秦知律没有再说下一步要做什么,他只一直看着那幅羊皮画,安隅抱膝凝视着长官,他总觉得长官似乎在等待什么。
“情况不太对。”蒋枭忽然对着终端眉头紧皱,“外面似乎出现了一些不利于您的舆论。”
秦知律连看也没看,只说道:“不必在意。”
安隅摸出终端,小章鱼人刚好弹了一条消息。
-社媒上似乎吵得很凶,关于你的长官。
信号很差,安隅等了很久才加载出一页。日落时起,网上突然出现了大量来自99区居民的帖子,声称他们目睹了秦知律被非生物畸变成功感染,有些帖子竟然带有偷拍照片,拍摄角度是厂区门外,从极远的距离拉近镜头,画面虽然很模糊,但由于秦知律章鱼化后的体型太庞大,那些触手上千奇百怪的融聚特征仍然清晰可见。
“黑塔一定正在起草紧急应对方案,但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会动摇您的声望。”蒋枭担忧道:“您一直被所有人信奉为抵抗混乱最大的仰仗,可现在……”
秦知律抬眸冷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我从来没想做人类的仰仗。”
蒋枭话音猛地一顿,“可……这么多年来您所信仰和维护的一切……”
“我的信仰是秩序。”秦知律低语道:“从来不是人类。”
安隅闻言侧过头,刚好和那双黑眸对视。
这句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但这一次却让他怔了格外久——就在几分钟前,这个人还用那双洞察一切的黑眸凝视着他,轻声对他说,“你大概是秩序吧。”
他脑海里刹那间闪过很多个声音——战场上果决的提示,应激后沉稳的安慰,雪地上缓慢沉重的脚步,还有刚才,那个人用唇触碰胸针时,耳机里那道浅而颤抖的呼吸。
蒋枭似乎被秦知律的话冲垮了三观,自闭地申请下楼守门。秦知律也没拦他,他看起来仍然很疲惫,身上的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但伤口皮肤下仍有着小小的涌动,他坐在占卜桌前闭目养神,又好似已经沉沉睡去。
过了不知多久,就在安隅也拢起睡意时,秦知律却倏然睁眼,把羊皮卷往桌上一放,大步来到他身边,抬手撩起了遮住窗子的帘布。
几乎同时,蒋枭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西耶那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