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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怔了片刻,似没料到她会这般平静,凝视着她的眸光沉了又沉。
    “其实......日日吵架也未曾不好。”
    苏霓儿不觉得。
    年少时不知情之深浅,满心满眼都是对方,纵是无意脱口而出的咒骂,也是亲昵的、缠绵的;
    入宫后心生嫌隙,所有的信任在看不到头的等待中消失殆尽。
    当最后一抹忍耐被折断,彼此红着脸数落对方的不是,留在伤口的只有难堪的回忆。
    她和他,终是两相生厌,无关争吵,是败给了岁月。
    陆卫青覆上琉璃酒盏的杯沿,垂下头,难掩眸底的落寞。
    再开口,温润一笑,似已释然。
    “莫要再劝了,我决定的事不会改。”
    他说的是退位让贤的事。
    那倔强又执拗的态度真真急死人了。
    却不是任何人能左右的。
    短暂的沉默后,陆卫青拧眉望向窗外庭院里繁茂的紫藤花,喃喃低语。
    “四年了。”
    四年前,他亲手种下满院的紫藤花。
    细嫩的苗儿,埋入泥土的时候颤颤巍巍的,轻轻一掐就能断了,如今已是枝蔓缠绕、花开满院。
    苏霓儿怕他误会。
    “我可没管,是宫女们勤快,施肥浇水伺候得好。”
    陆卫青颔首,也不知听懂了没,眸底是一望无垠的深邃。
    他娴熟地用筷箸掰开花生米,将一粒花生米掰成两半。他吃一半,往她碗里夹另一半。
    苏霓儿瞬间就慌了,忙侧过头不看他。
    从前做小乞丐的时候,花生米是她最喜爱的零嘴儿。她舍不得吃完,总偷偷藏在兜里,瞧着哪日陆卫青练字疲乏了,便喜滋滋地惦着脚,往他嘴里塞一颗。
    这个时候,他会将一粒花生米掰成两半,留一半喂她。
    时过境迁,面对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怀,她多少有些赌气,尽捡不中听的话讲。
    “皇上大可不必如此,我受不起。”
    许是不愿与她计较,又许是喝多了没听见,他放下银色的筷箸,垂眸静默了一会儿,那宽厚的双肩似在隐忍着颤抖。
    再睁眼,他明亮的眸底一片清明,只那根根分明的睫尾有淡淡的湿意。
    “都说女人小肚鸡肠、最爱捕风捉影,看来不假。”
    他在苏霓儿的粉颊下使劲掐了一把,一点不温柔,多少带了些恼意。
    “那件事是你误会了。”
    *
    陆卫青说的是四年前的事。
    彼时的苏霓儿心情甚是低落,躺在景阳宫内殿的黄花梨拔步床上,盈盈美目晕着一汪春水,巴巴地落着泪。
    日落时分,黄昏渐晚,陆卫青终于赶来。
    他先是一怔,然后大跨步停在她床榻前,略带老茧的指腹抚过她脸上的泪痕,笑道。
    “听说娘子......吵架吵输了?”
    苏霓儿的泪落得更凶了。她缓缓合上眼睑,似不愿再看他,撇开头。
    陆卫青俯身,结实的双臂亲昵地环住她。
    “去骂回来?为夫给你撑腰。”
    苏霓儿于泪眼婆娑中瞪了他一眼,将一个桃红色的荷包砸在他身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和我说笑?你在外头养的狐狸精都找上门了!”
    荷包是苏霓儿入宫之前亲手绣给陆卫青的,他一直随身带着。
    今个下午,一个打扮华贵的官家小姐来寻她,傲娇地宣誓主权,说陆卫青昨夜宿在她那儿,荷包便是他留下的证据。
    苏霓儿识得这位官家小姐,是当朝国辅的掌上明珠,是眼下最热门的“皇后之选”。
    苏霓儿自是不信的,可对方说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她不信。
    陆卫青似是一怔,好生一番回忆后,眸底闪过难辨的情愫,却很快被他掩下。
    他挥手,示意伺候的侍女都下去。
    等到殿内只剩下他俩时,他默默捡起地上的荷包,仔细地擦拭过荷包上的灰渍,极其自然地挂在腰间。
    “一个荷包就判了我的罪,娘子断案好生不讲理。”
    他温润的语气带着七分傲娇三分讨好,凑近时好看的桃花眼微眯着,全然没有帝王的威仪,似极了未入宫时宠她的少年郎。
    苏霓儿在他胳膊上使劲掐了几把。
    “那她怎会有你的荷包?你们昨晚是不是在一起?”
    “是,但我们确实没做过.......”
    “那你就是承认了?”
    苏霓儿一想到昨晚陆卫青和那个狐狸精缠绵整宿,她就气得肝疼,嫌弃地一把推开他,似推开一件晦物。
    而那位官家小姐,更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她骂我,指着我的鼻梁骂,什么难听说什么......陆卫青,你们太欺负人了!”
    当时苏霓儿和官家小姐在凉亭里,苏霓儿不想争辩,往内殿走。
    对方却是个骄横的,指着她的肚皮破口大骂,说她伺候陆卫青多年,竟无所出,对得起皇家的列祖列宗么?
    还不如早早收拾包袱滚蛋!
    苏霓儿受不了了,扬起巴掌就要打人,硬生生被宫女们拉开了。
    是以,她何止是吵架吵输了?她是被羞辱了!
    委屈和不甘齐齐袭来,苏霓儿痛苦地望着陆卫青。
    她十七岁陪陆卫青入宫,现下已经二十岁了。
    入宫以后,她本就没有多少机会和他黏在一起,想着她若是能诞下嫡长子,兴许那些老臣们能看在皇子的份上,许她些安宁的日子。
    却不曾想,这一切只是奢盼,她久久没有身孕。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陆卫青背着她有了旁人。
    她不再是他的唯一。
    他会亲热地搂着旁的女子,许她们山盟海誓、情定此生。一个两个三个......同大部分帝王一样,后宫佳丽三千。
    而她,不过是无数妃嫔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她恨呀,恨透了那位官家小姐,恨透了变心的陆卫青呀!
    陆卫青流畅的下颌线咬得很死,那青筋凸起的手背狰狞地厉害,许久才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惹是生非、挑拨你我关系,且待你不敬,我会罚她。”
    “怎么罚?你舍得罚么?敢罚么?能罚么!”
    那位官家小姐的父亲权高位重,在朝中拥得百官,连陆卫青都要看其脸色行事,陆卫青又怎么可能罚呢?
    陆卫青沉默了一瞬,眸底涌起鹰般的狠辣。
    “总有法子的。”
    苏霓儿却是不信。
    听说那位官家女时常借着父亲的便利到养心殿寻陆卫青,实则是私会。
    苏霓儿暗自下了决心,要干一件大事。
    *
    所谓的大事,是一把火烧了养心殿。
    四年了,每每苏霓儿记起此事,依旧蚀骨地疼。她从回忆里缓过神,看向陆卫青。
    陆卫青今日甚是贪杯,一盏接一盏地喝,没个底。喝到浓处,几个空酒壶斜倒在八仙桌上,哐哐地响。
    他素来克制,做了帝王后尤是如此,极少在人前袒露心思,更不曾流露出醉意。苏霓儿按下他拿酒盏的手,他却抬眸望着她。
    “娘子总是这般沉不住气,都说了会罚,你却执意孤行。”
    苏霓儿不吭声,陆卫青又道。
    “知你不喜她们,我都散了。这些年,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陆卫青说的“她们”是指宫里头的那些莺莺燕燕,多是朝中权臣借着千奇百怪的理由送进来的。知他难以推脱,她默默地许了。
    却不代表她不在意。
    苏霓儿的鼻头酸得很。
    一样?能一样么?
    她松开陆卫青的手。
    “别哄我,我已经二十四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陆卫青许是真的醉了,也不管苏霓儿同不同意,怡然地规划着。
    “你想看岳山的日出?还是漠北的黄沙?都行,随你。咱们走到哪歇到哪。你若是累了,就回我们从前的屋子住一住。”
    他神色微戚,趴在八仙桌上,望向窗外的紫藤花。
    “他们说,紫藤花开,四十九月不败,能锁冤魂;”
    “他们还说,穿着红衣殉情,黄泉路上不忘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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