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分打着冲进长行居来搜人的旗号,却大多像是土匪一般丧失理智地沿途疯抢。
长行居里笼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那门扉窗台间所缀有的每一样饰物,都是非同凡响的珍贵材料镶嵌制成——明眼人很快发现利益何在,贪婪的心思亦跟着一并生长萌发,瞬时化为不可阻滞的实际行动。
于是原本庄严肃穆的隔纱院楼,在那一双双暴戾而不可抑制的手下彻底倒塌摧毁。满目柔情惬意的山水梦乡,转眼破碎成不堪入目的残卷。
“先往马厩去,弄两匹壮实的好马。”晏欺指指程避,又拉了拉一旁紧跟在后的薛岚因,道,“你俩结伴出去,从偏门走,跑远一些,放个信号弹催易上闲赶快出来。”
程避喉头一哽,还未开口说出一句话,薛岚因已先他一步跳了起来:“我和程避先出去?那你呢,你又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身后接连不断的一阵阵惊天响动,暴民来得实在凶猛。晏欺适才回神,只急道一声“不好”,一时竟连答话一事也给抛诸脑后,甚至理也没理薛岚因,转身一个瞬间便自长廊尽头消失了踪影。
他还当自己是当年那个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魔头晏欺呢?
薛岚因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就忘记自己该干什么。好在反应够快,立马迈开脚步一路追了上去。
程避也还是个蒙的,看着薛岚因走,他便只好跟着一道走。家奴们都在脚步慌乱地四下逃窜,偏他三人越过火势径直往院墙内围处钻,薛岚因不知晏欺想去哪里,只见他两条长腿迈得飞快,发间颈后尽是错身擦过的雪粒,分明双手都给冻得乌青泛红,却硬像是没事儿人似的,拔开草丛尽往凹凸不平的窄地里蹿。
最后停在那雕有“苍翠”二字的矮石阶外,重帘隔纱的房屋已被大火浓烟熏至枯黑一片,廊柱东倒西歪,白墙与木栏更是齐齐坍塌落地,过不多时,便纷纷断裂成满目狼藉的废墟。
晏欺在门前呆呆站立有半晌,忽然便像是丢了魂一样,快步直往镇剑台所在的暗室里冲。
薛岚因紧跟在他身后,一眼望遍长廊内外滚烫冲天的火海,登时只觉心脏都要停止跳动:“或、或玉!”
“或玉,回来!”
他简直要疯了。那一瞬间,突然明白晏欺曾经苦苦追在身后,唯恐他受到半点伤害的极端心情。
只是现在角色对换,晏欺成了需要被保护的那个人。偏偏薛岚因还没能做好准备,他不如师父当初那样强大,甚至不具备任何守护他人的能力。
他不会展开真气撑起屏障,更不会施用瞬移直截了当带晏欺走——眼下唯一能够做的,便是用那最原始最普及的方法,脱下外袍,卖力抓过一把厚雪将它从头到尾浸至透湿。
随后,抬手猛力掀开门扉,寻着眼前一道匆忙不停的背影大步追了上去。
——薛岚因隐约明白过来晏欺要做什么。
镇剑台里成千上百的古老木剑,彼时被突如其来的烈火烧成一连串脆弱开裂的焦炭。薛岚因双脚踩在地板上,便是一阵岌岌可危的嘎吱声响,他人都还没靠近,浸湿的布袍已兜头一下罩往晏欺身上,霎时盖得牢牢实实,不透一丝缝隙。
四周皆是噼啪四溅的火星,薛岚因一手将晏欺揽护在怀里,一手绕开头顶弥漫不断的浓烟,继而开口低道:“你何时这样莽撞了!身子明明才刚好不久,你怎么能……”
“别吵!”晏欺厉声将他打断,随后一个趔趄往前,竟险些没能站稳。
薛岚因忙伸手将他扶住,两人弯弯绕绕一路小心进入右室,昔日一纸淡雅精致的水墨屏风,眼下正在火焰中央烧得边边角角悉数泛卷。
晏欺跌跌撞撞扑了上去,但见屏风后那一柄从中断裂的三尺木剑,此刻剑尾至剑柄已被大火熏成不堪入目的焦红色。
他挣扎着探手过去,却被烈火灼烧过后的剑身烫得发抖。薛岚因心疼极了,干脆又从衣摆后方撕下一片衣角,越过晏欺伸手前去,小心翼翼拈起了木剑几近破碎的剑柄:“我来,你小心烫到手。”
说罢微一抬腕,将那木剑一鼓作气卷进臂弯里。偏它尚未安然无恙地转移阵地,忽只听耳畔清脆一道轻响,薛岚因与晏欺同时低下头去,恰是见那原就弱不禁风的细长剑身,在长时间的火烧炙烤之下,终于不堪重负地“咔嚓”一声,霎时稀稀拉拉地碎了满地。
第139章 寒流
那时的薛岚因, 觉得晏欺可能当场就会崩溃。
丰埃素剑, 是秦还在世仅此唯一的证明。
秦还此生执着于漂泊,自始至终都较为偏爱一人独行,故而身边无妻无子, 门下总共也只有两个徒弟。
这两个徒弟个性迥异, 虽一个正义凛然,嫉恶如仇,一个毁天灭地,离经叛道。但无一例外的, 他们待自己的师父,从来都是小心而又恭谨,尊敬而又爱戴。
现今丰埃素剑被一场大火给瞬间烧至一滩木灰, 薛岚因可以想象晏欺此刻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然而他没能等到晏欺真正崩溃,室内火势甚至未有半分减弱的趋势,便听程避在外扯开嗓子,猝然朝里呐喊道:“师叔……师叔!”
程避几乎是一路扶着墙壁滚进来的, 里屋黑烟滚滚不息, 很快将他喉咙熏得嘶哑无力:“师叔,外面情形好像……好像有点奇怪!”
晏欺没吭声, 只急着低头拾取木剑落下的残渣。薛岚因倒是听得一清二楚,便赶忙回身应道:“怎么了……又怎么了?”
话音未落,正逢头顶木制的房梁陡然落下半截,顷刻砸出惊天动地一声轰鸣。程避背靠雕窗接连退后数步,嘴里呛进浓烟, 登时咳得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他还没开口说出一句话,脆如薄纸的门扉已被人强行从外破开,大批凶悍如潮的人影一拥而入,不多时便将整间混乱不堪的内室团团围困成圈。
薛岚因眸色一滞,当即扶稳晏欺撤开一段距离。及至再抬眼时,见得面前笼统十余人等,几乎人人手中持有一刀,清一色的凶戾刃口,在那绵延不绝的烈火边缘,便愈发显得刺人眼眸。
——如果单只是身份普通的寻常百姓,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拿出大量用以私斗的刀具。
薛岚因的脑袋在飞速运转。可不待他将这些想法尽数说出口来,晏欺已在旁渐渐回过心神,倏而对他说道:“不用猜了,是诛风门来的人。”
“……闻翩鸿?”
“多半是。”
晏欺伸手扯下头顶那件浸透雪水的沉厚外袍,随后小心将丰埃素剑断裂的残片一点一点纳入其中,裹得细密而又严实。
薛岚因很少看晏欺有如此慌乱失态的时候。这一回,恐是当真难过得厉害。
丰埃素剑于晏欺而言,且算是恩师命殒留下的遗骨。当初他即便是拿自己的性命作为最终的赌注,也定要保下秦还一缕残缺不全的魂魄——如今六月勉力一次魂现,靠的便是眼前这柄断剑作为支撑。
可依眼下这般局势,他们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补救措施,新一轮更接近于毁灭性的巨大风暴,已在重重黑暗当中大张旗鼓地扑面而来。
压根无需多想,此番浑水摸鱼闯入长行居中惹是生非的一众本土“百姓”,少说有大半是诛风门派来东南一带作用广泛的棋子工具。
他们伪装成为暴民的方式很简单——无非就是杀人夺皮,在其余人等未能留心的情况下,大肆朝外散播足以引起百姓恐慌乃至民愤的种种传言。
于是,轻而易举将长行居推往众皆鄙夷指责的最高点。到这个时候,他闻翩鸿所需要达到的首要目标,也就假借他人之手,不费吹灰之力迅速完成了。
上位掌权之前,先扫除眼前一切有可能发展成为阻碍的敌对势力。
他这一招,用得着实高明。亦在同时,将薛岚因好不容易恢复的平静生活,彻底压垮捣碎,搅成一团乱麻。
那时程避就站在雕窗边缘,甚至没有一丝抵抗的余地。他不曾修习任何用以防身的术法,因而在人流齐齐蜂拥而至的那一刹那,他像是一只角落里骇得吱呀乱窜的小灰鼠,没用多久,便被迅速涌上的刀光剑影挤往密密麻麻的人群后方,最终为接连成片的巨大身形所尽数湮没,渐渐望不见一丝半点踪影。
周围的人实在多而繁杂,薛岚因伸手揽着晏欺,途中一直试图朝后倒退。但那镇剑台的右室实际非常狭窄而又拥挤,两人很快抵回了墙边,再无任何后路可言。
晏欺如今的身体状况算不上好。修为尽失且先不谈,重要的是——危急时刻,他甚至无法掌控昔日不曾离身的涯泠剑。
但他用不来剑,并不代表薛岚因不会用。火势蔓得正盛,边听得铮铮一声剑鸣轻响,晏欺稍一侧目,那涯泠剑已被薛岚因单手向外抽离出鞘——一时之间,满室寒光乍然而现,如雪一般银白夺目的刃身,其如虹气势直冲天际,瞬间将那昏暗如潮的内室照至大亮。
也就是借着这突如其来的微末一点剑光,薛岚因终于看清面前身着布衣,手举长刀黑压压的一大群普通“百姓”,实际他们连话也说不完整,口中自始至终喃喃重复着的,无非是一句两句“长行居主罪恶滔天,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麻木而又机械,单板而无生气。
再看得仔细一些,甚至能发现他们四肢口鼻之间,隐隐约约流溢出一股紧接着一股,堪称极其眼熟的乌青色气劲——
没有任何明确的意识,完全凭借指令与操纵行事。
“诛风门的幻术。”晏欺伸手按在薛岚因腕间,以此示意他不要过于冲动,“剑别乱指,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薛岚因垂眼看他,还想说点什么,耳畔猝然一阵风来,但见那方才还无声立定于原地的十余来人,拂袖一挥,即刻散成一团凶悍无形的魂烟。
——诛风门惯用的摄魂术法,人无实体,来去无踪,几乎很难有人将它们一次抓得准稳。
薛岚因猛地一剑朝外迅捷刺出,果真没能削着半片边角。
若只是手持武器的寻常暴民……那还都好说,大不了拿剑上去拼个你死我活。
但现在这群暴民摇身一变,成了诛风门中形魂不定的散状怪物。薛岚因不能将它们怎么样,它们却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如今冲天的火势已呈一种愈演愈烈的极端趋势,而面前凶兽一般暴戾恣睢的青黑流魂,亦随之仰天长啸一声,霎时挥舞其间锋锐尖利的爪牙,毫无征兆地朝前突袭而至!
薛岚因面色一凝,下意识紧抱着晏欺护入怀中,还待扬手挥扫一剑的短短刹那之间,忽闻后方一道惊响,流魂似有片刻的散乱失神,但很快又在火焰弥漫中迅速聚拢融合。
晏欺微抬眼睫,便见是程避那厮手执木剑,挣扎战栗着自流魂后方抬起臂膀,还似浑然不怕一般,正预备着发动下一波无谓的攻势。
晏欺暗骂一声,猝然向他喝道:“住手!”
可是已经晚了。程避到底年轻气盛,不自量力,晏欺一句话还没能说完,他那毫无威慑力可言的细柄木剑,已随破空凌厉的风声竭力推击出去,正对流魂交缠环绕的乌烟后心处,用实了劲道欲将之全然贯穿——
但他显然不知道,寻常攻击对于无形体的流魂幻术来说,并不会造成任何实际意义的创伤。
木剑骤然一击,刺入魂体散漫的气劲深处,霎时惊起一连串近似咆哮的愤怒嘶吼。
满目皆是流窜的乌青魂烟,倏而幻化成虚无缥缈的数十余人形。它们各自手持一柄长刀,纷纷回过身去,反朝程避所处的方向,有所意识地发出足以称为迅猛凶悍的反击!
薛岚因慌忙出声大喊,无奈周遭杂音更甚,他这一句警示,便不过是石沉大海无用挣扎。情急之下,手中涯泠剑出,正待朝前阻滞流魂行径的动作,忽而晏欺一声闷哼,怀中紧裹丰埃素剑的外袍白光大作,骤然骇起一股火烫灼人的温度。
“……或玉?!”薛岚因惊道,“怎么了?”
晏欺没答话,手臂一松,仿佛无法承担那份重量似的,整个人都微微朝后仰了过去。随后胸前一道刺目光芒更甚,薛岚因几乎要靠以手掩面,才能勉强睁开一双灼痛的眼睛。
——而就在丰埃素剑不慎落地的同一时间里,一丝无形寒流恰似霜雪降临一般,顷刻覆盖了满室熏至昏天暗地的滚滚烈火。
那是一股不及易上闲那般雄浑厚重,甚至可以说是薄弱虚幻的一种微末力量。它自丰埃素剑中来,沿途不曾发出任何引人注目的响动,也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朝四面八方蔓延展开,却能在眨眼短短的一刹那间,熄灭镇剑台内熊熊燃烧的每一寸火焰。
紧接着,冰霜雪粒宛若无限生长的藤蔓,赶在流魂拼命朝程避伸出爪牙的前一瞬间,迅速凝结成壳,顿将那飞天流窜的乌青魂烟冻至僵冷!
屋内温度骤降,连带墙角破碎的雕窗一并染上一层寒霜。三人浑身冷至极致,甚至在那乌黑沉厚的鬓发之间,都难免落下一串微薄细小的霜渍。
晏欺赫然抬眼。
仿若是对面前此情此景有所感应似的,他用力抿紧薄唇,径自耗费好长一段时间,才断断续续,从哽咽的喉间挤出一句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
“……师父。”
第140章 师祖魂散
是了。
传闻当中手执木剑, 行遍天下的丰埃剑主秦还, 便是在眼下长行居最为狼狈不堪的那一时刻,毫无征兆地现出他那一缕仅存在世上,独一无二的幽幽残魂。
他面部模糊, 身形颤抖, 甚至要靠周遭聚拢而来的寒霜气劲,才能勉强维持魂形的完整。
但他仍旧是顽强而又亮丽的一道背影。就像晏欺当年记忆中的那样,从始至终,纯朴洁净, 不染一丝尘埃。
晏欺怔然侧目,似乎很难相信秦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现出魂形。很显然的,他怀中那柄断裂的丰埃素剑, 早已不似初时一般坚固,如今裹在一堆雪水浸透的外袍里,便只剩三三两两截破碎的木头残渣。
但实际上,秦还确是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 完完整整, 分毫不差地定身立于晏欺眼前,背影浅淡如烟, 身形却高大修长,远比周遭一众乌青流魂要骇得更为冷峻潇洒。
此后,长袖一挥,真气顷刻流溢四散,不多时便将室内喧嚣冲天的嘶鸣之音冻至声停, 再无挣脱桎梏的余地。
他从那纠绕成团的火后余烟中走出来,一步紧跟着一步,脚下生出万千寒流凝结而成的细碎霜花,故而每朝前迈出近乎半尺的距离,便会在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繁密交错的印痕。
最后他停在程避的身边,俯下腰身,对他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
程避尚在惊愕中未能回过心神。待他下意识将欲探手出去的那个时候,指下触碰的苍白肌肤却是空的,虚无的,不存实体的。
秦还并非算是一个完整普通的人。
可他周身寒流飘溢,真气充足而又凌厉,非刻意展现出来的强者姿态,是在场所有人都不可比拟的。
那时的薛岚因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与秦还之间,最大的不同点究竟在何处。
活剑族人天生嗜血残酷,进攻性极强。不论对待敌者还是自己,都敢于毫不留情地进行侵蚀与掠夺。
但他们不具备任何保护他人的能力。不是不会,而是没有。遇到危急时刻,薛岚因只能选择挡在晏欺身前,他们当中命定有一方,会为另一方做出必要的牺牲。
可秦还不一样。
他那一身修习多年的咒术与心法,即便身死之后,亦能在此发挥独一无二的效用。
强敌在前,他丝毫不惧。单手一挥,方圆十里即刻染上一层霜雪之寒。
彼时的长行居,已近被一场毁天灭地的大火焚烧殆尽。秦还的出现,恰在周遭一带幸存的房屋之间,撑开一道微薄却有力的真气结界,火势因此逐渐减灭,甚至在纷至沓来的寒流当中隐有销声匿迹的趋势。
外有易上闲亲手铺展的一层坚固屏障,内有秦还竭力撑起的一道冰霜结界,鱼贯而入的暴民一旦陷入咒术控制,便暂且失去行动的能力,后时残留下来的,只剩下大群伪装成为百姓模样的诛风门中人。
不过没用多久,易上闲自屋顶上方一跃而下,寒剑出鞘时挥舞而出的强烈劲道,霎时将院中残留的一众流魂束缚结冰,继又碾作粉尘,随风洋洋洒洒落了满地。
他从燃成焦土的长廊外间踱步进门,镇剑台内早已是一片惨不忍睹的废墟狼藉。
昔日刻有“苍翠”二字的匾额轰然倒塌,倚躺在门前歪斜的栏杆边缘,松松垮垮,近有再度断裂之势。早年时期精心收藏的长短数十余柄木剑,更在大火弥漫中毁作枯黑无形的碎渣,再不复当日剑影流连的强盛之态。
易上闲扬手掀开门外最后一重烧毁大半的隔纱长帘,先时与角落里站立不稳的程避对视一眼,后在抬头望见秦还那一瞬间,明显愣了一愣。
但很快反应过来,苦笑一声,像在自嘲,又像是在无奈。
“见过师父。”
他折腰下去,深深一揖。沉厚黑袍随着起伏的动作,无声拉开一长道凉薄的轻弧。
随后程避也跟着挣扎起身,拱手向秦还道:“弟子程避……拜见师祖。”
室内光线仍旧昏暗。
晏欺站在垮塌的水墨屏风后方,微微一动,似有向外迈出一步的意思。薛岚因注意到了,便伸手过去扶着他,不料中途晏欺却将他轻轻按住,复又朝后缩了一缩,不再试着举步往前。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再见到秦还的时候,晏欺心里还是抱有几分愧疚难言的情绪。
他曾亲口向秦还许下承诺,不再触碰任何与遣魂咒相关的邪流禁术。
可晏欺不光碰了,还拿禁术试图挽救秦还的一缕残魂。甚至多年之后,为弥补薛岚因死无全尸落下的遗憾,他将自己折腾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怖模样,一度遭得世人唾弃鄙夷。
他总说自己无颜面见秦还。
如今真要见了,他仍像从前那样不知礼数。师父就在眼前定身站着,他不过去行礼,不发一言,甚至连最基础的招呼也不愿打上一声,就这么缩在薛岚因身后——除了躲闪,还是躲闪。
晏欺恨不能将自己埋进厚雪地里,再不让人瞧得一眼。
可秦还又不是瞎子,他一偏头,就能看见徒弟反复执着于躲避的身影。
一去多年,晏欺在心里,总归跨不过那道坎。他喜欢和自己钻牛角尖,也执拗着跟自己过不去。
秦还了然于心,只低叹一声,到底没与晏欺为难。片晌,又淡淡将目光敛回了一些,转头对易上闲说道:“不过才半年未见,长行居便是如此落魄模样……你这做居主的,想必也做得不怎么稳当。”
易上闲脸上难得浮出笑意,却是在这样一幅凄凉惨淡的背景下,分明打心底里想要拼命地高兴,那笑容冻僵在唇边,竟隐隐约约泛出一丝清苦。
天边还在窸窸窣窣下着大雪。长行居里里外外被毁得不成样子,熏至乌黑的亭台楼阁染上一星半点纯朴无害的刺白,在这师徒重逢的特殊日子里,倒别有些许讽刺的意味在内。
彼时确是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喜庆热闹的团聚日子。只是南域飘飞的大雪实在太冷,那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尖一路迅速蔓延至头顶,很快将大火留下的灼烫与高热逐一冲刷干净,最后独独剩下来的,就只有四人相互对视的冷清身影。
“是徒弟无能。”易上闲低下头去,淡笑着与秦还道,“……让师父见笑了。”
其实,他本想着该如何度过这样一个难得团圆一处的新年。如今团圆倒是真的团圆,他们也自此失去了最后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秦还倒觉得没什么。他垂下眼睫,远望着丰埃素剑彻底断裂留下的残渣碎片,仿佛已经意识到什么,便也跟着弯了弯唇,对着易上闲轻轻笑了。
“你说得没错。”秦还忽然道,“万事在劫难逃……的确是在劫难逃。”
——前路已成定局,长行居再怎般步步为营,终难免卷入这场永无息止的纷争中心,沦为半途损毁的牺牲品。
易上闲早有预料在心,也为此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只是他没想到,长行居会以这样一种突如其来的方式,面临支离破碎的绝境。
“怪徒弟思虑不周,没能让师父安心。”易上闲双手抱拳,半是恭谨,半是温缓地出声说道,“但依眼下这般情形,还能碰巧遇得师父一面,当真算是徒弟三生有幸……”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适才觉得,眼前一切的一切,都显得不再那么重要。
长行居于易上闲而言,可以说是一场数十年未有停息的幻梦。半生的时光尽数驻留于此,他久久独身一人,怨过,恨过,也曾日夜烦忧过,却从来不会觉得苦。
好巧不巧的是,秦还也一直都这么想。
“其实这么多年,我都在盼你师兄弟二人能够和睦相处。”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便是目不转睛地侧头望向晏欺。
晏欺面色一滞,霎时将脑袋撇向一边,可那一双黝黑清亮的眼睛,却迟迟不会说谎。
目光是温的,每一寸,都是说不清的湿润与迷蒙。
“我知道,很大程度上,你们也在竭力维持这份平和。”秦还凝声道,“……上闲做到了,玉儿也做到了。如今一睁眼,又是足足半年时光……幸好,你们都还在。”
易上闲动了动唇,似想说点什么。秦还却摆一摆手,无声将他打断。
“为师曾与你们说过,生死一事,乃命中既定,聚散无常,亦不过在转眼一瞬。”
他笑着叹息道:“人生苦短,既有幸来这世间走上一遭,切莫对生离死别这类常态,抱有过多遗憾与执着。”
话音刚落,突逢房顶又一次的坍塌落地。极其狼狈的一声巨响,焦黑的枯木随即断裂成堆,肆意溅起脚下大片残渣粉尘。
薛岚因适才揽着晏欺退后一步,外屋又是一阵刺耳轰鸣的异响。众人齐齐抬头望天,便见是那遍地化为乌有的青黑魂烟再次升腾凝聚,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缕紧跟着一缕盘踞在雪地中间,最终直冲天际,狠命将天外一层寒流屏障撞开一道巨口。
几乎是毫无征兆的,那屏障一次碎得彻彻底底。四散的真气纷纷陨落溢开,与漫天飘摇的大雪融为一处,不多时,便再难见得半分踪影。
随后流魂气劲重新聚拢成形,恰似那雨后不绝的春笋一般,生长蔓延在长行居每一处残破不堪的死角之间,膨胀,癫狂,最终发出绵长而又痛苦的一声长嘶——
逆耳巨鸣震慑心肺,当即骇得众人浑身发颤,一时竟险些站立不稳。
大面积的房屋仍在面临倒塌的危险,而那时的秦还,却只身独立于镇剑台内颓然惨淡的一片狼藉中央,浅薄修长的身影,在门前展开一道脆弱不失尖利的雪光。
他微微偏转目光,似在夜时茫茫昏暗的黑幕之间,无声凝视晏欺一眼。
很温和平静的一次对视。
晏欺也怔怔抬眼回望了过去,眸底仍旧是模糊不清的雾与霜。
至今仍旧模糊不清。
师徒二人,在久经多年的背离与隔阂之后,终于在此番无意的相对相望当中,达成了不言而喻的某种共识。
秦还轻轻摇了摇头。不知是对着晏欺,亦或是对着自己。
再往后,双手结印,寒霜劲起。
那原是若有若无的一丝半缕的微渺魂形,终于在结界光照盈满周身的同一时间里——
彻底,毫无保留地,碎裂成尘。
第141章 迷途
晏欺早年拜入秦还门下做徒弟的时候, 两人之间, 并不像是寻常师徒那样谦和有加。
——秦还性子温柔敦厚,而晏欺生来傲慢倔强。
两人干对着瞪眼,晏欺往往便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永远不得其法。
随后略一晃神, 十来年就这么匆匆过去了,晏欺还是当初那个晏欺,而秦还——却早已经不在人世。
丰埃剑主一生都在游历四方,逍遥自在。晚年时期心血来潮, 捡回两个徒弟,然在实际上,并没能手把手地教会他们什么。
晏欺对他唯一深刻的印象, 也就是当年父母亡故之后,眼前无限堕落的模糊视线里,秦还沉稳有力的一双手。
他给了他最后的光。
他作为晏欺的师父,一直以来, 都在致力将徒弟从濒死的绝境当中引向正轨。
可到头来, 晏欺却带着未能止息的心魔,纵身坠入另一道无穷无尽的深渊。
这便是秦还埋藏多年, 久久无法释怀的心结。
是他的心结,同时也是晏欺的心结。他们师徒二人,彼此都在为一件自认为不可饶恕的事情,深陷泥沼,无法自拔。
然而在此时此刻, 秦还望向晏欺的一双眼睛里,却是轻松的,释怀的,不再带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瑕疵。
就好像他们最初遇见那个时候,秦还俯下身去,看着面前瘦弱而又清冷的少年。
他眼睛里隐有断续的湿痕,但从来不肯落下一滴眼泪。
慢慢到了后来,少年逐渐长大成人。
他眉眼间褪不开的凉薄与锋利,亦在岁月反复无常的磨砺过程当中,淡化为不染纤尘的低柔。
于是秦还放下了。
终于舍得放下了。
“……原是想盼他日后心结疏解,再无苦痛折磨。”
再无苦痛折磨。
当晏欺真正离开苦海,愈渐朝外迈开脚步的时候。秦还也知道,他的徒弟总有一日,会将心间裂开的伤口,一点一滴缓缓填至圆满。
如此一来,便是死亦无憾。
——是以,丰埃剑断,人魂碎尽。
数不清的冰点霜华,顷刻没入窗外纷飞的大雪之中,一触即发——迅速朝外展开一道百尺有余的厚重屏障。
周遭冻至极寒的刺骨气劲,同时携有一股横冲直撞的巨大力量,以镇剑台为中心,轰然一声彻底炸开一道圆弧。
晏欺瞳孔骤缩,还未采取任何有效的抵御措施,便已被那股突如其来的横流撞得斜飞后仰,腰背一折,连人带墙一并摔出数十余尺,最终一头埋进室外冰冷坚硬的厚雪地里,堪堪砸出极沉一声闷响。
薛岚因还待回身拉他,但那股突袭而至的寒流实在太过强大,薛岚因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叫喊,便也跟着整个人掀翻起来,一路挣扎抵抗着摔出老远。
待他再度抬头的时候,前方损毁大半的镇剑台从里至外,已然筑起一道牢不可破的百尺屏障。
——那力量几乎是带有毁灭性的,拼命蚕食吞并周遭一带飞扑环绕的乌青色魂烟。
丰埃剑主秦还,彼时正施展毕生最后一道术法,亲手震碎了自己仅存于世的薄弱残魂——以其魂散瞬间所爆发流溢而出的冲天气劲,迅速吞噬了周围近百尺以内,试图靠近长行居的所有青乌魂烟。
这是他身为他们的师父,身为他们的家人,眼下能够做出的唯一一件事情。
那时晏欺用力呛咳着睁开眼睛,面前只剩下天边落不尽的刺目雪点。
夜晚还很漫长。只是当他挣动着想要起身寻找什么的时候,已再不能找到昔日与他对视的那一寸目光了。
他呆了一会儿,在原地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僵。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滚啊!”
倏而一声怒喝打破宁静。易上闲翻身跃上廊柱顶端,三尺寒剑应声出鞘,霎时斩断面前横扑而来的凶猛流魂。
薛岚因当即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捞过晏欺摁进怀里。后时往前跨过几步,见程避亦是神识不清地埋身在雪地下方,便干脆手里紧抱一个,背上驮着一个,沿途跌跌撞撞朝院墙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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