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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行居经过此番一场惊心动魄的浩劫之后,已从最初那个山清水秀的人间仙境,毁成了一摊浓烟弥漫的残垣断壁。
    诛风门的流魂仍在出入不断,甚至渐有将屏障再次冲开的趋势。幸而有易上闲在后竭力做出掩护,薛岚因才得以穿过一条极其隐蔽的窄道,带着晏欺程避二人暂离危险的侵扰。
    ——但他本身到底不是铁做的,就这么硬拖着两个人走了数余里的路程,很快便累得浑身打跌。
    好在晏欺且算是清醒,没一会儿便从秦还残魂碎尽的仓皇情绪中缓过劲来,抬头对薛岚因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薛岚因背上还趴着个程避,人已被那过激的寒流冲晕了过去,连带手脚关节都被霜劲冻至僵直。
    眼下这般光景,薛岚因是真的没法儿再逞强了,于是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对晏欺道:“对……对不起,让我歇歇!真的太累了——待会儿再抱你起来……”
    晏欺道:“没事,让我自己……”
    话没说完,薛岚因手劲一松,晏欺便被他一头砸进雪地里,又是扑通一声钝响。
    晏欺:“……”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薛岚因登时慌了心神,踉踉跄跄将程避放下,赶上去扶稳晏欺胳膊道,“我不是有意的!”
    晏欺摆了摆手,勉力从地上跪坐起身。彼时乌黑的长发径直垂过额顶,其间沾满了细碎晶莹的雪粒。
    他冻得厉害,一双眼睫都在不住地颤抖。可同时也乏得浑身瘫软,伸手把薛岚因招了过来,两人哆哆嗦嗦贴坐在雪地里,已经没力气再往前挪出半步的距离。
    晏欺抬眼望天,视线有些模糊不清。隐约瞧得一两点轻盈的雪子起伏飘落,待再往前看的时候,昔日长行居森冷庄严的青瓦白墙,已渐随着风雪的侵袭彻底消失了踪迹。
    “现在到哪儿了?”晏欺问。
    “没走远。”薛岚因闷声道,“离长行居近着呢……”
    晏欺突然就颓了,弯腰团成一颗虾米:“走不动了。”
    薛岚因从雪地里爬起来,拍了拍手,对晏欺道:“来,我抱你。”
    晏欺眯着眼睛,正想费力说点什么,却忽听耳畔传来窸窸窣窣一阵轻响。二人同时回头,薛岚因立马警觉起身,顺势将涯泠剑押入手中握紧。
    然而待得半天磨蹭过去,竟见得一人牵有两匹壮硕的黑马,战战兢兢地,自后方枯枝成堆的杂路之间小心跨步出来。
    薛岚因定睛一看,来者并不是别人,而是方才一直没见人影的从枕!
    瞧他这副狼狈德行,约莫也刚从火场里脱身不久。满面皆是脏污黑渍不说,一袭惯用的纱衣也给烧得破破烂烂,几乎遮不住他一身冻青泛紫的皮肤。
    ——这场混乱来得实在突然。薛岚因当时满心挂念着晏欺的安危,根本没空理会旁人的死活。
    但事后转念一想,又觉身边似乎缺了那么一点什么。
    直到现在这会儿,从枕猝然一下闯入视线,薛岚因才稍有回神,勉强忆起这次结伴同行的一众人中,还有这么一个没存在感的白乌族人。
    从枕来得正是时候,能帮忙接过程避不说,手里还顺势拽着两匹好马——看样子,是预备足了,要一路颠簸远行的。
    两匹马载上四个人,约莫能跑出很长一段路程——至少离开长行居不成问题。
    薛岚因老远望着从枕过来,仿佛松下一口气的样子,直道:“从兄,这么久没见人影……你上哪儿躲着去了?”
    从枕一瘸一拐,走路都不大利索,牵着两匹牲畜,像是强行拖着两大座山。
    薛岚因赶忙前去拉过一匹,双手举托着程避一并搁了上去,后时又揽过晏欺一个翻身,稳稳跨坐上另一匹。
    从枕则喘着粗气歪在后方,抬手试净额间半冷不热的细汗,慢吞吞道:“长行居被烧成那副模样……我算是拼了一条命,才从马厩里捞回这么两匹,再去得晚一些,咱们可就走不成了。”
    “还是从兄思虑周全,知道遇事先去救马。”薛岚因扬手一掀缰绳,漫天寒风刮过青白僵冷的侧颊,瞬时引起刀割刺骨般的灼痛。
    他低下头去,环臂将晏欺紧拥成一团,问:“冷吗?”
    晏欺眼底有些泛空。半晌摇了摇头,反问:“去哪儿?”
    从枕亦是跃身上马,一把拉过程避拢往肩后,道:“看如今这般势头,须得尽力避开诛风门的耳目。不如继续往南,朝沽离镇外围一带区域走?”
    薛岚因蹙眉道:“往沽离镇去?……那不是自个儿往狼嘴里送吗?”
    从枕道:“早去晚去,到底都是要去的。沽离镇仍旧归属于莫复丘的势力范围,他闻翩鸿要想撕破脸皮在外胡作非为,怕还不是那么容易。”
    薛岚因问:“从兄是在等来年开春,聆台一剑派推选新任掌门上位的日子?”
    从枕点头道:“正是。”
    薛岚因犹豫一阵,倏而偏头与晏欺道:“师父怎么看?往北还是往南?”
    晏欺没说话,眼底尽是冰冷苍白的飞雪。
    薛岚因凝神望他。片刻过后,亦不再执着出声追问,只抬腿一夹马腹,扬声道:
    “……走吧,先去一趟沽离镇。”
    第142章 逃亡
    南域祸水河畔, 昔日丰埃剑主一手撑起的东南长行居, 一夜燃殒自漫天大火之中,彻底覆灭成灰。
    ——自此之后,江湖武林上流言纷飞, 无一不对长行居主易上闲的存在深表质疑。
    有人说, 易上闲养虎遗患,表面与晏欺之间撇清关系,实际一直将他藏匿于长行居中,时刻关护他的安危。
    有人说, 易上闲此人自诩正义,实则虚假伪善,在祸水河畔横行霸道多年之久, 终有一日激起民愤,惨遭周围一带百姓联合铲除。
    更有甚者,说他长行居中师徒三人,上至丰埃剑主秦还, 下至他徒弟易上闲——都是十余年前, 促成晏欺血洗聆台一剑派的凶手之一。
    时至今日,晏欺终于不再是那孤苦伶仃的唯一一人。与此同时被迫背上一口巨大黑锅的, 还有他那不见踪影的师兄易上闲。
    长行居在一场大火中尽数毁于一旦,身为居主的易上闲,亦连根头发丝儿都没能留下一缕。
    不明真相的大多数人,纷纷对此表示极度的鄙夷以及不屑——
    凭空消失又有谁能不会?
    他长行居主一身上乘武功登峰造极,就算眼下杀人放火坏事做尽, 事后挑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东山再起,也一样能够乐得一世自在。
    甚至再说得绝对一点,人们怀疑丰埃剑主当年压根就没死,这会子带着两个徒弟逃之夭夭,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犄角旮旯里享清福呢。
    总而言之,当初长行居尚且声名远扬的那个时候,一切都还算得上是平稳安定。如今墙倒众人推,多年树立的威信歪歪斜斜倒了台,那些眼睛红的,背里恨的,便一个紧跟着一个落井下石。
    没用多久,东南长行居便在这千夫所指的惨淡境地下,彻头彻尾地销声匿迹——再无一丝斑驳旧忆可寻。
    同样是在祸水河畔风雪未断的刺骨寒夜,家家户户紧挨着清扫门前旧时沉厚的积雪,城内城外一众百姓几乎都换过一袭贴身保暖的夹袄,彼时正满面喜气地迎接冬至小年的到来。
    而在河岸一周大雪乱盖的坎坷石路之间,薛岚因仍正抱着晏欺纵马疾驰。
    前后颠簸整有三日之久,期间一刻不曾停歇。到第三天后半夜的时候,因着风雪实在太大,两匹马中有一匹生生歪倒下去,直截了当地歇了菜,随后另一匹马也跟着一起罢了工,病恹恹地再难往前迈出一步。
    四人原是干杵在雪地里面面相觑,其中程避还是个昏的,足有三天没吃没喝,连带着脸上都隐约漫出一股子干瘪的死气。
    然后没过多久,晏欺也跟着发起了高烧,整个人便像是刚出炉的烫山芋一般,那热度甚至够给薛岚因用来捂手。
    从枕认为这样下去不行。
    于是待当天再晚一些的时候,薛岚因在沽离镇外寻得一间鲜有人至的简陋客栈,浩浩荡荡总共四个大男人,偏得一声不吭地蹲进一间屋里挤着。那店老板当场看得一对眼珠上下打颤,险些从眶里直愣愣地砸落下来。
    好在薛岚因身上带足了银钱,加上从枕这厮平日里私货囤得不少,随随便便当出一两件,便足够叫人见钱眼开的商家瞬间开眼。
    但客栈到底不比长行居那样安全,薛岚因心里清楚,这地方不可久留。只是眼前两个人都熬着病着,再像之前那样风餐露宿下去,迟早得豁出一条人命。
    事已既定,再怎般挣扎,都只是做无用功。
    四人同时堆在一间隐蔽无人的小屋子里,脚并着脚,肩并着肩,晏欺烧得小脸通红,程避冻得浑身发青。
    窗外飘着大雪,挡风用的长帘却豁了一道小口,丝丝往里灌着冷气。
    薛岚因适才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度过最糟糕最惨无人道的一个冬天。
    客栈里的东西泛着浓浓一股霉味儿,又潮又冷,偏偏风雪天气见不得阳光,被褥也没法子搁出去晾晒。薛岚因便下楼端来一只炭盆儿,四下琢磨着生起小火,托着程避躺到床上,自己则怀抱晏欺坐盆边烤火。
    薛岚因问从枕:“之后再打算怎么办?距离开春还有一段时间,按现在的情形来看,很难撑到那个时候。”
    从枕盘腿坐在墙角边缘,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正微微眯着,眼底的火光却是一种奇异的亮度,并未因处境的变化而轻易产生黯淡。
    “客栈老板那头,我私下打过商量……这一带区域相对比较偏僻,少说能供你和晏先生稍事休息一段时间。”他道,“至于其他什么……目前还不大好说。”
    “眼下年关将近,南北各大门派,必定正忙于诸多门内事宜。”四下黑暗一片,从枕扬起手臂,展开他修长有力的五指比划着与薛岚因道,“聆台山推选新一任掌门,届时又会有多少人到场……其实是一件不容易推算出来的事情。”
    薛岚因薄唇轻抿,有过片晌的沉默,此时怀里的晏欺却挣扎着坐直了身体,低哑出声道:“你想做什么?……浑水摸鱼,趁乱上聆台山,去寻你那不成器的傻子族长?”
    他烧得正厉害,人却一点也没糊涂。果然从枕一听到这里,就不吭声了,权当是默认。
    “蠢货。”
    晏欺在病着的时候,一般脾气极差,说话更是句句带刺。薛岚因就挨坐在旁边,大气不敢出,只听晏欺又开口道:“聆台山上那么多人,容你一个无名小卒上去造次,多大的胆子,拿命当玩儿的吗?”
    其实晏欺一直不理解,像从枕这样一个有头脑的人,为何一辈子都在绕着他那没脑子的小族长转个不停。
    是人都有一定的目标,独他从枕没有。他活着像是个死的,一生全赔在别人的事情上。
    当然,晏欺并不在意从枕的死活。从枕是怎么个死法,他觉得无所谓——唯独有一点,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个聪明而又精通算计的白乌族人,必定会拿自己的徒弟当刀使。
    一把沾满血污,杀伤力极强的活剑,在失控情况下所爆发出来的力量,具有无可估量的毁灭性——其中毁灭的对象,甚至还包括他自己。
    当年在洗心谷底发生过的那场血腥惨剧,晏欺绝不容许它再重演第二次。
    因而他道:“你先弄清楚,你要的是什么。云遮欢的命……还是劫龙印?这两样东西到最后,很有可能只留下一样——但你最好想明白,也方便日后为此做出取舍。”
    从枕微微抬眼,高挺的鼻梁在碳火燃烧下投开一道漆黑的阴影。
    他的嘴唇就在那道阴影里,无声抿成一弯坚韧的弧度:“晏先生,我想得很明白……一直都是。”
    他说他想得很明白。
    ——反正晏欺没太看出来,他觉得从枕脑子里至少装有一半的浆糊。
    “你……”晏欺话说到一半,终于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左心口的断骨尚未痊愈,如今又逢一次高烧,简直就是对原有的伤势雪上加霜。
    薛岚因立马将他摁住:“……不说不说了,安生点……安生点休息好不好?”
    言罢侧头对从枕递出一个眼色,从枕顿时会过意来,默默起身拉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房间原就生得窄小,这会儿空出大半的地盘,薛岚因的手脚才勉强得以展开。
    床榻只有一张,程避正在上头睡得死沉,薛岚因舍不得媳妇直接睡地,于是手忙脚乱扯过一团被褥下来,垫在炭盆旁边,随后抱着晏欺过去,俩人裹一团缩墙角里,总算不再受窗外寒风的侵袭。
    “病成这样,你还有心思教训别人。”薛岚因伸手点了点晏欺火烫的鼻尖,无奈又心疼地道,“说从兄不要命呢……你这样又算是什么?”
    晏欺不说话,可能因着发热的缘故,眼尾是微微烧红的。但他眼底始终一片空白,就像当日跪坐在长行居外,仰头望着漫天大雪的时候一样。
    他这个人,不论活到多少岁,都始终带有一份褪不去的顽固与执拗。也就是这样一份情绪,不断催使他,强迫他,最终付出生命的代价,去挽救身边那些匆匆离世的旧人。
    秦还只是其中之一。
    ——但在同时,也是晏欺这份执拗的开始。
    如今梦断魂碎,他曾竭尽全力想要保留下来的东西,便已再无复生回归的可能。
    所以到头来,一切也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薛岚因低头看了晏欺很久很久。
    他原以为他会哭——那样子看起来确实有一些像。他眼睛红,耳朵红,甚至脸颊也是一种接近于病态的嫣红。
    而事实上,晏欺并没打算哭。他让薛岚因盯了一会儿,只觉得烦,便伸手将人给推开了。
    晏欺还是那个晏欺,他在最痛苦的时候,是不会掉出一滴眼泪的。只是薛岚因和他呆在一起这么多年,对他眼底包含的每一类情绪,都算是深有几分体会。
    于是薛岚因再次张开双臂,用力揽着自己的师父紧紧纳入怀中。
    “不难受了啊……”薛岚因闭着眼睛,那出声说话的语气,就像在哄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这不是还有我在吗……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一直一直,多久都会。”
    他如是承诺道。
    第143章 悲离
    其实一路走到头来, 很多事情在过往的岁月里, 都像是一场失真的短梦。
    晏欺是梦中人。
    后来的他们,也都是梦中人。
    那夜薛岚因怀抱着晏欺,像在抱着一块干巴巴的木头。
    晏欺不说话, 也不睡觉, 眯起一双眼睛,两人依偎着坐炭盆边上,薛岚因一直在低声哄他。
    后来熬到天亮了大半,晏欺终于肯睡觉了, 偏是浑身上下烧得滚烫,人也渐渐变得不大清醒。
    薛岚因凑在他耳边道:“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大夫?”
    晏欺眼神迷蒙,神识都是碎的。隔了好一会儿, 才点点头,后又用力摇了一摇。
    他面上不曾带有太多情绪,但薛岚因读得懂,心里也明白通透。
    “师父, 师祖之前也说过了, 人生在世,聚散无常, 生离死别都是必经的常态……”他说,“有人降生,就意味着有人会离去,没有什么能是永恒不变的。”
    “师父你这一辈子,做了太多太多傻事, 无非都是为着一次挽留。”薛岚因伸手捧住晏欺滚烫的侧颊,一字字道,“可是一个人活到了岁数,终究不是神仙,理应要走的……他总是会走。”
    “强留是不会有用的,师父。”
    说完,再次张开双臂将人搂住。晏欺窝在他胸前,眼底已成一片朦胧的漆黑,唯有炭盆上方一点微末的星火,彼时是亮的,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你也会走。”晏欺突然道。
    薛岚因愣了半晌,很快又反应过来:“不会。”他垂下眼睫,定定凝视着晏欺道:“……我说过的,会一直在。”
    晏欺默然抬眼。大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支撑墙壁坐直了身体,微向着薛岚因靠近了一些。薛岚因顿时温顺地低下头去,感觉到晏欺修长有力的五指穿过他的发鬓,无声扣在他的后脑。随后,仰头噙住他的薄唇。
    这是晏欺第二次主动寻他接吻。第一次是借着薛岚因的酒劲上头,两人情不自禁,而眼下却是因着心绪低沉,迟迟得不到宣泄的出口。
    晏欺脸上的皮肤热烫,温软的薄唇却冰凉。他伸手拧过薛岚因的下颌,顺势将湿润的舌尖探入他口腔,一路往下,几乎要深抵在他的喉咙。
    薛岚因由着他来,甚至松开手劲放任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于是晏欺用了蛮劲上去吻他,吻到后时擦起了火,干脆又发狠探进去咬。但他那点力气确是微不足道,对薛岚因而言,根本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两人一直折腾到最后,反还是薛岚因将晏欺整个人压回墙边,从额头一路吮吻到颈侧。期间晏欺一直在痛苦地喘息,可不论如何也不愿发出声音。
    不挣扎也不反抗,仍像一块木头,而且是闷熟煮透的那种。
    薛岚因埋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将晏欺摁趴下去,顺手拉过被褥往人头顶一遮——
    俩口子窸窸窣窣躲在里头不知干了点什么,总之片刻过后,晏欺开始胡乱扭动,闷声与薛岚因道:“停……停,好、好了……”
    薛岚因应声停下动作,接着问他:“没事了?”
    晏欺没吭声,只闭着眼睛,整个人蜷在被褥里,任由胸口没命地一起一伏。
    薛岚因给他将被角掖上:“好好休息,别乱想了,知道吗?”
    晏欺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淡淡道:“……嗯。”
    薛岚因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末了,长叹一声,道:“这么烫……我出去给你找大夫。”
    正说着要起身开门,晏欺却探过去用力拽他:“不用,风寒而已,哪儿那么矫情?”
    “那去给你找点吃的。”薛岚因扶他躺回火边,后又瞥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程避,道,“还有这小子,估摸也是冻坏了,总得弄点热水给他暖暖身子。”
    晏欺还待说点什么,已被薛岚因整个儿塞进被子里,登时给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薛岚因道:“你睡会儿,别乱动,隔半柱香我就回来。”
    两人对着看了半晌,薛岚因轻轻揉揉他的脑袋,过了一阵,终是推开门扉,独自起身走了出去。
    那时室外的飘雪正好停了大半,客栈门前的石路已结有一层细软的薄冰。恰是因着方位幽冷偏僻的缘故,来往几乎没什么行人——就算有,多半也只是驾着马车一闪而过。
    客栈楼上楼下俱是一片静谧空旷。这会子晨时方过,从枕便一人弯腰趴在那楼与楼之间的木栏内围,撑着胳膊肘一声不响地发着呆,也不知在默默想些什么。
    薛岚因走去喊了他一声。从枕立马反应过来,回身问道:“晏先生可有好些了?”
    薛岚因摇头道:“烧糊涂了,一直没退。”
    从枕道:“不去请个大夫?”
    “这么大雪天,怕是请不到。”薛岚因道,“况且就算请到了,也没人知道到底能不能医。”
    “也是,荒郊野外的,根本不会有什么大夫。”从枕道,“那岚因兄弟又打算做什么去?”
    薛岚因扬了扬眉,百般无奈道:“屋里病着两个呢,总得弄些吃食给他们暖胃。”
    从枕会意点头:“……我与你一道去。”
    于是两人并肩走下楼梯。初晨的客栈里外空无一人,满地都是隔夜堆积的白雪,甚至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都不见来人出门清扫。
    如今他们所在的地方,离沽离镇并不算远,但也不能说有多近——至少,卡在边缘一带相对安全的区域,闻翩鸿那边的人,恐怕还得缓上一缓,才能找到这一处来。
    大概也是因着地域偏远,客栈生意冷清,店里的伙计老板都带有那么几分放任又怠惰的意味在内。薛岚因笼统绕了一大圈,没能寻得半点新鲜热乎的吃食,索性跨过大门朝客栈外走。
    近年末冬至的枯冷时节,人多的地方早已是骇得喧嚣一片,而人少的地方便同那漫天飞雪一般,每一个犄角旮旯都在渐渐凝结成冰。
    街边几乎见不到人影,便更别提有大夫或是一间像样的医馆。薛岚因一路边走边看下来,只觉得胳膊到腿都是凉的,阴冷而又颓唐的气氛,多半叫人提不起精神。
    “沽离镇外这么冷清了吗?”薛岚因随口问,“……不应当啊,如今这时候,不正该热闹起来?”
    从枕正侧目望着天。好一阵,回头与他道:“这里当然冷清……但镇子里很热闹。该来的也都来了,要么也就预备着年后再来——到底是不缺人数的,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
    他这话说得在理,而在薛岚因这头听来,却总觉有些不太对的地方。
    一时说不清是哪处拐不过弯,薛岚因也不便向他深究,只像是调侃一般的,淡而无谓地道:“从兄对待这些,倒了解得还挺清楚。”
    从枕笑了一笑,仅以谦虚点头替代一声应答。
    后时仰头遥望天外沉沉一道虚影,复又想起什么,对薛岚因道:“……说起来,易老前辈到现在还没消息呢,岚因兄弟不去打听打听?”
    薛岚因转头一想——确实是这样。易上闲自从那场大火之后便彻底没了踪影,或许事态再发展得严重一些,足以推测他与秦还一样,七魂六魄尽数迸碎,往后再无复生可能。
    只是薛岚因不愿这么想,且不说程避醒后会是怎样一个反应——晏欺虽与易上闲之间一贯交恶,但说到头来,这段扭曲的同门情谊七弯八拐,总归没能歪到哪儿去。
    “眼下局势正乱,走到哪儿都不得安生……莽撞即是一死,我又该如何去寻师伯的消息?”薛岚因摇头道,“师父病好之前,我不能再乱添麻烦。”
    “那你打算……”
    “都听师父的,他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薛岚因这会儿学得乖了,只要晏欺不开口,他就宁愿缩着当只兔子,但凡是晏欺愿意,做什么都是好的。
    从枕听到这里也只是笑,并不多说什么。两人之间气氛有点微妙,但又不是普通的那种尴尬,薛岚因余光在看他——而他似在回视,又似在望某些别的地方,眼神是飘忽的,却是很专注的那种飘忽。
    后来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口说话,说的也只剩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薛岚因懒得再去琢磨他的心思,当天绕过街角朝外溜了一大弯子,终是给程避那可怜小子捎带了几件保暖用的棉衣,后想着自家媳妇约莫还饿着肚子,便又顺手提了一碗现煮的馄饨回去。
    前后隔有一段时间,再推开房门一会儿,晏欺没睡,正松松垮垮披了件衣裳,一人独坐窗台旁边发呆。
    那时程避还迷迷糊糊窝床上躺着,看样子当真冻得不轻,即便适才烤过许久的碳火,脸色也依旧泛着一丝铁青的苍白。
    薛岚因放轻脚步走了过去,问晏欺道:“……他醒过了?”
    晏欺微一愣神,很快反应过来,淡淡道:“没醒……刚给他把过脉,怕是让过度的寒流伤及内脏,短时间内恢复不了。”
    薛岚因弯下腰去,伸手握在他腕间:“那你呢?你该不会有事吧。”
    “我没事。”
    晏欺短短应了声。过了一会儿,见薛岚因一动不动,仍在低头与他对视,便觉有些好笑,同时心里泛了点苦酸:“……真没事,你这是什么表情?”
    薛岚因拧眉道:“你别骗我。”
    晏欺若无其事道:“我几时骗过你?倒是你自己,别仗着手脚健全,便成天动些歪心思。”
    “我动什么歪心思?……成天就只动你的歪心思。”
    薛岚因一个侧身挤到晏欺身边坐下,顺势端着那碗冒白烟儿的馄饨递到他嘴边,温声道:“……不争了,过来吃东西。”
    晏欺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是馄饨滚烫的汤水太热了还是什么,面前大片迷蒙的雾气在隐隐不断地升腾,因而一双黝黑的眼睛也是微微湿润的,似在无声跃动着微末的光。
    他只是沉默与薛岚因对视了一眼。没过多久,便自嘲似的笑了一笑,伸手将那碗馄饨接了过去,缓缓曲指握住碗口那枚小小的瓷勺。
    第144章 失控
    明明不久之前, 两人还像这样肩并肩挨在一起, 谈天说笑,举杯对酌,乐得逍遥自在。
    可日子好似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晏欺几乎要忘记那些有声音的快乐, 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埋头认真吃着薛岚因送来的一碗馄饨,那味道仿佛是在小口小口嚼着热烫无味的白蜡。
    薛岚因低声问他:“……不好吃吗?”
    “没有……哪儿那么多挑剔。”
    晏欺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下来,没头没脑地问他:“……是不是快到冬至了?”
    “嗯?”薛岚因微微一怔, 很快又道,“是啊,怎么了?”
    晏欺舀了一勺馄饨喂给他, 薛岚因想也不想,就着晏欺的手滋溜一声,低头吃了。半晌,又听晏欺在旁边道:“……想吃饺子。”
    薛岚因再次愣住, 傻傻抬着眼睛, 一动不动看他。
    ——其实他这位师父,平时很少会提出他想什么……或是他要什么。大多数时候, 他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藏着掖着,怯于脱口而出。
    但这一次,他没怎么犹豫,甚至不似以往那样忸怩。以至于让薛岚因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错觉——晏欺也许是在同他撒娇。
    只是……看样子又不太像。
    薛岚因盯着他瞅了有一会儿。没多久,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撇开脑袋,轻轻笑了。
    “好,给你买。”他探手过去,有意无意摩挲着晏欺微热的面颊,温柔道,“你想吃什么,都满足你,喂饱你。”
    那时窗外的雪已经停了,但始终没能掩盖这场骤寒所带来的伤痕。
    薛岚因靠过去,将晏欺拢在臂弯里。师徒二人贴着坐了片晌,晏欺觉得有些冷,便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几乎是紧紧挨在了一起,不隔一丝缝隙。
    薛岚因碰了碰晏欺的手,还有些烫。过了一阵,问他:“还不舒服吗?”
    晏欺在他怀里慵懒地出声哼哼:“……你想要我怎么舒服?”
    又是一阵无言的对视,薛岚因默默咽了咽口水,而晏欺耶趾高气昂地挑眉看他。
    “你病着呢,别想勾我。”薛岚因伸出一指,严肃而认真地与晏欺警示道,“不然有你好受的……”
    ——这徒弟狗胆越来越大,竟敢这样和自家师父说话。
    晏欺想来想去,满心都不大太平。良久动了动嘴唇,正欲开口反驳点什么,忽而身后床榻传来一阵急剧的动荡——吱呀一声,程避醒了。
    晏欺与薛岚因同时发出无奈的喟叹,再回头时,床榻上那人正左右挣动着想要起身。薛岚因忙赶上去将他肩膀按住,厉声道:“不要乱动,你身上有伤!”
    程避果真没再乱动,可那一双清亮黝黑的眼睛里,却爬满一连串狰狞可怖的血丝。薛岚因只低头看过一眼,似有些被他吓着了,又屏息朝后退了几步:“你……你瞪什么?才醒过来,又要发疯?”
    程避没有说话,只睁大他的双眼,迷茫无助地折腰在被褥里缩着。他那一双干燥开裂的嘴唇,仿佛是从极寒的冰窟当中拖曳出来的,纹路干瘪清晰,甚至隐约泛有一层细密的寒霜。
    后时薛岚因才发现,他不是没说话,而是根本没法发出声音。
    秦还那日残魂骤碎,周边亦紧跟着溢出一股寒意慑人的真气——那气劲所带来的冲击力量,是当真能要人性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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