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得意一行跟在后面,促促松了口气。没的不是甚么腌臜事,左不过有宫女子做错了事,被管事太监在雪地里罚跪。
阿娇愣愣站在那里。这时才感觉到宫靴已然湿透,脚底板子似僵硬的没了知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脚下蠕动着,略微有丝儿疼。
一名宫女子披头散发跪在雪地里,正咽咽地哭着。阿娇不知怎么地,握紧了拳,心里干干想着,那两行眼泪在脸上蹭刮下来,寒天苦地的,必然立时便干了,说不准还能冻成了冰碴子,可要怎样疼呢?
那宫女子穿的极单薄,只看着便教人打颤。这还不算,宫女子身前站着两个凶神恶煞似的内监,手执藤鞭,没说几句话,只骂两声“贱蹄子”,便狠抽那宫女儿。那宫女也是个直愣子,咬着牙嘤嘤哭着,也不敢嚎,只得受。
她心猛地一坠,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掏她的心肝。很小的时候,她顽劣不堪,也不拿宫人内监当作人,坏事做了不知有多少,后来那些宫女内监消失了,好久没见影儿,她也没多想,仍然顾自哈哈笑着,在汉宫里头度过一个又一个快乐无忧的春秋夏冬。她有母亲、外祖母宠着,疼着,宫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罅隙,她根本无从接触。而今眼睁睁见着老太监把柔弱的小宫人当牲口一样体惩,她居然觉着莫名酸楚,也说不上来周身哪儿疼,只是真疼的没法儿了,整个身子像杵在北风里的折柳。孱弱的几欲倒下。
这世情循回多有妙处,她身是金枝玉叶,少见那些个穷苦人家的窘境,自个儿平素行事亦是乖张跋扈的,不知苦,才会欺负宫里那些苦人家;但若真遇上这些个事儿,第一个打抱不平的,仍是她。
反倒是皇帝后宫那些个苦人家出身的家人子,在宫外见惯冷眼,一旦入了宫,再遇见不平之事,自是深以为常;她们害怕再苦,害怕不见君王的夜夜寒凉,为了拢住君心,只怕再叫人心寒的事儿都做的出来。
阿娇嗽了一声,上前:“嗳,那公公,那婢子做了甚么事儿,需得这样动火?”
她未穿礼服,身上所戴,亦非制式。这一路过来,本是悄悄的,原不想惹人注意,自然简从。因此,那眼珠子长眉毛儿上边的内监,并未认出眼前女子是何人,只冷声,掐着公鸭嗓子呛道:“没的哪儿跑来没礼没规矩的宫女儿!这事儿,是你能管的么?!闹大了,关进廷尉府,各类刑具好生伺候着!”
阿娇退了退,一时竟语塞。她打宫里长这么大,哪儿见过敢这样对她说话的内监?巫蛊“事发”前,莫说旁的人,就连皇帝,也是好声好气地陪着哄她,她要甚么,皇帝巴巴儿赶着派人送上来。她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蕊儿吃不住这种气,关键上头,自然要为自家主子出头,便抢道:“公公怎样说话?也不瞧清楚咱们是谁!皇后娘娘凤驾在此,你乱嚼道,不怕闪了舌根子!”
那内监先是一愣,很快缓了过来,“呵呵”一笑,抬眉道:“姑娘嗳,我当是哪儿疙瘩飞过来的金凤凰,甭提甚么皇后不皇后,你要说承明殿那位,我这心底儿还得咯噔一下,哪怕是甚么阮美人啦王夫人啦,老奴搭上几个脑袋敢在背后乱嚼道?——偏是这一位,”老太监鼻子里“哼”一声,乜道,“好端端的金凤凰,偏偏不争气,把自个儿弄得灰头土脸,陛下那边儿还挂不挂心?呸,长门陈氏,不说道还好,一说道,你问问咱们这掖庭永巷,哪个不敢踩上一脚?还敢打着那位份虚张声势,——这会子尚是‘废后’陈氏,待在那不见天光的地方,能保残残一命,过阵子,陛下收了势,回过头来要对付那犯上作乱的一门……”那内监自觉失言,便掐了声儿,道:“到时且看着罢,哪容你们那偏隅小贱蹄子在咱面前这样拿腔作调!”
蕊儿气得不能耐,全身都在发抖。因道:“且看着……您且看着罢!噫,要怎样烂舌烂根的,说些这样的话!”
陈阿娇静静站着,半晌没声。
蕊儿因怕她太伤心,便劝道:“娘娘,咱们打紧了门过好自己日子便是,莫理这些个腌臜奴才!娘娘,宫里便是这样的……踩高捧低么……娘娘,咱回罢。为这样子的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她忽然笑了笑:“蕊儿,你躲开点。”那蕊儿还没缓过神来,已被陈阿娇拦了身后,她拔脚上了一步,脸上是不卑不亢的,似在笑,但那样静静的笑在一番嘲弄之后却显得极瘆人。白的雪,红的氅,再上面,一双纤手仍是白的,脸色也白,嘴唇却有些儿红,红的映着白,白的衬着红,一点一点明晰,一丝丝儿润透,这样一个美人儿,就那么立在雪地里,稍稍看顾一眼,都叫人不舍移开目光。
那内监与她面对面立着,这时竟有些说不出来的心慌。
陈阿娇却忽地抬手,连眉都未动一丝,狠狠扇了那内监一个脆响的耳光!
那内监已被吓噎了,直愣愣像木桩子一样立着,他这撂子踩低捧高的主儿,自然不会料到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失宠宫妇敢这样气嚣。却不妨是,正准儿对上了一贯跋扈的陈阿娇。
陈阿娇敛势,不声不响的,就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仍是静静立着,漂亮的脸庞,大红的氅,太夺目,太光亮。直如雪地里静静开出的一枝红莲。
狗腿子气不过,居然扬袖想还手。被蕊儿挡了一下,掌风偏侧了开来,倒也无人受伤。
杨得意可站不住了,立时上前,呼了跟随的黄门,黄门郎三下两下就将那内监撂倒,挺尸一样跪在雪地里,被杨得意直戳鼻子骂:“戳瞎你的狗眼!也不看看眼前是谁?!皇后娘娘凤驾也敢挡?!”
内监抬头,心里惶惶似在油锅里煎滚,一眼望过去,那肩辇俱是黄盖子,玄色纹印落落错错,迎着北风拂荡,煞是显眼。莫不是……莫不是皇帝陛下在驾?
连是磕头如捣蒜:“奴扰陛下圣驾,万死!万死!”直磕的雪絮四溅,砸在旁人靴上,发出“硁硁”的闷声。
杨得意冷笑:“狗腿子,莫要磕坏了你那石墩子脑门儿!陛下不在驾,这一行人尽随皇后娘娘赶从长乐宫出来,奉上谕,送娘娘回寝宫。怎地,叨扰了您老人家?要给买路费不成么?”
那内监看一眼杨得意,顿时被吓的六神无主!老天板板!狗眼珠子再戳瞎,也认得出来,这可是御驾前的红人,长侍杨得意啊!
这可真是撞了邪了!
连连又是一阵磕头,只管把脑门子当石墩子使,哪还顾得上旁的!尽要从杨长侍眼皮子底下捞一条命才要紧!
杨得意狠踹那老太监一脚:“尽可以了!这宫里头您这样看不清眼色的,倒真少见!”因向陈阿娇道:“娘娘,您要怎么惩他,只管说,奴接着!”
阿娇乜一眼:“惩他?倒脏了本宫的手!”因向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宫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犯了何事?”
第17章 金屋无人见泪痕(2)
宫女子瑟缩在雪地一角,不敢答话。
杨得意因道:“说呀!娘娘问你话呢!”阿娇拦下他:“杨长侍,那小婢顶是被吓傻啦,容她细说。”
那宫女子愣愣的,还真是给吓傻了,杵在雪地里,只顾抹眼泪,想是冻的太僵,脑子也不活泛了。阿娇因说:“罢了,蕊儿,给那小婢披件厚实点的小衣,冻成这个样子了,能回甚么话。”
蕊儿依命而做。扔了小件样儿给那宫女子披上,那小婢好似才回过神来,抬头瞧阿娇一眼,眉间那抹暖色顺顺垂下,眼睛却是空泛无神的。
阿娇抬了抬手,指着那被黄门撂翻在地的内监:“本宫向你讨下这个人,你肯么?”那内监一时没听清楚,不应,被杨得意扬声喝斥:“娘娘想讨个人,这宫女儿,打今儿起,送长门宫服侍去,可成不成?问你话呢,好生回答!”
阿娇点点头:“本宫正是这个意思。”
那内监虽吓的抖如筛糠,但神智还算清楚,含含糊糊说着什么,先是点头,但很快又拼命摇头。杨得意冷哼一声:“好生说话,你这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是怎么个说法?”
“杨长侍饶命!饶……命啊!奴但凡能效劳一二处,绝不敢推辞!只是……只是这宫女儿……所犯之罪行……正……正打算上报廷尉府,可……可是要重罚的!”言毕,大大叹一口气,倒把杨得意和陈阿娇整的云里雾里。
阿娇因道:“多大点子事,杨长侍讨个人还不成么?”
那内监连连磕头:“为娘娘着想,奴……奴实实不敢放人呀!”
这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倒撩的阿娇好奇心愈起:“哦?这么说来,这丫头犯的事儿还不小,”她淡淡一笑,“你说来听听,看本宫敢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内监也不敢隐瞒,这才说道:“那宫女子的确犯了大事儿。掖庭向来禁止宫人私相传递,她胆儿大犯禁忌不说,还……”
内监含话含到一半,吞吞吐吐的,好没趣儿。阿娇因问:“还怎么?”
“还……还……”内监略有顾忌,带怯瞅了一眼阿娇,见阿娇神色不愈,便只得硬着头皮将含了一半的话说完:“门把式是个老相识……好没皮儿的,天子脚下,煌煌天光下,居然敢这么地,实在……说出去实在带累了整个宫门!若不把人交廷尉府,咱们都要被牵累。”
阿娇可算听明白了,那宫女子犯了后宫私相传递的忌讳,这还不说,“传递”那一头,非但是男子不言,恐怕还是个旧相识。其中难免有私情牵涉。这可怎生了得?难怪要受这样重的处罚!宫女子一旦充入掖庭,生是汉家人,死是汉家魂,对人主帝君,怎可生二心?
“抬起头来。”阿娇因指雪地里跪着的那女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