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甚名字?”
“楚姜。”女子抹了抹眼泪,即使冻的浑身发抖,情态还算能瞧过眼。
“楚……姜……”阿娇轻轻咀这名字,间隙又觑她,许久才淡淡玩味一笑:“哦?来这汉宫多久了?”
“打从十四岁起,便往汉宫里住了。”
阿娇不免唏嘘,因道:“打从高祖立国起,汉室依萧何丞相所范,据有规章制度不可破,……这‘私相传递’是个什么罪名,你可知道?”
她愣怔一会儿,轻轻点头。
“让你领罚,你可服不服?”
她又点头。
阿娇原以为她总要为自己分辩几句,却不想是个傻女子,甚么话也不讲,反倒叫人难琢磨。因道:“若是有隐情,你只管说,本宫做主便是。”
她似有防备,正犹豫着,杨得意见势便道:“有话便说,今儿的事,停当了,过了今晚,谁也不可拿来再说事!”因向那管教内监乜一眼,以作警示。那内监自然不敢吭声。
楚姜在雪中行大谒:“娘娘做主!小婢……小婢有一恳求……”
“只管说。”
她先是流泪,再来,便不住地磕头,碰着早已冻硬的雪路面,咚咚有声,直磕的身前雪絮飞溅,才缓缓抬起头:“此事只关婢子一人,所授物件……也是要救人。婢子恳求娘娘,只惩婢子,不计旁人。”
阿娇颖慧,自然很容易猜透那宫女子的意思,她话里话外,分明要维护旁人。因问:“旁人是谁?”
那宫女子脸色霎时青白,尴尬极了。
阿娇已了然三分,便问:“是羽林军内卫,还是黄门郎?”她笑了笑:“你只管说,本宫若对此事只明三分,掖庭问起来,本宫亦无法掰扯过来,——你要让本宫如何保你?”因见那宫女子忌惮方才对她行管教的内监,又顾念她是姑娘家家,难免脸皮子薄,这种事情若真大管大训起来,可真得惹上一门横祸,便有意替那宫女子规避:“是亭里亲眷要让你带甚么东西出宫么?怎么,家里有困难?”
楚姜见阿娇都已这样说了,便顺她话头将因由说开了:“是家里有些困难。内驻羽林军中有婢子姨表亲戚,是……表弟……”她顿了顿,几分赧然不经意地现在脸上:“……婢子家中母亲病着,已几日卧床不起,听表弟传话,家中连请大夫的钱都已支付不起。婢子便想将这几年所蓄梯己,交与表弟,捎回家中,也好解燃眉之急,或尝……能救婢子母亲一命。”
“原是一番孝心,虽有违宫例,但亦可宽情。”阿娇悠然道。她知事情并没这样简单,楚姜提及表弟时那分少女情态任她遮掩也不能骗过旁人。恐怕掖庭宫女子心系旁的男人,损圣上之威严一事,并非那些个内监胡乱栽赃的。
楚姜低下了头,不敢看阿娇。
阿娇因向内监管教说道:“这里面原是有些误会。楚姜‘私相传递’不假,你们看在杨长侍面儿上,容个情吧。”她看了一眼杨得意,杨得意自然心领神会,道:“娘娘叫容个情,你们瞧着办吧,出了事,我兜着便是。”
阿娇见那管教内监还有些儿犹豫,便索性再加了点子火:“左不过是他们姨表亲眷里头有些牵扯,甚么表弟表姊的,证据确凿么?没的这样冤枉人,若真被你们顶对了,也该赶紧扑水灭火,藏着掖着,——圣上君威,能被你们这样辱没么?”
她抬了皇帝来压他们,理儿自然是对的。宫女子私通男子的罪名能是随便栽的么?即便真坐实了,哪个敢大张旗鼓?皇帝冕上绿飘飘,谁好看?
那内监果然没了声儿。好半晌才磕头道:“谢娘娘指点!奴这会子知该如何行事了,楚姜您只管领回去,若被掖庭管事的追究起来,奴只道是杨长侍见楚姜做事伶俐,便拨与长乐宫专程服侍娘娘的,虽没记牒,理儿倒也说的通。这样可好?”
“去吧。”杨得意自然没意见,能让阿娇顺遂,他单送这个人情,也是十分乐意的。
阿娇命人搀了那楚姜,一行人浩浩向长门走去。
雪倒是停了,只是夜色漆墨似的,黑的更紧了。
一日又一日,汉宫的严冬与往常皆无异,百木枯折,雪絮盈天。这日仍是悄悄静静飘着雪片,阿娇歪在榻上,正接宫女子递来的香茶。
母亲的消息却是许久不曾传过来了。自那日在长乐宫偏门遇见皇帝之后,她愈觉自己足禁更甚,皇帝明面上虽仍未有动静,但私下里想是不喜欢她胡乱走动的,近来只是想在自己宫外那一道廊子里走走,散散心,亦会被厮门阻拦。她仍偏居一隅过原来的日子,但长门却早已不是原来的长门了。
有足禁,有暗哨。她虽未声言,但亦觉宫中近来似有变动。
她因短短叹一声,塌下一名正挨暖炉子做针线的宫女子抬头微微笑道:“娘娘,因何叹息?这咋呼咋呼的鬼天气,是叫人心烦,婢子这会子去弄些点心来,您填填饥?”
阿娇笑了笑:“不必。没那心情。”因笑:“怎样?你家里现在可还好?”
原来那名宫女子正是数日前在雪地里被管教太监训罚,又被阿娇讨人情救下的宫女子楚姜。楚姜也叹了一声:“挺好,有娘娘做主,我攒的梯己物什,这些日子来,送出去不少。只是……近几天,厮门好似管的严了些,咱们长门宫里出去的人,几经盘磨,还要搜身还要问话甚么的,不大容易了。才与那些个门郎说了几句话,就被他们催着回来,连门儿也不让出呢。”
阿娇神色微凝,似有心事。十指丹蔻轻轻从手握暖炉子上滑下,不想刮蹭着炉身,发出“支楞”一声。她喃喃道:“是长乐宫出事了?”
第18章 金屋无人见泪痕(3)
楚姜眉色一紧,见阿娇心情不愈,她自然也不快活,便宽慰道:“娘娘莫急,待过几日,婢子想法儿去探探消息……您好生养着,冬寒容易作下病来。”
阿娇点点头。眉头却仍未舒展。汉宫若有动荡,皇帝那边儿,必不会半点风声都不透。这时,打前门去走消息的蕊儿倒是回来了,一见阿娇便谒礼道:“娘娘,婢子可算回来啦。这路……可真真儿难走。”她话里有两重意思,阿娇听懂来,因叹一声:“这路条条都给堵死了,走着可磨脚呢。”
蕊儿抖了抖厚绒氅上躲着的雪絮子,神色微重:“外头又下雪呢。”
“是了,长安冬天冷的紧。只怕比先祖堂邑侯的封地更寒。”阿娇因接道:“也罢,这么多年居长安,惯也惯了。”
两阶边宫人缓缓退下,帷帐在丝丝流窜的空气中轻轻拂荡,居中的高炉、案几上的手握小暖炉子,皆嘶嘶有声,含着热焰吐纳。周遭的空气是暖的,陈后依偎着明炉,脸庞被跃起的火光照的亮堂堂。
殿里只剩她,蕊儿,楚姜三人。
她从榻上起来,问道:“陛下那边……你探到了甚么消息?”她想了想,又问:“母亲呢?怎么最近一点儿消息都不给我?她去长乐宫探过外祖母了没?”她还有问题,急急道:“外祖母可还好?这冬天转眼就要过去啦,应该容易起床了罢?”
蕊儿回话:“娘娘,那些个黄门郎的嘴儿铁把门的,一点儿都不肯露话,婢子甚么也探不到,只晓得……只晓得长乐宫里太医令循一日三餐晋谒,好似比平时频繁了些。陛下下了早朝便急急去长乐宫探,婢子想……婢子想……”她努了努嘴,好半天也没能把话讲完,阿娇因接道:“不妄说是揣测,恐怕阖宫的人心里儿都有了数——”她闭上眼睛,眼泪缓缓流出:“太皇太后大限……”她只说了这六个字,便哽咽不成声儿了。
蕊儿和楚姜跪了下来,伏在地上:“娘娘保重……”
她回转过来,悄悄擦了眼泪:“无妨,这原不怪你。只是本宫觉着有些奇怪,”她的声音渐渐转轻,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母亲怎么不去探视呢?”
蕊儿与楚姜相觑,一时无奈,不能接话。
她当然不会知道,此时馆陶大长公主与其夫堂邑侯陈午,正在江陵,拥兵陈外。她心念的汉宫,此时正如一张张开的巨网,等待被烙上“佞逆”的大长公主与堂邑侯归命。平静的背后,暗潮汹涌。
她的陛下,将在金銮座上,等着她的父母。
她突然脑中一闪动,问:“陛下近日宿在何处?”蕊儿顿了一下,因回道:“本来是卫夫人见宠,此时因……”她说的含混,但陈阿娇并不放过,蕊儿只得硬着头皮道:“卫夫人月份愈大,已然不能侍寝。近日……陛下政务繁忙,鲜少幸后宫。婢子只听得黄门郎那儿有消息来,陛下有几日是宿在阮美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