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甫似乎也发觉了她的心不在焉,走过来小声提醒。
欧也妮道了声谢,决定接受他的建议。
她离开主堂,来到边上空无一人的小圣母堂,独自坐到了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陷入怔忪时,肩膀忽然一沉,感觉象是搭上了一只手。
欧也妮猛地回头,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居然真的是菲利普·拉纳!
他和她印象中的样子差不多。如果非要说哪里不一样,那就是更黑瘦点,从而显得那双眼睛更加亮光闪闪。
发现她扭头后,他立刻收回自己的手,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副雪白的牙齿,但这会儿看起来,却更像是白森森的兽牙。
欧也妮惊骇太过,睁大眼睛忽地站了起来,正要开口说话,他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拉住她的手,强行扯她闪入了近旁的一个小祈祷间。
“葛朗台小姐,很高兴再次见到您。”
他望着她继续笑。
祈祷间有点暗,但他眼睛却依旧亮晶晶的,仿佛有细碎钻石在闪动一样。
欧也妮盯着他。虽然一语不发,但从她皱起来的眉头,紧紧抿住的唇,也不难看出她此刻的内心情绪——对方仿佛正是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渐渐收起笑,改为认真的神情,低声说道:“突然看到我出现,吓到您了吧?”
欧也妮依旧冷冷盯着他,忽然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菲利普没有马上回答,似乎在斟酌是否应该据实相告的时候,欧也妮已经冷冷一笑,“我明白了。神甫是你们的人。”
菲利普抬了抬眉。
“是的,神甫从前曾是最早追随皇帝的老近卫军一员,追随皇帝参加过第一次意大利战役和随后的马伦哥战役。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腿部受伤,这才退役。至今仍对皇帝忠心耿耿。”
欧也妮哼了声,“不必解释了。我对这些没兴趣。我还有事,失陪。希望你不要再跟我说话,我不记得自己认识过你。”她转身要开门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比她动作更快地闪到了她的身前,一下挡住了她通往门口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快给我让开!”欧也妮压低声,口气充满了威胁,“你信不信,你要是不让开,我现在就喊人了。波旁警察隔着窗户就在街道上巡逻。”
“小姐,恳请您听我说完……”
“快来人——这里有——”
欧也妮忽然扭头,冲着窗户的方向大声叫喊,刚嚷了半句,一只手飞快伸了过来,用力捂住了她的嘴。
“小姐!”他把她拖到角落,紧紧地桎梏着她,语气里仿佛已经带出了几分威胁,低头凑到她耳边说道,“你最好不要这么不听话。你也知道,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欧也妮一语不发,张嘴狠狠咬了下去,被咬住中指的人疼得厉害,不得不松开来,皱眉甩着手,嘴里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去年要不是我救了你,你早死在野地里了!现在居然还敢吓唬我。你当我不知道?再借你十个胆,你也不敢在这里对我不利!除非你们自己想找死!”
欧也妮嫌恶地用手背擦了擦刚才被他那只手捂过的嘴唇,恶狠狠地说道。
菲利普望着她,露出一丝无可奈何般的苦笑神情。
“好吧——”
他把自己那只刚才沾上了点她口水的手指凑到裤子上擦擦干,随即用一种带了点乞求般的语气低声说道,“是我错了,我向您认错。但是我恳求您,请您先听我说完话好吗?”
☆、第24章 最坏和最好的结果
“倘若你是打算再次把我卷入你的麻烦里,那么请你立刻打消这种念头,”欧也妮说,“我对现状感到非常满意,我不想发生任何改变。所以,请你离我远一点。”
“现状?”
菲利普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从她嘴里说出的词语。
“葛朗台小姐,我知道目前这种情况下,我原本该做的,应该是对您卑躬屈膝地讨好。因为从前您不但有恩于我,而且正如您所想的那样,现在我也确实有求于您。但是听到您刚才的话后,我还是忍不住想问您一句,您觉得满意的所谓‘现状’,是指您自己已经拥有的身边的一切,还是法兰西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一切?”
“两者皆是。”欧也妮神情冷淡,“我对我的生活十分满意。至于这个国家,抱歉,我不是政治参与者,也不是忧国忧民的贤人。在我看来,保持现状,远离战争,就是对生活在法兰西这片土地上的人的最大福音。”
菲利普的唇边飞快掠过一丝极易难以察觉的笑意,仿佛还带了点嘲讽。
“葛朗台小姐,我非常理解您现在所怀的善良愿望。但是,在这样一个民众曾经砍掉国王脑袋的国度里,您不会天真到认为革命就会就此结束了吧?就在刚才,您应该已经听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是的,那是真的。所以您自然知道我的立场。这么说吧,即便接下来没有因为皇帝再次归来而引发出的一场巨大变革,这个被坟墓里爬出来的波旁幽灵统治下的国家,迟早也会发生新的暴,动。您的愿望确实很善良,但可惜,地狱的道路往往就是由善良愿望铺就的。您认可我的话吗?”
不用对方多说什么,欧也妮比此刻站自己对面的这个年轻男人更清楚在这个国度里以后会发生什么。推翻、新的王朝、再次推翻,王朝再次改弦易帜。从1793年万人目睹国王脑袋和脖子分家鲜血喷溅的那一天开始,直到接下来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法国人天性里所有关于自由和叛逆的因子似乎彻底被激发了出来——但至少,一切照旧发展下去的话,从现在开始到下一次的王朝更替,还有十年的时间。
从私心来说,她不愿意自己原本熟知的世界面临可能被眼前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人和他所代表的那股力量给改变——非常不愿意!
“我认可怎样,不认可又怎样?”欧也妮挑了挑眉,还之以一个嘲讽的表情,“菲利普·拉纳先生,我丝毫不怀疑您和您的皇帝有可能第三次建立帝国。但那又如何?进军巴黎、赶跑不得民心的现任国王、夺回杜勒丽宫,这些对您的皇帝来说或许真的不算难事,但如何坐稳宝座,这才是个至关重要的大问题。在我看来,即便帝国真的再现,另一场滑铁卢战役不过就是等待你们的最后归宿。所以,去年的那个时候,我可以帮你,因为你只是个普通人,对我而言,那也不过是件随手之举。但现在,不论您接下来想要求我做什么,我知道一定是件足以影响整个法兰西,进而影响我个人生活的事情。所以抱歉,我拒绝帮。”
菲利普的神情严肃。
“这就是您拒绝的唯一原因,认定我们最终的失败结局?”
欧也妮耸了耸肩,“您可以认为我势利。我也承认。但远离破产之人,这本就是生意场上的一条守则。”
菲利普凝视她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他朝她走近一步,微微低下头,注视着她的眼睛,“小姐,您非常理智,看得也非常长远。乍听起来,您似乎振振有词。但是我告诉您,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民众为什么热衷于革命?为了民主,为了自由?错了,所谓自由和民主,全都不过是被社会学家美化了的堂皇冠冕的借口而已。他们只是对自己的所得不满,想要索取更多而已。一旦在位者满足他们的心愿,革命也就停止。皇帝为什么比波旁王朝更得民心?因为第一执政没有拿走他们的任何东西,即便当了皇帝,也只征走他们的一个儿子去打仗而已,而复辟的波旁王朝却试图把他们在大革命时期从贵族和僧侣手中夺到的一切再次抢走。所以我告诉你,无论是国与民,还是国与国,利益的考虑永远占第一位。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这就是我对您所做的预言的反驳。”
欧也妮顿了顿,把下巴抬得更高。
“拉纳先生,您说这么多,不过都是您自己的一厢情愿。虽然我不认识您效忠的那个人,但老实说,我不认为一个习惯发号施令的独,裁者会轻易放弃他建立欧洲合众国的固执梦想。”
菲利普默默凝视着她,一语不发。
欧也妮敏感地觉察到了他目光中仿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微微伤感。
“小姐,请您跟我来,好吗?”
低声说完带了点恳求意味的话,他转身,打开祈祷室的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