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前头的大堂里还在进行食物分发仪式,后堂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走出祈祷室后,沿着昏暗狭窄的通道一直走到底,他进入一个看起来像是储藏杂物的房间,挪开一个旧木柜后,靠墙的地方,露出一扇低矮的门。他弯腰钻进去,欧也妮也跟了进去。
这是一个狭小的密室,因为空气不流通的缘故,呼吸时闻到了点湿霉的气味。房间角落的桌上原本就点了盏灯。借着微弱的灯光,她很快就看清里面的情况。
靠墙的一张木床上,躺了一个男子。
他仿佛睡了过去,闭着眼一动不动。微弱的灯光投在他半边侧脸上,尽管这张脸看起来虚浮又憔悴,仿佛在海水已经浸泡了几天几夜,与铸在拿破仑金币上的那张目光冷峻的脸不大相像,但她还是迅速就认了出来。
拿破仑·波拿巴!
太过惊讶了。她差点没捂住嘴发出惊呼。猛地扭头,看向站在一边的菲利普·拉纳。
菲利普转身出来,把木柜重新挪回到原地,遮住了出入口。
“是的,您没认错,他就是拿破仑·波拿巴,”做好这一切后,他转向欧也妮,“您一定被刚才看到的他的样子惊住了吧?其实也没什么奇怪。四年前的滑铁卢战败后,皇帝以罗马王继位为条件退位,却遭到了无耻的欺骗——当然,失败者原本就没有资格进行谈判。抵达圣赫勒拿岛一年后,他被迁居到了长林。您知道长林是个什么地方吗?倘若您过去,当地岛民就会告诉您,这是全岛最不适合人居住的一块寒冷平地,孤零零地向风而立,终年潮湿,所以他们也叫这个地方为死亡之林。皇帝的住所是由马厩、牛棚和洗衣房改建而成的,终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臭味道。英国人之所以这么对付他们的敌人,目的不用我说,您也知道。他们确实达到了目的,皇帝身边当初跟过去的随从一个一个地叛变,先后离开他。他的身体也遭到了极大的摧残。葛朗台小姐,倘若我对您说,皇帝从头至尾依然充满斗志,那不是真话。拿破仑·波拿巴虽然有着钢铁般的意志,但他也是人。在我营救成功,要护送他离开囚禁他长达四年之久的那个岛屿时,他也曾犹豫过。他已经五十岁了。独,裁的时代已经过去,欧洲合众国的凯撒式狂热梦想也化为泡影。在坚持和放弃的交替摇摆中,他最后还是决定回来——在我看来,这应该是他这一生中做出的最勇敢的一个决定。”
他注视着欧也妮,神情平静。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不过是再一次的失败和死亡。最好的结果是什么?能够弥补他从前曾犯下的许多错误。一个人死的时候,最大的悲哀不是他那些来不及实现的梦想,而是因为不经意犯错间失去的一次又一次机会。您一定会问我,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告诉您,在他率领军队取得伟大的马伦哥战役胜利时,我还是只是个刚刚能拿得动我父亲佩枪的孩子。除了我的野心驱使,在我心目中,拿破仑·波拿巴就是这个时代的伟大符号。战士死于战场,拿破仑·波拿巴也决不能死在敌人安排给他的马厩里。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放弃。”
欧也妮注视着他,他也看着她。
一阵缄默之后。
“我能做什么?”
她暗叹口气,问道。
他的眼睛里迸出欣喜的光芒,再次迅速跨过来一步,人就靠到了她的身边,低声飞快地说道:“是这样的。我们一行人原本抵达诺伊岛,等待欧仁到来后汇合。不巧,皇帝在登岛时病倒了,病得十分厉害。倘若留他在岛去请医生,来回恐怕拖得太久,所以我们只能冒险登陆,不巧又被人发现行踪,只能就近潜到神甫这里暂时躲避。但这里也不安全,不但人多眼杂,皇帝也得不到好的休养。我想起您就在附近,知道您最近一直居留在此后,我觉得您一定能帮助我们。”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把他带到我的庄园里藏起来?”欧也妮倒抽一口冷气。
“是的,”他扬了扬眉,“您那里最好了。第一,地方大,人少。第二,就连波旁警察也知道,您的父亲对帝国皇帝深痛恶绝。”
“你的算计精明简直不亚于我的父亲。”欧也妮讥嘲了一句,旋而皱眉,“但是怎样带他过去?”
“我有个想法……”
他低头凑到她的耳边。
“您真是个亡命之徒,”欧也妮听完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事情万一败露,我和我的家人就会受到严厉惩罚?”
“在您的保护之下,我相信一切都会没问题的。”
他讨好般地冲她一笑。
欧也妮皱了皱眉,回头看了眼那个被大柜子挡住的通道口,沉吟片刻后,说道:“我去安排了。”
“非常抱歉,葛朗台小姐,”菲利普在她离开前,忽然凝视着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低声说道,“其实,倘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也绝不愿将您拖入这场麻烦里……”
“但是非常感谢您。我和皇帝会记住您今日的所为。”
作者有话要说:菲利普先森说了一大堆,打动欧也妮的是哪一句?
一直对拿破仑最后的结局感到遗憾,虽然以他巅峰时期那种狂热的凯撒式征服梦想来说,他的失败是必然的,但滑铁卢战役却也不乏偶然因素,如果他用对了人,听取了卡尔诺的劝告,没有过早地进行最终决战,如果在滑铁卢战役中,他及时派出近卫军援助(么错,就是菲利普所在的那支精锐部队~~),又如果,战败后,他不是选择相信了英国,而是沙皇或者美国,一切可能都会不一样……
所以……既然这是篇yy小说,那就弥补一下遗憾吧 ←←
☆、第25章 捉奸
坐在马车中,沿着弗洛瓦丰镇中心那条不大平整的路去往庄园的时候,欧也妮数次问自己,到底为了什么,她竟然会再一次对这个赌徒般的野心家伸出援助之手。
和这个国度里绝大部分至今仍把第一帝国皇帝当自己人看待的农民们不同,她对这个大人物并无什么特殊感情。在他天下布武所向披靡的那个年代,她还只是个每天坐在旧房子里听着葛朗台太太念叨天国福音的小女孩。皇帝带给法国的荣耀之光并未普照到她的那颗幼小心灵里。而且,事实上,就在刚才亲眼见到那个躺在昏暗烛火里一动不动的虚弱男人之前,皇帝印在她脑海里的形象还只是一个被现实击垮的激进理想主义者,并且,固执到病态的地步。
“一个人死的时候,最大的悲哀不是他那些来不及实现的梦想,而是因为不经意犯错间失去的一次又一次机会。”
他说了那么多,或者,真正打动她心弦的,就是这一句了——确实,她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来得幸运。
因为她有重来一次、可以弥补遗憾的机会。
“停——”
她陷入思绪里的时候,听见马车外传来一声叫喊。
遇到巡逻的警察了。
法国警察这个机构,还是由曾经两度担任第一帝国和百日王朝警务大臣的富察所缔造出来的一个组织。现在,连同他们的首脑一道,他们在缉拿他们曾一度宣誓效忠的拿破仑皇帝——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类确实习惯于竞相膜拜权力与利益,真正意义上的忠诚,只不过存在于那些早已经随风而去的古老传说中罢了。
马车停下来后,车厢一侧嵌了玻璃的窗户后映出一张略带冷淡的脸。巡查的警察布罗丹立刻认了出来,急忙跑过来。
“葛朗台小姐!”
他停在马车一侧,殷勤地叫了一声。
他自然认识现在跟自己说话的这位小姐——本镇,不,可能是本省最有钱的弗洛瓦丰女继承人。最近几个月,她一直带着母亲葛朗台太太在庄园里居住,每周固定来两趟镇上的教堂,每月贡献一千法郎的捐助。这一切,大家全都看在眼里,而且议论纷纷。和无数被钱打动心肠的人一样,倘若不是最近刚听说这位小姐在索缪就受到两位家世堪与她相配的先生的热烈追求,他甚至也盘算起是否要打发自己妻子上门拜访结交的念头。因为他就有一个儿子,长得仪表堂堂,和葛朗台小姐年龄也相配。倘若自己努力再努力一把,明年争取到本地警务司长的职位,说不定攀这门亲就变得充满希望。
“布罗丹先生。”欧也妮盯他一眼,仿佛认出了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朝他点了点头。
虽然女继承人的态度还是挺冷淡的,但她居然认得自己,这一点足以让布罗丹先生感到十分振奋,他的态度更加殷勤了,“非常抱歉阻拦了您。刚才我不知道是您的马车。是这样的。您应该也听说了吧?我们奉命在执行搜查任务。”
欧也妮嗯了声,主动打开窗户,指了下坐在自己身边的人。
“我和母亲刚从教堂出来,打算回去了。需要我和我母亲下车接受您的检查吗?”
警察头目瞥了眼那个戴着头巾的后脑勺,“当然不必了!请您继续上路吧!葛朗台小姐,听说您今天又额外布施了一千法郎?您可真仁慈,上帝会保佑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