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一桃?”走廊那头护士推来手术车,周戈应了一声,弯下身去跟护士一起抱姚一桃。
这一动,那骨断处就入肌入肤,疼得姚一桃猝不及防地嗷叫起来,整个走廊都惊了,回头看这女孩。周戈狠狠心不顾她的惨叫,抱她上车,再看上面的她,已经大汗淋漓,脸色土灰。
“还疼吗?”周戈忍不住地问她,她白着嘴唇一声不吭,似乎都没劲儿摇头或者应声了。
“桃子,我跟你讲个段子吧……”周戈跟着手术车边走边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他的段子向来不好笑,但她跟郭丫总能给他面子,勉强笑笑。
记得刚上大学那会儿,她和郭丫本来是要去教室上自习的,结果一进那教室,看见里面挂着彩色的横幅——欢迎加入口才与演讲社团,明晃晃的灯光里只有周戈一个人立在教室中央,一看到她们俩来,立即兴奋地冲过去:“两位同学,欢迎加入我的社团,加入本社团,保管你在未来一学期内,口才突飞猛进,成为新生代的段子手,未来的演讲大师……”
“同学,你误会了,我们是来自习的……”郭丫解释。
“不要害羞啦……我知道我很帅,你们不要不好意思……”
“呃……同学,你该吃药了……我们只是走错教室而已……”
“呃,同学,能不能给点面子当回观众,我下周演讲比赛……”
姚一桃和郭丫面面相觑,决定为期末攒人品,就只能满额黑线地坐下来了。就这样,她俩算是再也甩不掉周戈这朵奇葩了,逐渐三个人形影不离,成了校园公认的铁三角。
到了电梯口,护士命令:“家属止步,请到手术等候厅等着。”
“哦,好,好……”周戈点头,往后退着,看车上的姚一桃直直地盯着他看,满眼无助。他忽地一步上前,俯下身,嘴唇在姚一桃的额上轻轻碰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别怕,有我……”护士不耐烦地推开他,电梯门就缓缓关上了。
推进手术室,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姚一桃只求快点解脱,她光溜溜的身上只盖了个医用布,眼前是一个个穿绿色手术服的护士在不停地忙碌,耳边是各种器械碰撞的声音,再抬眼一看,自己
已经挂上点滴,心电仪和氧气机也都准备就绪。
一边调药的麻醉师看了一眼姚一桃说:“等下傅主任先给你做一个简单的左腿腓骨复位,因为时间短,没必要打麻药……等我们做左臂肱骨的手术再打麻药。”
姚一桃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声:“会不会很疼……”
“会疼一点儿,但傅主任很厉害的,不会让你太受罪的。”
这话还没完,姚一桃就见门口闪进一个瘦高的人影,那人手拿x光片,戴着个蓝色口罩、头罩,看不见其它,只见一双冷冽的眼睛。
“一切准备好了,就等您了。”这是姚一桃主治大夫的声音,他好像从姚一桃脑袋的上方移到脚边,接着姚一桃感到有人按住了她的左脚踝和膝盖。
“嗯。”那高个儿医生点点头走近了,头顶的大灯光登地亮了,姚一桃睁不开眼睛,只能看见那人俯下身看了她一眼,接着她便觉腿上的临时夹板被撤了下去,一双温热的大手覆上她的小腿,手指在肌肤上轻按,忽地那手指一用力,一阵尖锐的疼痛钻进心里,姚一桃忍不住浑身一抖,继而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力度延伸,又挤压,那医生便放下她的腿,轻声对一边的护士说:“看下复位影像。”接着就是仪器移动的声音。
而姚一桃却只感到浑身止不住打颤,疼痛让她的牙齿咯咯作响,剧烈地刺激每一根神经。那高个儿医生经过她身边去看dr成像,她却忽地伸出那只能动的右手,扯住了那医生的衣角,嘤咛哀求:“大夫……我不想活了,你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求你……”
那医生倏地皱起眉毛来,眼神更加冰冷地瞪了她一眼,别过头,对麻醉师粗鲁地低吼了一声:“该给她打麻药了!”
……
等姚一桃再醒来的时候,她感到世界在缓缓向她靠近,声音先灌进耳朵里,好像有人在说话,接着是光,劈开了她的眼睛,迷迷糊糊中,她的听觉和视觉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缝合完毕了,傅主任。”是她主治大夫的声音。
“嗯。”是那个高个儿医生的声音:“上石膏固定吧。”
“是,傅主任。”姚一桃感到有人在拉扯她的左臂,但整个胳膊都是麻木的,没有任何感觉。
主治医生又说话了,是一腔讨好:“嘿嘿,傅主任,早知道您认识这女孩,我第一个就给她做了,也不麻烦您从休假中赶回来做手术,这次是我办事不利呵呵,您别怪我……”
“难道我不认识她,你就排到最后吗?你没看出这个病人情况已经很危险了吗?如果皮下淤血有气泡,谁来了都没法做手术了!”
“呃,对对,您说得对,我的失职我的失职……”
“还有,这几天走廊上的患者怎么这么多,病房里就不能加床了吗?”那高个儿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很严厉。
“咳,现在床位都紧张啊,加床都加不过来了,说是今年批下来做扩建,到现在也没个影儿。”
“回头我找院长谈谈。”
“呵呵,这事儿也就是您跟他说有戏……您看这样行吗?”
“行,没问题了。”这话刚说完,姚一桃就感到护士把医用布又遮上她光溜的身子了。
再定睛一看,那高个儿医生转身除塑胶手套了,白乳胶上全是殷红血迹。
卸了氧气罩和心电仪管,姚一桃感到头昏沉沉,嘴巴干涩,手术车摇晃起来,她感到自己正被缓缓地推出手术室,恍然一瞥,却见那医生已经转过身来,用一种近乎探究的深幽目光目送着她。
☆、第4章 你嫁给我吧
傅宁换了衣服,走到医院外的长廊抽烟。
每次手术后,他都喜欢来一根红色dunhill,醇厚,激烈,可以唤醒他身体的某些触感。
外面的空气一扫胸中那种憋闷,尽管b市的天空一直是灰蒙蒙的雾霾笼罩,让人觉得这城如死寂一般,但天底下的人却异常鲜活,川流不息、忙忙碌碌,如在这世界边缘上熙攘的蚁群,拥挤、喧嚣、行色匆匆。
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傅宁的脑海里浮现出多年前一个场景来——
那时他才七八岁的样子,家里父母正在闹离婚,他经常一个人跑出去不爱回家,跟门口那只流浪狗一起玩耍。那只狗成了他童年最亲密的伙伴,伴他度过了难熬的家庭变故期。但后来有一天他又去找那只狗玩时,发现那狗竟然躺在楼道边的一滩血泊里,呜呜地在地上挣扎,好像是被谁弄伤了了。
他吓呆了,抱起那狗就往附近的小诊所跑,小诊所的医生倒也热情,让他把狗放在操作台上,好几个医生护士一起检查伤口。那狗全身是伤口,深浅不一,好像是某种钝器所致,腹部伤口最严重,血肉模糊,好几处都露出白色骨头来,似乎是受到了严重的虐待。这让幼小的傅宁第一次知道这世上比牲畜还没人性的竟然是人。小诊所没有麻醉针,医生们也都不是专业兽医,所以在处理伤口时,那只狗应该很痛,连叫都变成微弱的凄凄声。
失血太多了,有两根肋骨穿进了内脏,狗应该连呼吸都很难了,但是就在它弥留之际,忽然,它的一只小爪子攀到了傅宁的手上,好像是要跟他说什么。傅宁抬头看它,忽地怔住了,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狗在流眼泪,那眼睛里的一汪水倒映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好像在祈求最痛快的死法。
最后小狗终于不再叫了,但是那眼神却深深地刻在傅宁的心上。
就在刚才那个手术里,当姚一桃突然伸手拽住他衣角的时候,他在恍惚间好像又见到了那个眼神,心脏莫名地一阵抽搐。
这是少有的情况,真奇怪!他虽然只有三十三岁,但自十六岁东渡日本学医到现在,他的经验和见识丝毫不比某些年长医生差,比她惨的人,比她伤势严重的情况,他见得太多了,但为什么,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会突然联想到那只狗。
他伸长手指掸掉烟灰,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倒是适时地打断了他奇怪的思路,是一条微信,来自唐安如——上课好无聊啊,你在干嘛啊?同学说新上映的变形金刚很好看,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啊?
他轻哼了下,回复——好好上课,不许玩手机!放回手机,再把手里的烟蒂熄掉,他心情又轻松起来,变形金刚,呵呵,动画片吧?
转身回楼,他今天任务繁重,还有四台手术等着他,如果临时来紧急患者,到半夜也不是不可能的……对傅宁来说,手术台如战场,在战斗里是不分昼夜的。
其实,手术并没有什么,因为患者一直处在麻醉药物的催眠里,然而当麻醉药效过去后,便是苏醒的、钝重的疼痛。姚一桃清醒后,便感到胳膊和腿的伤口处如有火烙,灼烧得入心入肺,一刻不能喘息,周戈和郭丫只能一遍遍去护士站求止痛剂,一剂量的止痛药只有两个小时的功效,姚一桃昏过去又醒来了,疼得汗珠往下淌,哭都没力气哭,气若游丝,浑身不住地发抖,身上热一阵冷一阵。
然而,护士站在给过两次止痛剂后,就算周戈扬言要砸烂护士站,护士们也不给了:“跟你说多少遍了,止痛剂打多了会影响伤口愈合,如果实在不能忍,我们就叫主治大夫下来,给她加个止痛泵。不过,止痛泵也有撤走的时候,到时候更疼。”
姚一桃对周戈和郭丫摇头:“你们别折腾了,我能忍。”
郭丫看她那副如纸苍白的脸,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上涌,只好背过身去,周戈的拳头攥得很紧,一脸痛悔,不住喃喃自语:“妈的,早知当年老子就不该让那个姓林的王八蛋靠近桃子,就算他俩好上了也给丫搅黄了……”
“哎你说这些有毛线用!”郭丫捶他一拳,“要我说,就该把那个叫什么贺蓝的女人揪来,别以为给钱就行了,咱桃子受的苦还不都是她害的!”
”哎……”发出叹息的是照顾同病房病友的护工大姐,这些天都看在眼里了,不禁插言:“找人家有什么用,你又不能把人家也打一顿,跟人打官司,你也耗不起那个钱和时间,到头来,罪还是你遭!”
郭丫和周戈无奈地抬起头来看,躺在那边病床上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那大姐见他俩终于有要跟她交流的倾向,赶紧先来一个有图有真相,指了指床:“老太太在银行门口摔了一跤,躺了半个多小时,愣是没人敢扶,后来银行给送来了。听说家属就跟银行掰扯这事儿,说是银行门口设置那个旋转门把老太太转晕了,银行就怪家属没看好老太太,说七十岁的老人跟七个月的孩子一样,独自扔家里属于没道德,搁国外都是犯法,你说这都上哪儿说理去。你能跟银行打官司吗?他们有的是钱和时间,咱们老百姓还得上班哪有功夫,反正咱们罪都受了,就别再闹心了,忍着吧。”
“老太太家属呢?”郭丫忍不住问。
“老头早走了,儿女都是大忙人,一个在国外,一个做生意,有钱没时间啊……哎,你说说,老太太是不是比这姑娘惨多了?她好歹还有你们这些朋友,老太太的朋友……估计早都爬烟囱去了。”这话说完,老太太不乐意了,说不出话来就拍床,把护工大姐叫去端尿盆了。
晚一点的时候,郭丫回家去了,只剩周戈陪着姚一桃,喂她吃东西,喝水,给她擦脸,甚至不顾姚一桃的反对,也帮着端了几次尿盆。一旁的那个护工大姐又凑过来,一脸憨态的笑,小声对周戈说:“你喜欢人家吧?”
周戈愣了,尴尬地笑了笑:“呵呵,她是我好朋友啊。”
“别装了,姐都看见了,不喜欢人家哪有这么上心的?她要是有你这样的男朋友真算她有福!”
“呵呵……”周戈不太自在地挠了挠头,大姐还热心地继续八卦着:“哎,不过女孩还真挺坚强的,都疼成那样了也不吭一声,看样子,是个能吃苦的孩子,这样的媳妇还不娶回家留给谁呢!”
这大姐当护工是不是还兼职当红娘啊?不过护工红娘的话让周戈不由地怔了怔,然后绽放一个明朗的笑容:“您说的还真有道理!”
“所以要先下手为强啊,女孩这时候最脆弱了,你悉心照顾再加上几句体己的话,保证出院她就是你的了。”
“呃……还是您有经验!”周戈顿觉这大姐还真是萌萌哒。
“那还用说,大姐也是年轻过的人。”护工红娘甩了甩辫子,一副傲娇相。
姚一桃感到疼痛逐渐消失的时候是在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发现房间里很安静,护工姐姐横在地上,比老太太睡得还沉,呼噜打得够响。而周戈趴在她床边也睡着了,姚一桃不由地皱了皱眉,想把手边的一件衣服搭他身上,却不小心碰醒了他。
“你醒了?感觉好点没?”周戈揉着惺忪眼睛。
“你昨晚都没走?”姚一桃已经恢复了一些,抬起眼睛看他的红眼圈。
“嗯……你那个样子我不放心,当然不能走了。”周戈伸了伸腰,打了个哈欠。
“可是……你在这里陪了我好几天……总在这儿陪我不耽误你拉活吗?”……”姚一桃有气无力地说。
周戈摇了摇头:“咳,我那车开不开无所谓,都是家里的生意,你也知道……。”这倒是,周戈一家都开出租车,也不指望他能帮着挣多少。而他开出租,就是为了找免费的听众讲段子。“你饿了吗?渴了吗?”他刚要站起来,却被姚一桃拉住了:“戈子,谢谢你。”
这话虽轻,分量却重,让周戈不得不认真凝眸看她,她的眼睛在苍白瘦弱的脸上显得更加乌黑发亮,周戈的手又握紧了她的,那手心里就揣着一团柔软,一根根手指,似乎都拨动了他的心弦,不由地让他本来的声音都发了颤:“桃子……我,让我照顾你吧……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这么脆弱,需要人照顾,不如我来,桃子,要不……你嫁给我吧……”
这话一出,姚一桃脸上的表情刹那凝住了,恰在这时,门口有声响,他们一起回头,一个高个儿、穿白大褂的医生已经走进病房了。
“呃……大夫……”周戈慌忙站起来,迎着那医生,后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到病床上的姚一桃身上:“感觉怎么样?烧退了吗?”
姚一桃心里一惊,这清冽的眼神似曾相识,他不就是给她做手术的那位傅主任嘛!
她连忙挤了挤笑:“好多了,烧也退了。”
那医生点点头,拾起床头的x光片看,然后平静地问:“你可以动动左手手指吗?”姚一桃动了一下,他点点头:“左臂肱骨手术很容易损伤挠神经,影响你手腕、手指的灵活程度,没事的时候你可以经常动动手指手腕,做做简单的练习。”
姚一桃继续点头,傅宁放下片子,又走到她脚边问:“能给我看下左腿吗?”
姚一桃应着就掀开被子,露出左腿,她的腿,匀长光洁,曲线玲珑,若不是小腿有石膏包扎,真堪称完美的芊芊*。连刚睡醒的护工大姐都忍不住啧啧称赞这腿受伤可惜了,而傅宁却面无表情,好像双眼已开启x光的功能,只专注摄视里面的骨头,他伸手托住她的膝盖,缓缓掰着她的小腿:“怎么样?膝盖活动会疼吗?”
姚一桃摇摇头,傅宁收回手,又直起身子:“嗯,看过你的dr影像,目前两处骨折基本问题不大,休养三个月就可以做复健了,另外,尽量不要下地走路,即使下地走路,也不要让左脚落地,尽量保持平躺的姿势,不要长时间悬空左脚。”
这话刚落,房门打开了,郭丫和姚一桃的母亲走了进来,“一桃!你怎么样了?!”她妈妈一看女儿这副惨状,就立即扑了过来,姚一桃倒是镇定了不少,一脸平静地回答:“妈妈,我没事了……大夫正好给我说注意事项呢。”
姚妈妈回身看傅宁,一时慌乱无措,只能一把握住他的手:“傅大夫,真不好意思……我都听郭丫说了,一桃能排上手术,多亏你了,真的太感谢你了,傅大夫……”
傅宁不习惯这样的热情,冷淡地抽出手点头:“这是本职工作而已,我要说的都跟她说了,注意让病人多休息。”然后看也不看众人一眼,转身就退出病房了。
☆、第5章 再度重相逢
傅宁一走,郭丫就撇起嘴来:“真没觉得这专家有什么牛的,脾气倒是够牛的!”姚母倒没说什么,赶紧在女儿身边坐下来,脸上是愠忧交杂,心疼又忍不住数落:“你这可真让我担心死,那么大的人干嘛不小心……”郭丫从后面给姚一桃使了个眼色,她果然听姚一桃的话,没把实情告诉姚妈,而是说不小心意外所致,姚一桃投给郭丫一个感激的眼神。
郭丫点点头,又回身拉住周戈:“咱俩把水果洗了去,走,还看什么,让人家母女团聚一会儿。”
周戈有点不情愿地跟着郭丫走出病房,心事重重地挪到了走廊尽头,才低声对郭丫来了一句:“我刚跟桃子求婚了。”
“啊?”郭丫瞪大眼睛回头看他,脸上甚至还有点谐谑的不信:“你说什么?”
周戈严肃地又重复了一遍,那小眼神还有点幽怨,郭丫一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假不了了!
“擦……你不是吧!”郭丫难以置信地叫了起来,水房的人都回头看他俩。
“这是真的……”周戈满脸窘相,郭丫竖起一根手指冲他脑袋就戳过去:“我说周戈,你是不是神经病?有你这样办事儿的吗?你可真会挑个时间啊?在桃子这么艰难的时候跟她求婚,你这脑子怎么这么非主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