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琦在得到丫鬟的回话后,便开始心神不宁。隐隐有十岁当年在学堂门口拦住她硬塞手炉的急切心情,而仇恨、厌恶、辛酸、悔痛、痴迷,万重乱七八糟的心境只差没从胸膛里跳出来。
“表妹!”
程琦的瞳孔如同此刻摇晃的水面,琉璃灯的炫目光辉投入涟漪,荡起黑沉的漩涡。
孤注一掷的决心,势在必得的疯狂。
程家人的清秀,让他从她的脸上能看到源于血脉的相似。他们本该血脉相溶。
她穿着雨昙云霏的褙子,瘦俏俏的人儿就像走在画中的幻景。五色金翠钱纹勾出的孔雀眼状斑,点缀在拖曳的百褶裙上,像一个个同他质问的眼睛。
“表哥,久违了。”
“表妹,我有话要同你说。”
程琦的眼里带着不容违背的狠意,真是跟六年前如出一辙。他用一碗鱼汤引走她两个丫鬟,就为着在这里劫住她,她若不从,他就要她好看,让大家都看个明白,他们表兄妹的私会。她从来不是不识时务的人,他也从来不需要为自己的卑鄙惭愧。
筠娘子就巧笑嫣然的站在他跟前,不真实的仿若是一副画,挂在他跟前。他有些迷乱,伸手就要摸过去,验证一下这不是他作的画。终究还是怅然的收回了手,就是画一副,他也不屑做如此猥琐的举动。
筠娘子太明白他的性子,她若乖顺,他就越清高。
没有时间给他迷乱,千言万语梗在喉中,脱口而出的是不甘和愤懑:“表妹!他周内司一个瘫子、一张蛤、蟆脸,哪及得上我人上之姿?他也只是沾了托生官宦之家的福气,当年考中的也不过是进士头三十名,表妹你信不信,我定能给你考个头甲出来!他有的不过是一品官衔,他有的我日后都能有!表妹,从小父亲就告诉过我,你是我的,现在我要你说……我要你是我的,你懂不懂,周内司不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程琦恨不得把心都给掏出来,“表妹,若得你,我终身不娶。”
程琦眯起了眼睛,眉间耸出阴鹜的川字。
他早已对自个的父亲母亲厌恶透顶。或许这便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当初他为了前程一次又一次的抛弃表妹,结果反被前程连累。如今,他再也不信任何人,他要凭自个的一双手,走出一条通天的官路来!
纵使外祖父跟母亲淳淳诱导,他虚与委蛇的深处,早已埋好了自己的主张。
过了明天……表妹就是他的了!
什么范家女婿……见鬼去罢!
程琦负手踱到栏杆边,江水的潮气湿润了他的脸。他锁住筠娘子的眼睛,像是水汽在薄透的水晶上敷了一层,让他恨不得伸手擦上一擦。而她一垂首,再望向他便有了如泣如诉的意味。
筠娘子悠悠启齿:“终身不娶?我还以为表哥要娶我呢。”
“你如今是诰命夫人,我如何强娶?当宋筠娘不再是宋筠娘,当诰命夫人丧生江里……你便是我的了!”
“表哥的意思是?”
“周内司和内司夫人,都将死于江里,被鱼吞腹。”
筠娘子向他凑近了身子,他宛如叹息道,“表妹你附耳过来,母亲和外祖父的打算,我这就说给你听。”
不远处的周内司屋子门口,坐在轮椅上的周内司将两人的亲昵一览无遗。程琦含笑的看了一眼,本不想出手,却不能不出手,一手掌住筠娘子的腰际,把她带到了激跳的胸膛位置。
筠娘子早已料到这一步。
程琦的手微微颤抖,亵渎她,不是他的本意。而乖顺的表妹让他数年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知道她是在做戏,这也正是他抛给她的诱饵。
只要周内司看见了,这个绿帽子一旦扣下来,是个男人都会介意这段青梅竹马罢?
他就是要逼得表妹无路可去,只得乖乖的回到他的怀抱。
他用手摸了摸她的发髻,眷恋的轻笑道,“好多年没有揪你的小辫子了,要怪就怪你,才八岁就对我生疏。你若一早对我像对周内司那样,如今,你早就是我的人了。”
而低眉的筠娘子,唇角勾起诡异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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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内司转着马车离开,很快筠娘子和程琦一前一后的到了船头。
筠娘子走到周内司的旁边,周内司转了下轮子,往旁边倾了倾。周内司低着头,自顾自的玩着手指甲,筠娘子见他这般防备,才不会往他身上贴呢,索性向前走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周内司的委屈上升成了有苦难言的悒郁。赶紧把轮子往前转了转,继续做她的小尾巴。筠娘子听到后面的轮子声音,唇角几不可见的弯了弯。
周内司怎么可能释怀,人家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日后生了孩子也是眉眼秀气精致。到底,这不是他能拼的过的!再说,要不是程琦当年的糊涂,筠娘子的芳心如今还不都是他的?这么想来,周内司自然而然的把轮椅往后面挪了挪。
程琦示威的走到了筠娘子的身侧,仿若要给她遮风挡雨,这个臭不要脸的!周内司往前转了转轮椅,他才不要让程琦得逞,这个绿帽子他忍了!
只听程琦朗声道,“大家不要慌,我和表妹,自然会为大家做主。”
呸!还我和表妹?
好个郎情妾意的表哥表妹,我……我走还不成么?周内司又想打退堂鼓。
可怜的周内司已经听不见周遭的一切了,进三步、退三步,如此反反复复。芹竹看他那个傻样,还以为他是转轮子玩呢。
筠娘子了解了原委后,很快拍了板:“程师傅说的在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这江面宽广随波逐流的话不定会遇上什么,依我看自然是保命为上。咱们就赶紧分船罢!人命关天,奴才命也是命,我向来一视同仁,我建议所有的贵重物品全部弃之,能挤多少人便上多少人。我和周内司加上奴才们,两条小船足矣。至于你们怎么个分派法,这便是程家的家务事了,我和周内司就不掺和了!芹竹,推好周内司,咱们走!”
“慢!”徐氏冷笑,“内司夫人这是什么意思?什么一视同仁?你的奴才就是命值钱,我程家的奴才就不当人了么?如果我程家下人只能走五成,就没你们全部走的道理!”
徐氏怂恿道,“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就是!”
“就是!”
谁都想保命,自然一呼百应。“若我执意如此呢?”
徐氏眼角的鱼尾纹勾出完美的弧度,“诸位说说,若是能省下两条小船,那可是能走不少人呐!是不是这么理儿?”
真是可惜了一船的金银财宝和牡丹了!徐氏暗恨,若是这条船不能如期把这两人带到死路,不若就此给解决掉!
筠娘子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程琦,“表哥以为呢?”
程琦当着这么多人面,一把把徐氏推倒,指着倒在地上的徐氏,恨道,“船坐不下是罢,那就拿你的命来换表妹的!”程琦不由分说一把拽起徐氏,把她往栏杆上一推,雕栏在推搡中摇摇晃晃,徐氏大骇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大江,眼前的程琦双眼猩红面目狰狞,“你再敢说一句,我现在就要你死!”
程琦是真的动了杀心,冷笑道,“母亲毒害周内司不成,再起杀心,把周内司推入江中,天理昭昭连累自个也坠入江中!”
对呀,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周内司和母亲一道身亡,死无对证,还哪来毒杀周内司的官司?届时他给表妹改名换姓,养在身边,让她一辈子依附他给他做宠妾……她有选择的余地么?范参政要的不过就是周内司和诰命夫人的两条人命,只要他做到了,父亲还是禹州首富,他依然是坐在金山上的首富之子!
天助他也!
程琦示威的看着周内司,表妹可从来都是识时务的人!他们之前不清白了,又被周内司抓了个正着,表妹还能向着谁,自是想都不用想!
徐氏显然没想到他会弑母,心如刀绞,老泪滑下,在夜风中被吹的一脸的凉。难道让她跟自个的儿子摇尾乞怜么,徐氏愤愤的剐了一眼筠娘子,就是这个祸水,让他们一次又一次母子离心!
“好,好你个程琦!你们这些下人给我听清楚了,老爷身陷囹圄,我若死了,家父会让他活着出来么?老爷迟早被定罪,程家还能保住多少家产,可都凭家父和范参政的一句话了,没了这座金山,你们这些下人又有什么好日子过?”
“我的好母亲!你以为外祖父真在意你这个庶女的命么?你以为他们真的是要父亲的命么?我若答应了联姻,官商联手,范参政的好处会有多大?我的好母亲,这不是你一早把我推给范参政的打算么!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而已,而这一次,我的命运,任何人,都休想染指!你们这些下人都听明白了罢,今日但凡站我这边的,日后程家的荣华富贵都少不得你们的!”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110章 生死局3
“程琦!你亲手弑母、大逆不道、天打雷劈!可恨我为你这块心肝肉处心积虑、白了头发!”
徐氏仰头,靠着栏杆摇晃的身体从脚底冷到了心肺,金钗自松散的发髻上坠入江水,连着这份母子情分沉寂江里。
下人们窃窃私语。程琦不为所动,一手掌住了徐氏的下颚,“呸!休再打着慈母旗号掩饰你的卑劣用心!我就是太信你、敬你,才被你诳了这么多年、被你生生的推到如今的下场!我若犯下弑母大罪,也是你为母不尊!”
徐氏苍凉的狞笑:“原来我儿,就是这般想我的!”
徐氏不甘心呐,死也不甘心!老眼恨不得化成利刃,把双手拢袖的筠娘子给千刀万剐了!
报应!
“就是你!你这个毒妇!你害的二弟的姨娘身死、害的父亲的妾室小产绝育,害的我程家子嗣单薄,你这等善妒歹毒之人,配做当家主母么?父亲一早就允我迎娶表妹,是你,是你这个丧尽天良的舅母亲手把年仅八岁的外甥女推入死路!什么为了我的前程?可笑的是当年我居然信了!我一错再错……不,这一次我不会再错了!你一计不成又施二计,你知道中秋从姑父家回来,我多快活吗,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至乐近在眼前,我随你一道过去换帖送礼……你粉碎的何止是我的美梦?你处心积虑的哄我娶你的内侄女,哪是什么爱子之心,根本就是为了你的娘家作想!枉我一心抱负,大丈夫生于盛世,自当出仕为官竭尽所能为民谋福,却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外祖父一个年迈朽木,倚靠我程家的钱财占据禹州知府的官衔!如今想来我程家也不过是仗财欺人的人……难怪有人埋怨天道不公宁可退隐避世,正是因为有你徐家这样的蛀虫,有我程家这样的帮凶!你吃里扒外、为妻不贤,谋害夫君掠夺家产,可笑我如今沦到弑母救父的地步!如今我就代替父亲,卸了你徐家这个累赘!”
越说越恨,程琦一手掐上了徐氏的脖颈。好笑!真是好笑!自己居然被这个眼光狭隘的毒妇蒙蔽了这么多年!呸!
可恨的是,他居然下不了手!
“我儿,你以为你杀了我,这个贱女人就会跟着你么!”徐氏不顾他的收紧,嘶哑的嘲讽从喉咙里磨了出来。
“我身为女人,看女人的眼光可比你准多了,你娶谁都成,唯独不能这个两面三刀的女人!是啊,一整个瓷窑,哪个不说她的好?她连帮凶奶妈都能大度谅解,对丫鬟情同姐妹……可是事实上呢,江氏进了尼姑庵,白姨娘没了孩子,你姑父对她言听计从,你表弟任她拿捏,宋家和瓷窑两重大权,都在她的手上!她何止是灾星?你姑母生她而死,但凡跟她牵扯上的没一个好下场!呵,她果真是报仇来的!她对你说了什么好话,让你鬼迷心窍了?你蠢的跟她奶妈一个德行,被她的口蜜腹剑骗的团团转,然后任劳任怨的给她当靶子!如今想来,我这么多年的道行,还不及这一个小丫头呢!”
你姑母生她而死……这一句如同万箭齐齐戳进筠娘子的血肉!
筠娘子眼里飞来凶刀,向前走了几步,拍手冷笑,“程太太的临终之言,有些多了呢。啧,表哥要是下不了手,还是趁早收手的好,省的落下个弑母的名声!”
那口气,分明是在埋怨他就是个孬种!
程琦手就要再度收紧,徐氏下了杀手锏:“我儿既然要置我和周内司于死地,不若先问问你的好表妹,周内司一死,她会不会乖乖跟着你?让她当着周内司的面说!”许是到了生死关头,徐氏的脑子分外灵光。
她就不信,这个贱女人会舍得自个的好名声,会舍得一品诰命的荣光、给程琦做妾?
她的儿子到底是太嫩了,这个贱女人的野心可大着呢!
“表妹,你说,你当着周内司的面,当着大伙的面说,你心悦于我!”程琦志气上来了,一想到表妹当众投入他的怀抱,整个人飘飘然。
周内司转着轮子,挡在了筠娘子的跟前。芹竹已经顺意以刀相挡。别说他胸有成竹,就是宁可血拼,也誓死捍卫她的尊严!
“啪啪!啪啪!”
伴着轻快的拍手声,筠娘子的声音清脆的惊人,“有趣!有趣!尔等也看明白了罢,这就是你们贤良淑德的当家主母、恭谨孝悌的大少爷,一个当年害我性命、一个如今意图害我夫君夺我为妾,不愧是母子连心呀!我还真就不明白呐,这两蛇蝎母子不合,想趁机杀人,合着一船都是你程家的下人,出了这个船日后给封口了不就成了?何苦冠冕堂皇的哆嗦这么多,拿我给你们当靶子,听信谣言的人还以为我是红颜祸水呢!现下性命攸关,可是有谁把你们下人的命当回事?你们是等着日后被封口呐……呵,你们自个思量罢!”
下人们心俱是一紧,他们看到了这么多,万一要封口……不若他们先动手?
筠娘子从周内司的身后走了出来,趋近这一对母子,意味深长道,“人在做命运抉择的时候,会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这还是八岁时表哥教给我的道理。”
筠娘子含笑与徐氏对视,无声胜有声。
怎么样,我的好舅母,好不好玩?你越是要含辛茹苦做慈母,我就偏要你尝尝母子针锋的锥心之痛!
死算什么?活着等死,等着被自个的儿子亲手掐死,等着被下人们群攻而死,这才好玩呢!
徐氏面如土色,程琦脸黑如铁。两人的脸上都有种叫做绝望的意味。
这就怕了?这船不能再如此随波逐流下去,筠娘子撂下这对母子,施施然的走到程来远的跟前,一脚踹上他的膝盖!
程来远扑通一声双腿跪地,抱着伤臂,就要磕头,“是老奴失职,用人不当!程邦在船上一向听话,又极少跟父兄团圆,二少爷也未再追究,老奴,到底是老奴疏忽了!为表谢罪,老奴自请留在船上,葬身江中!”
“早晚都是死,留着这条命抱金子闻花香么?”筠娘子嚯的一声拔了芹竹手上的刀,一道白光出鞘,直指程来远,一刀劈了下去。
刀光一闪,程来远挂脖子上吊手的绷带一断!
刀锋挑着手肘上的绷带,“你这手养了这么久,也该痊愈了罢!要是不得用,不若我就大发一下善心!”筠娘子冷笑,“好你个刁奴,这算盘打的真是好!联手把咱们骗下船,这一船的金银珠宝和价值连城的牡丹还不都是你们的了?船上唯一会掌舵的老师傅,你最好给我乖乖的去开船!”
程来远敦厚的脸上有难言的惆怅,自己扯了绷带,给筠娘子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头,“筠娘!你不记得老奴了?你五岁那年老奴随老爷去你宋家,才五岁的小人儿就晓得老爷对你的好,缠着老爷一路舍不得老爷走。老奴跟老爷好多年头了,还记得青娘的模样,青娘的孩子怎么可能差?筠娘定是个福泽绵长的人儿,可是筠娘这性子,怎么比青娘还拗?青娘当初要是不这么拗,就不会对两位老爷瞒下了大夫的嘱托,身子亏损不宜生子!也就不会给宋老爷留下一生的怨怼,害筠娘平白苦了这么多年!老奴言尽于此,哎。”
旁人只以为程来远是在套近乎求饶,筠娘子心里却是通通亮。
她的娘亲拿命换了她,她该惜命!
筠娘子挥手,强硬道,“休跟我求饶!要不是眼下一船人的性命指着你,我就一刀砍了你的手!我和周内司还赶着回京,刻不容缓,去开船罢!”
又朝呆若木鸡的母子二人莞尔一笑:“程太太不是让厨房做了四十八道菜款待我和周内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