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里,”他开心地告诉我:“这上面有爸爸的味道。爸爸去上班了,我就呆在这里。”
我蹲了下来,摸了摸他的头。
睿睿小的时候,经常生病,我为此问过专门的儿科医生,医生说小孩子在婴儿期会本能地探索这个世界,需要和妈妈的身体亲近,才会有安全感,对健康也有好处。但睿睿却有点怕别人的触碰,所以我基本都是抱着他,小时候他生病不舒服,我就抱着他在房间里一遍一遍地走,哄到他睡着为止。
在中医里,儿科也叫哑科,小孩子太小了,没有应对这个世界诸多病痛的能力,甚至还不会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难受,他们唯一拥有的,也只有父母的爱护和注视而已。我总觉得,睿睿会很快适应郑家,会喜欢上别的东西,所以在他适应之前就想着离开。我忘了我曾经有多爱他,我忘了他有多依赖我,我忘了在南方的那三年,我们是如何相依为命地过来的。
我摸睿睿头的时候,睿睿就抬起眼睛来,小心地看着我。
“爸爸,你真的不想治自己的病了吗?”
小孩子的眼睛这样澄澈干净,我被看着,百般滋味都涌上心头。
“不是的。”我摸摸他头发,他仍然安静地看着我,是这样全心信赖的眼神,他以后也许会变成很厉害的大人,但这样的眼神,也许只有我见过而已。
“爸爸会努力治病,一直陪着你。”
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天。
晚上我带着睿睿,睡在那间卧室里。
睿睿洗了澡,全身都香喷喷的,像只小猫一样缩在我怀里,跟我讲这间卧室有多神奇——每次管家发现他在里面都要尖叫,一副心脏病快发了的样子。讲他跟管家套出来的话,比如这间卧室一直是管家亲自打扫的,连佣人也不许染指,比如郑敖这三年一直睡在这间卧室里……
睿睿睡着了,我还醒着。
郑敖一直跟我说,他这三年一直在找我,他说他爱我,他说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都不信。
但这间卧室就在这里,我随手扔的外套,我曾经用过的手机,走之前看的最后一本书,我穿过的衣服,最喜欢的那个杯子,都还在这里,是最坚硬又最直接的事实。
大概是困极了,最后我思绪都有点乱了,只隐约记得给睿睿掖了掖被子,就睡了过去。
醒来是因为门被推开了。
我总觉得房间里似乎有人,我甚至听见了浴室的水声,我半梦半醒,挣扎了一会,想摸到床头灯的开关。
手被握住了。
“把你吵醒了?”抓着我手腕的人这样说。
我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
站在床边的人是郑敖。
他大概洗过澡,头发还带着点水气,若无其事对着我笑。
我把手收了回来。
“你不是跑了吗?”我又躺了回去:“还回来干什么?”
我心里仍然有气,所以言辞锋利得很,郑敖却不以为意,抓住我手腕,把我拖了起来。
“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被郑敖拖得一路出了卧室,穿过一扇又一扇门,已经是午夜了,万籁俱寂,到处都只有微弱的景观灯,郑家老宅沉浸在冬夜里,走廊上冷得很,我被他拖着跌跌撞撞地走,不知道要去哪里。
郑敖最终停在了一栋小阁楼前。
我对郑家不熟,不知道郑家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小阁楼,我闻见花香,似乎是什么花开了,暗香浮动。
“来。”郑敖推开阁楼门,把手伸给我:“我带你上去。”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却一把拖过了我。
阁楼里太黑了。
我终于明白郑敖当初跟我说的在草原上夜晚黑到让人忍不住想蹲下来是什么感觉了,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本能地想要把身体放低,黑暗是会引发人内心的敬畏的,让你明白自己如此不堪一击。
郑敖却似乎很熟悉这里,带着我往里面走,还不忘提醒我:“楼梯。”
我摸摸索索地跟着他爬完了一段楼梯,转过拐角,眼前豁然开朗。
木质的阁楼地板上,满满一地的月光,栏杆修长秀气,外面是郑家的梅花林,梅树都打了花苞,一片深色的朱砂红,映着白霜和月光,像一副国画。
郑敖把从卧室里拿出来的毯子给我裹上。
“坐下看吧。”他不知道从哪里拖出一张铺着锦绣软垫的椅子来,轻车熟路地坐了下去:“我以前晚上常跑到这边来。”
我不为所动:“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来,我没搭理他,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笑了笑。
“我四五岁的时候,刚刚懂事,所以很喜欢这里。”他说:“那时候我很恨我爸,决心要做一个强大的人,然后报复他。而我奶奶恰好也在惋惜自己在我父亲身上的失误,决心把我教成另外一个样子。小时候我还想过长大了就把你接到我家,我那时候很喜欢你。”
我冷笑了一声。
“小时候人都会犯傻。”
郑敖并没有生气。
“大概在成年前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为自己生活得非常成功。我以自己没有喜欢任何人而自豪,而我奶奶也是这样教我的。”他伸手拉住了我的手:“那时候我还没失去你,所以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仍然可以随时去找你,我觉得自己过得很好,却没有思考过为什么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