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从里正家中出来,舅母冯雯望着柳遥手里的碎银和铜钱满脸惊奇。
“乖乖,我还以为里正怎么也得为难一下你呢,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把钱要过来了,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柳遥望着手里的大堆铜钱,也觉得有些奇怪,“估计是吧,而且我阿爹他们居然也没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里正为人虽然不行,但在九桥村里还是有些威信的,他没有直接扣下银钱还算能够理解。
但柳遥亲爹那边的反应就实在奇怪了。
前两日他才刚在家里大闹了一场,以崔临那无论如何也不会吃亏的性格,不该这样轻易就放过他才对。
“哦,还有你阿爹,”冯雯一脸嫌弃,撇了撇嘴道,“可惜了他今天没有过来,不然
我非得和他好好说道说道不可,几两银子就把自己亲生儿子卖了做祭品,他也配当个人!”
“好了,”柳遥忍不住想笑,安抚地拍了拍舅母的手背,“钱拿到手就行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将舅舅的病治好,其余的等之后再说。”
两人又行了一段路程,原本还在愤愤不平的舅母忽然回过神来,停下脚步皱眉问。
“不对,我怎么感觉,你好像一点都不为之前做祭品的事情生气。”
“啊?”柳遥一愣。
冯雯越想越觉得不对,凑近仔细打量柳遥的神色,“和舅母说说,你是不是在山顶上遇见什么事了?”
柳遥生母去世的早,几乎是冯雯看着长大的,可以说一丝一毫的反应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以柳遥和他爹的关系,知道自己被卖了换钱,还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即便不满心怨恨,也不该如此平静才对。
见柳遥听了问话后明显有些闪躲,冯雯顿时吸了口凉气,“所以真的有事!”
“没没,”柳遥耳朵都红透了,根本不敢再与舅母对视,逃也似的加快了脚步,“快点走吧,不早了,舅舅还等着咱们回去呢,别让他等急了。”
“别跑!”
柳遥怎么可能听她的,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踪影。
“哎,你这孩子。”冯雯追不上他,只能在原地跺脚。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柳遥和家里闹翻了,如今只能暂时借住在舅舅这边。
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怕柳遥抢着把自己要住的房间收拾了,又以身体困倦为借口早早歇了,等到白天给舅舅煎药的空当,到底还是被舅母抓住了。
“可算逮着你了,”舅母冯雯直接将厨房的大门关紧,一副不问清楚不罢休的模样,“赶快说说,我之前就觉得不对了,你在山上到底碰见什么了。”
“没有,”柳遥低头专注药罐下的火候,尽可能平静道,“就是我中途溜下山过一次,和我爹大吵了一架,这事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别想瞒我,”冯雯两眼微眯,语气十分笃定,“你我还不了解,肯定不是和你爹吵架的事情,快点说,再不说我把你舅舅一起叫过来了。”
红芝草因为是野生的草药,体积大小各有不同,所以需要的火候也有很大分别,柳遥担心将药材烧坏,一直把炉火压到最低,这会儿汗都快下来了。
“那个,我在煎药呢,不能分心,舅母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等会儿再说吗?”
“你是在山上看到什么人了?”舅母冯雯一针见血。
柳遥手里一抖,差点直接将药罐扔出去。
“真的被我说中了,”冯雯目光惊讶,有些新奇地望着柳遥逐渐涨红的脸颊,“哎呦,这不是好事吗,你以前眼光高,谁也瞧不上,快点和舅母说说,对方多大了,哪里人,长得俊不俊?”
“舅母!”柳遥真的崩溃了。
特别想说事情当真不是她以为的那样,他是见色起意,对那人稍微有了些念想没错,可两人满打满算也才相处了三日,还没到具体要如何的地步。
况且对方的身份。
“怎么了,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见柳遥脸色不对,冯雯的心稍稍提了起来。
柳遥犹豫半晌,终于将自己遇见青年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大概就是这样了,”柳遥熄灭炉火,将已经煎好的汤药放到一边,“八字没一撇的事,而且人家也未必能看得上我呢,您自己知道就行了,可别和舅舅瞎说。”
说话的时候柳遥忽然有些低落。
他想起自己昨天离开那会儿,青年神情始终淡淡,既不见挽留也不见其他。
不过也对,柳遥叹了口气,青年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即便如今落了难,也该看不上自己这样的才对。
“怎么就瞧不上你了,”冯雯看不得柳遥这种低落的模样,顿时横眉竖眼道,“你就说说,这附近几个村子里可有模样比你更俊的小哥儿。”
“再说身份的事也不用担心,他能从流放地里出来,多半是使了银子的,加上也不是特别严重的罪行,只要别往京城之类的大城镇上乱跑,就算正常生活估计也没什么问题。”
“真的?”柳遥终于提起了些精神。
“舅母还能骗你不成,”冯雯笑了下,凑近压低了声音,“你知道,隔壁村那个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书生,他其实也是……嗯,想不到吧。”
柳遥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不过回想起来似乎也算合理,他曾经在村外见过那书生一次。哪怕隔的很远也能看出,对方出身极好,言行举止间有种说不出的清雅。
若非如此的话,也不会惹得同村的小哥儿三天两头跑去堵他,还最终与人成了亲。
“那书生眼下正在私塾里教着书呢,听说前两日还在城里买了铺子,真有什么事,怎么可能如此随意。”
乡下就是这样,因为地方小,离得近,基本附近几个村子出了什么事情大家都能知道,也根本藏不住太多的秘密。
书生住在邻村已经有四五年光景了,现在还好好的,未来多半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柳遥心底忍不住一松。
“好了,”冯雯不再逗他,拿起旁边已经放凉的汤药,“别的舅母就不多说了,总之你自己好好考虑。如果觉得行的话,就带下山来让我们相看相看。”
柳遥小声「嗯」了下,低头收拾灶台上的东西,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这一天都退不下去了。
冯雯心情不错,端着药罐出了厨房,结果刚走到外面,就被人一把拉进了屋里。
“哎,”冯雯吓了一跳,抬头却发现拉着自己的不是旁人,正是柳遥的舅舅柳安如,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才刚好些,谁叫你随便下床的,还不快点躺回去。”
柳安如年近不惑,面颊十分清瘦,眉眼间却与柳遥有些相似。如今被妻子教训了,顿时心虚地咳了一声。
清清嗓子,柳安如望了眼厨房的方向,放轻声音道,“你刚刚与小柳说什么,什么从流放地逃出来的人,你怎么敢让他同这样身份的人来往,这之后若是出了岔子该怎么办?”
“你以为我想吗,”冯雯顾忌着被柳遥听见,也跟着压低了嗓音,“最近那姓崔的私底下鬼鬼祟祟,明显没放弃给小柳说亲,与其让小柳嫁到哪个乱七八糟的人家,我倒宁愿他找个自己喜欢的。”
舅舅柳安如没有说话。
为了给柳遥说亲的事,妻子昨日便已经找过一次崔临了,两边争执了好久,对方嘴上答应得不错,谁知道心底是如何打算的。
妻子说得没错。
比起嫁给那个所谓的梁木匠,确实不如让柳遥自己挑个喜欢的,到时木已成舟,就算名声上有些妨碍,也总好过婚后被人磋磨。
“只希望不要有什么大事吧。”望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柳安如一脸愁容道。
临近黄昏,天色渐暗。
柳遥在院子里收拾晚上要用的柴火,面上有些纠结。
一会儿想到早上舅母说的那些话,一会儿想到临下山前青年的淡漠表情,正犹豫着之后该怎么办时,忽然瞧见一小团黑影飞快从栅栏里窜过。
柳遥放下木柴,伸手揉了揉眼睛。
似乎是一只,黑猫?!
第10章
窸窸窣窣的响声从栅栏里传来,柳遥眉头轻蹙,其实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将影子误认成了黑猫。
借着窗内的光亮,柳遥小心上前一步。
按照乡下的习俗,临近黄昏遇见黑猫其实是很不吉利的事,甚至有传言说,这些黑猫都是恶鬼所化,只是变做黑猫的模样,诱骗与自己接触的人落入陷阱。
黑影一晃,柳遥猛地倒退了半步,就见那团黑影冒出双尖耳朵,轻轻顶开了松动的栅栏。
是普通的黑猫没错。
柳遥松了口气,连忙半蹲在地上,将怀里的木柴放到一边,朝小猫的方向招了招手。
“你是住在这附近的吗,饿不饿,要不要我给你拿点东西吃?”
黑猫藏在雪堆后,静静注视着他,几乎与周遭的阴影融为一体。
等了许久,就在柳遥以为对方胆子太小,不敢靠近过来的时候,那团黑色的身影几步迈到他面前,晃着尾巴,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指尖。
估计在外面呆久了,黑猫的绒毛有些凉,柳遥忍不住开心,伸手将黑猫抱了起来。
“好乖,最近天气冷,我去问问舅母能不能让你留下来住一晚。”
黑猫安静异常,只仰头盯着他看。
舅母冯雯还在和柳安如商量之后找大夫看病的事,听了他的要求有些惊讶。
但到底还是同意了下来,只让柳遥将小猫弄干净些,免得蹭脏了床褥。
因为柳遥舅舅常年身体虚弱,故而在卧房的隔壁有一间专门用来沐浴的房间,里面放了单独的炉火,只要烧起来。即便冬天也不会有染上风寒的危险。
黑猫体型并不大,柳遥找了个自己常用来洗脸的木盆,又翻出来一块旧棉布,抱着黑猫进了隔壁的房间。
将屋里的炉火点燃,倒上半盆热水,柳遥把黑猫整个放进了水中。
“我们洗快一点,等会儿再把你放在炉子旁边烘干,之后就可以吃晚饭了。”
柳遥撸起衣袖,正打算上手搓洗,刚刚还很乖巧的黑猫似乎十分怕水,没有任何征兆的开始挣扎起来。
“哎,别动,等下该着凉了!”柳遥可不敢让它这个时候跑出去,连忙将它按住,加快了搓洗的速度。
“乖乖的,很快就能洗干净了,今天厨房里有鱼肉,等洗完我给你拿鱼肉吃好不好?”
也许是为了能吃到鱼肉,黑猫挣扎的幅度终于没有那么大了,柳遥抓紧时间将它从上到下仔细清洗了一遍,洗干净后拎出来用棉布包好,回头却发现盆里的水有些奇怪。
按理来说,黑猫是只野猫,又是刚从田地那边跑过来的,身上该沾满泥土才对。然而如今木盆里的水却并没有多脏,反而隐约透出些淡淡的血红。
不会是受伤了吧?
柳遥吓了一跳,连忙将黑猫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没有伤口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没受伤就好,哎……”柳遥站起身,才注意到因为刚才的折腾,自己的衣裳已经被浸湿了大半。
柳遥揉了揉黑猫的脑袋,无奈叹了口气,“行,正好我也洗一洗吧,等洗完了,你身上的毛应该也干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