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他拉着她的手尚且虚软,望着她的目光尚且朦胧,从昏迷中醒来,他还是混沌而迷惘的。
但他执着的,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耐心地等她的面容渐渐清晰呈现在他的眼中。
她与往日迥异的疲倦面容,她目光中的惶惑与喜悦,茫然与失措,都是他未曾见过的,在这一刻,清清楚楚为他呈现。
他的脸上,露出了艰难而无比欣慰的笑容:“阿南……我还活着,你……还在我身边……”
“是,我们都好好的,现在,以后,一直,永远……”
她欢喜落泪,抬手轻抚他的面颊,彷如摩挲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昏迷太久不进食水,双唇微有干裂,不复亲吻她时那柔软模样。
阿南帮他垫好软枕,端过旁边的汤药,坐在他的身旁,喂他慢慢地喝下去。
他靠在枕上望着她,掩不住脸上艰难但欢愉的笑意:“你终于……把我救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捏着勺子的手微微颤抖:“情势危急,我也只能拼死一试,没想到居然成功了。我想,可能是上天也舍不得你走,所以对你发了慈悲吧……”
“不,我知道的……若没有你,我已不在这人间了。”
阿南一边慢慢地喂他喝汤,一边轻声说:“不过,魏先生认为,这个法子虽可暂时让你度过难关,可与我当初吸走你的淤血一样,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因此,傅灵焰肯定还有其他的手法,才能让韩广霆如常人般一直活到现在,而且身手矫健过于常人……”
虽然,他们还得继续探寻。但至少,如今他已经苏醒,一切希望便都还握在手中。
“怎么……救回我的?”
阿南将手中的碗放在几上,想起当时的情形,脸上尤带郁闷:“是傅准,他在冰川中露了行迹,被我抓住了。我要挟他以命换命,他只能答应了。”
朱聿恒一动不动望着她:“他?”
“嗯,那时候在冰洞中他用万象指引我们找到药渣,我就知道他也跟来了。所以在峰顶上,我赌了一把,赌傅准的失踪是迫不得已,赌他也想从韩广霆和玄霜的控制下脱离,赌他不愿让拙巧阁覆灭……总之,幸好我赌对了。”
不然,此时她与朱聿恒,已是青鸾羽冠上两具覆雪的尸体。
“他在多年前,曾见过韩广霆配置药物疏通经脉,可以清除掉山河社稷图造成的淤血,并且用药性迫使经脉继续运转。”阿南将炉子拨亮一点,让火光更暖和一些,抬手解开朱聿恒的衣襟查看山河社稷图的残迹,“我便想到了土司夫人故事里,韩广霆身上的青龙。我想,那会不会就是傅灵焰想出替儿子续命的法子,于是便死马当成活马医,带你回来试了试。”
贴在他胸前的指尖微颤,她的臂上,春风之伤未愈,而手上,又增添了疫病带来的新伤痕。
朱聿恒艰难抬手,握住她伤痕累累的手掌,在唇边轻轻贴了贴。
两人如今也没有心力去关心别人,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暖融融的晕黄灯光笼罩在他们的周身,他笼罩于她的光影之中,感到温暖而舒缓。
所以,即使全身无力,所有骨骼仿佛都在隐隐抽痛,他亲着她的手,望着近在咫尺的她,还是微微笑了出来。
“好像啊……”
阿南帮他擦拭唇角,回应他喃喃的呓语:“什么好像?”
“现在,好像顺天地下,我靠在你身上,听你唱那首曲子……”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阿南不由笑了,轻声道:“那时候咱们两人都脏兮兮的,可难看了。”
他望着她摇曳灯火下明暗不定的面容,心想,但,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知道了倾心迷恋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神志朦胧,可心口沸热,他缠住她的手指,声音模糊低喑:“阿南,我还想听……”
阿南俯下身,紧紧将他拥抱住,与他一起靠在枕上。
守了他这么久,她声音微显干涩,甚至带着一丝哽咽,但,在他耳边轻轻响起的声音,却比以往每一次,都更为缠绵悱恻。
我事事村,你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这一刻,世间再无任何东西比对方更为重要。
即使,他们都知道回去之后,便要面临这世间最激烈的风雨,等待他们的,会是最为诡谲可怖的局面。
但,他们偎依在一起的身躯无比温热,握在一起的手无比牢固。
无论面对何种境况,他们再也不会放开彼此的手。
一路回程,疫病比他们设想的更为可怕。短短数日,因为茶花寨中逃脱的那个病人,疫情已经在下游扩散。
一行人沿路救治,分发药物,教导郎中,将疫病逐渐平息下来。
被召集的众多工匠也已紧急赶往神女山下,开凿石灰矿,消弭疫病,一切都有条不紊开展。
告别了那棵临水盛开的百年茶花树,他们踏上回京之路。
重新回到应天,已是二月末,理应该是春回大地之时了,可今年时令古怪,不知为何,天气依旧阴沉寒冷。
随同朱聿恒前往横断山脉的队伍刚下了船,距离应天城尚有十数里之遥,太子与太子妃亲率的队伍已经迎了上来。
看见安然无恙归来的儿子,饶是两人在朝廷中打滚多年,都是心坚如铁之人,此时也是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了儿子。
等初见的激动过去,太子询问起横断山脉这个阵法,得知疫病已彻底控制后,才放心点头,欣慰不已。
而太子妃见儿子神情如常,虽然面容略显苍白瘦削,但还是自己那个出类拔萃无人可比的孩子,不由得目光转向旁边的阿南。
阿南笑吟吟地站在一旁,拈着手中马鞭,见太子妃回头看自己,便向她点头为礼。
太子妃走到她跟前,执起她的手道:“好孩子,这一路上,辛苦你照料皇太孙了。”
阿南微笑道:“殿下也照顾我了,不然,我们此次是否能顺利解开阵法、逃出生天,还是未知数。”
她虽神情轻松,但太子妃自然知道必定有着自己难以想象的艰辛。只是人多眼杂,她也没有多问,只紧紧又握了握阿南的手。
后方众人纷纷上前,都是笑逐颜开,满口恭贺之词。
阿南哪里受得了这些,一路疲惫跋涉,还要站在人群中满脸堆笑,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她对朱聿恒飞了个眼神,正准备逃之夭夭。只可惜一双手伸来,将她留住了。
她无奈地在太子妃示意下上了马车,跟着他们一路往城内而去。
马车抵达应天皇城,皇帝亲自等待在宫内,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他们五人在殿内说话。
皇帝三月前在榆木川遇刺,大伤元气,但见到孙儿安然无恙回来,他难得显出神采奕奕的模样,招手让朱聿恒过来,亲自查看他身上的痕迹。
见他身上又添新伤痕,皇帝心疼之余,又欣慰于他身上山河社稷图的淡去。
他示意阿南近前,亲自询问她:“司南姑娘,朕对此事尚有不解之处,不知聿儿身上的山河社稷图,这下可算是解开了么?”
皇帝之前十分不喜她的海客身份,甚至多次对她动过杀心,但此时因为欢喜于孙儿的病情好转,对她着实和颜悦色。
阿南便详细将魏乐安的结论说了一遍,当知道朱聿恒的经脉受损太过严重,只能再维持数月至半年后,殿内气氛又再度沉重起来。
太子妃含泪问道:“可,当年傅灵焰不是也救治好了她儿子么?”
“是,但傅灵焰已逝世多年,我们已无从得知她用的是何法子。”阿南终于将自己一路上反复思量的事情提出来,说道,“幸好我们如今终于有了韩广霆的下落。既然他能顺利活下来,那么只要追踪到他,相信阿琰也定能安然度过劫难,获得新生。”
“哦?韩广霆出现了?”听到这个讯息,大家都是精神一振。
朱聿恒将横断山脉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皇帝与太子沉吟点头,认可她的看法。
太子妃则问:“此人既已踪迹全无,我们又该如何寻找?”
“他既然回到了陆上,那便不可能几十年藏头露尾,一直避世而居。朝廷可详加追查这些年来回归的海客,尤其是——二十年前曾接近过蓟承明与刘氏等人、后来或许也与青莲宗等有交往的人。”
殿内的人都是久历世事之人,立即便理解了他们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二十年前,应该就是韩广霆在皇太孙的身上种下了山河社稷图?”
“是,而且当时阿琰身上的血脉便已经发动了一条。”
朱聿恒默然拉下自己的后领,让他们看了看从腰脊而起、经顺脊背隐入发间的那条青痕,说道:“这条督脉,其实便是我身上第一条发作的。只是因为它一直呈不易察觉的淡青色,而且在我后背,因此未曾引起过注意。”
太子与太子妃对望一眼,黯然神伤。
皇帝问:“你们是聿儿父母,小时候他一直在你们身边,这条痕迹是何时出现的,你们可有印象?”
太子叹道:“应当是聿儿两三岁时。儿臣夫妻二人昼夜守城不曾回府,聿儿交由乳娘刘氏看护,因此被人趁虚而入,酿成灾祸。”
“那战事结束,朕登基之后,你们就不曾好生审视过自己的孩子?这可是你们的亲生儿子、朕的长孙!”皇帝恨恨一拍书案,怒吼出声之后,又想起登基之后,太子镇守南京,而他带着朱聿恒长住顺天,他们夫妻与孩子相处的时日也是少之又少,哪有机会审视淡如青筋又毫无异样的一条背后痕迹?
怒火无从发泄,他唯有又迁怒他人:“伺候聿儿的那群太监嬷嬷宫女,有一个算一个,大都可杀!怎么从来无人注意过太孙身上的血痕!”
龙颜震怒,太子率先深深垂头,知道已无法再商讨下去了。
皇帝的咆哮宣泄,最终在朱聿恒的劝解中结束。
他龙体尚虚,朱聿恒搀扶着他入殿安歇。而阿南与太子、太子妃心事重重地在外面等了许久,才等到他出来。
四人往外走去,太子低声问朱聿恒:“圣上对你可有什么嘱咐?”
朱聿恒道:“没什么,圣上说宫中忙于筹备顺陵大祭,过两日设个小宴替我庆功,让我这两天好生休息,多陪陪父王母妃。”
见他云淡风轻,太子太子妃也便放下了心,一家三口难得重逢,将一切艰难先抛诸脑后,一起回了东宫。
东宫不远处,朱聿恒替阿南准备的小院早已清扫得干干净净,里面的仆妇也都收拾得妥妥当当,迎接她的归来。
这一路奔波,终于回到了安心的居所,阿南稍微吃了点东西,倒下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醒来外面已是大亮,鸟雀在梅花上蹦跳,高声鸣叫。
她草草洗漱,打着呵欠转到前厅,喝过了温热的米粥,吃了两个米糕,一时竟不知该干什么。
韩广霆的下落尚未查到,本朝建立六十年,回归的海客数不胜数,就算再焦急,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调档查阅的。
“呼,有点冷,好想回西洋晒太阳啊。”阿南搓着手,给自己又裹了一件袄子,坐在熹微日光下保养自己臂环,调试完机括后,将它又戴回腕上。
金属冰凉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嘶”地吸了一口冷气。
越蜷缩越冷,阿南索性便起身抓过马鞭,骑马出门活动去了。
到了东宫一问,朱聿恒这个工作狂,一早便去三大营处理这段时间堆积的事务了。
阿南琢磨着,提督大人亲临,诸葛嘉楚元知廖素亭他们肯定也得过去点卯应差,不可能有人陪她游逛了。
寒风萧瑟,行人稀少,她想起傅准交给自己的那颗白玉菩提子,便买了根钓竿,打马向着燕子矶而去。
……第223章 生生不息(3)
长风荡荡,波光浩渺,凛冽寒风让长江边人迹罕见。鱼儿躲在江底石洞,渔夫们也懒得出船。
唯有燕子矶旁大青石上,有个老头披着厚厚的玄狐披风,戴着皮帽子,围着毛领子,端坐在石头上钓鱼。
阿南瞥了他一眼,心下不由乐了。这个人她认得啊,这不就是当年背弃竺星河的父皇、被海客们唾骂了二十年的李景龙嘛!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不动声色,找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下,丢点酒糟米打了个窝,鱼钩一甩架设好,就捡了几抱树枝过来,一边烤火一边注意浮标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