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抬手一指,问:“闲哥哥,这个有评语吗?”
温闲摸不着头脑:“有啊。”
谢知秋问:“能给我看看吗?”
“好啊!”
温闲一听这个就来劲了,他一回来就拿着这个乙等卷子满屋子显摆了一遍,正愁没有别人让他炫耀,哪怕是这个没表情的大表妹也好。
温闲将卷子一扯,大方地递到谢知秋手上。
温闲话中不乏显摆地道:“这篇文章是你表哥我梦中偶得的,怎么写出来的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这恐怕就是天才吧……不过,因为这个,先生的评语我也没看太懂……”
谢知秋没搭理温闲,径自翻到后面的评语上,快速阅读起来。
温闲体贴地说:“表妹,你要是有字不认识读起来吃力,拿回去慢慢看好了,反正这篇文章也不用拿回学校了。先生让我自己好好将文章收起来,然后再随便写一篇同题目的拿回去交回去。”
“——!”
谢知秋立即抬头。
她问:“为什么?这篇文章哪里不好吗?”
“当然不是了!我的文章怎么会不好!”
说到这里,温闲脸上又得意起来:“其实,先生今日特意将我叫去,私下跟我说,如果纯粹按照他自己的意思,这篇文章理应评为甲等第一的。”
“——!”
谢知秋不禁一惊,眼里散去的光又一点一点亮起来。
她问:“那为什么……?”
温闲挠了挠头:“我也不太清楚,先生只说这篇文章最好不要在书院里留下出现过的痕迹,不然,虽说我是小孩儿,多半没人会当真,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真是碰上糟糕的情况,可能会给我乃至是家人惹上麻烦。”
谢知秋微愣。
“……为何?”
“我也不太清楚。”
温闲看上去没怎么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肃性。
他道:“其实你来之前,负责教导你的那个林先生也专门来了一趟,还问我要了卷子看。她看完以后,表情有点奇怪,她像是想了一会儿以后,还直接让我找个月黑风高的时候趁没人将卷子烧了。”
温闲的头脑比较简单,可谢知秋却不傻。
两个大人都这么说,那估计是这文章真有大问题。
温闲书院里的先生她不认识,不太了解,可是林先生看上去不像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听到这里,她当机立断,毫不迟疑地低头一目十行地将评语看完记住,然后一步上前,将卷子放到烛火上,用火苗点燃。
橙色的火焰一触到脆弱的纸面,迅速燃烧起来,试卷几乎立刻被火舌吞没。
“你——你干什么!哇——这火,知秋妹妹小心!”
温闲被谢知秋的举动吓了一跳,但见她一个小姑娘居然敢点火,慌了神,立即冲过去帮忙。
只见他熟练地抢过谢知秋手里被烧了大半的卷子,扔在地上,用脚踩灭。
卷子上的字已经要么被烧得七七八八,要么被熏得看不清楚,完全没用了。
温闲见谢知秋没事,松了口气,但回过神,忍不住大声教训她:“你干嘛啊!小小年纪,还是个女孩子,居然敢玩火!烧伤了怎么办?”
谢知秋一看温闲刚才灭火动作反应之快,就知道他私下里绝对偷着玩过什么需要点火的东西。
谢知秋抬目望向他,问:“林先生让你烧掉这文章,你怎么不立刻烧掉?”
温闲被谢知秋这目光盯得一惊,只觉得这妹妹一双眸子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但他仍嘴硬道:“她谁啊?凭什么她让我烧我就烧?我难得拿一个乙等,还打算贴在墙上多看两天呢。”
谢知秋的视线则移向地上那篇已经烧焦的文章。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道:“闲哥哥,对不起。”
“啊?”
温闲听到谢知秋道歉,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他大度道:“算了算了,一篇文章而已,烧就烧了吧,谁让我是你哥!我哪天做梦再写一篇好了,你人没事就行!”
然而,谢知秋之所以道歉,却不是因为烧这篇文章。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太多事情她不明白。
她只不过是想找个机会证明自己罢了,可没想到,一个弄不好,差点就给表哥惹上麻烦。
下一回,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
谢知秋沉思良久。
然后,她问道:“闲哥哥,那你下回去书院时,能拿几篇先生说可以公开的甲等范文给我看看吗?我想研究一下有什么区别。”
温闲不太明白谢知秋问她要这种东西是做什么。
不过,他倒也清楚,这个妹妹和他不一样,是喜欢念书的。既然她是他表妹,又是难得提一次要求,温闲不疑有他,便拍拍胸脯答应下来。
谢知秋向温闲道了谢。
只是,她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安,像是这桩事还有哪里没处理完似的。
……说起来,林先生为何会专程来温表哥这里向他要卷子看?
林先生平日里除了教她以及偶尔接待客人,几乎足不出户,不像是对这种事情有兴趣的样子。
*
是夜,谢知秋返回自己的住处。
然而,刚走到院落外,她便看到门前有个人。
由于种种插曲,谢知秋回来时,天色已全然沉了。
幽静夜色之下,那人手中提着盏灯,靠在墙上,借着微光单手持书卷看着,似是特意守在这里等她。
听到谢知秋归来的脚步声,那人抬起头来。
月光与灯笼共映着那中年女子的面庞,她的眼神如平时一般冷肃。
她直起身子,淡然地抚平衣袖。
谢知秋心头一紧。
随着那女子站直的动作,光线从她面容上掠过,清晰地映照她的相貌——
是林隐素先生。
考虑到温闲那边发生的事,她居然觉得在此处见到林先生,并不是特别意外。
她恐怕是专门在这里守她。
谢知秋内心一沉,外表却按兵不动。
她故作寻常地缓步上前,对对方恭敬地行礼道:“夜安,林先生。”
林隐素淡淡一颔首。
她的视线落在谢知秋身上,似带着某种审视。
谢知秋微凛,却不敢动。
不知为何,林先生今晚给人的感觉与寻常不同。
这两年来,林先生的眸子总是半开半阖,一副对俗世浑不在意的模样。可今夜,她静默地凝望着她,那眼神竟无比清亮,带着萤火般的幽光。
原来,林先生认真起来的时候,她的气场竟如此锐利而年轻,浑然不似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妇。
林隐素未有与她周旋之意,开门见山道:“温闲那篇文章,其实是你的手笔吧?”
“……”
谢知秋一闷,但还是应道:“是。”
她问:“先生怎么看出来的?”
林隐素神情并无意外,只说:“我看你上课时的反应,就觉得有异样,所以去找温闲问了一下,看了他所谓的卷子——那不是温闲能写出来的东西。”
说到此处,她稍作停顿,话语多了些意味深长——
“不过,在实际看到以前,我也没想到你会写出这样的东西。”
“……”
谢知秋没吭声。
但她感到林先生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别的意味,那视线漆如深渊,难以琢磨。
林先生又问她:“你是怎么做到的?温闲看上去完全不知道那篇文章的来路,还以为是自己做梦写的。”
“……”
谢知秋静默一瞬,含蓄道:“表兄为人单纯,破绽不少。他夜间写功课常会打瞌睡,我趁他不注意,尽快为之。”
林隐素道:“也就是说,你深更半夜还不打招呼孤身藏在一个同龄男子屋中,一个人将他的习惯举动摸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替他写文章……你们现在是还算小,但但凡再过两三年,你们二人长个半大,你可知你这样的举动,会造成何等后果!”
林隐素话说到后面,语气渐渐严厉起来。
谢知秋默默挪开目光,并不看她。
林隐素训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我教你的东西,我看你是忘光了!”
谢知秋仍不吭声。
半晌,她默默抬起手,将掌心放到林隐素面前。
她问:“按照闺训,犯这样的错,应该领多少家法?请先生教训。”
林隐素定定直视她。
谢知秋知道,林先生是专讲妇德的先生,自己犯了这样的错,在林先生看来,想必是滔天大罪、罪无可赦。
然而,正当谢知秋以为林先生会继续兴师问罪的时候,林先生一声不吭,提着灯笼迈步,与她错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