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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到谢知秋背后,又定住脚步。
    谢知秋不解其意。
    这时,一阵清风吹过,夹着早春料峭清寒。
    伴随着微风,谢知秋听到身后传来林先生的声音——
    “罢了。谁小的时候,没想过要破釜沉舟一回?错的不是你,是这世道。”
    还没等谢知秋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林隐素又缓缓地道:“……你其实,只是想和同龄的男孩子一样去书院念书,是不是?”
    “……”
    谢知秋垂下眼睫。
    冷月之下,两个女子的身影一高一低,一年迈,一年幼,彼此背对,两人都没有回头。
    谢知秋轻轻地说:“……是。”
    这一刻,某种始终被压制的情绪冲破她一贯用以示人的冷面,透过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向另一个人打开一线有限的心扉,泄露了一丝她真实的内心世界。
    另一侧,林隐素闭目凝思。
    在她脑海中,尽是今日所见之文章。
    那样的文思,说是十岁小童所写已经令人不可置信,然而它真正的作者,却是她身后这个八岁女童。
    如此之才,若是就此埋没,如何不可惜?
    谢知秋一动不动地等着,任凭风声穿过她的衣袖裙摆,正当长久的寂静令她怀疑林先生是不是早已消失之时,她才听到身后离去的脚步声。
    林先生离开时,留下一句话:“可以,我帮你。”
    第九章
    次日,林先生在谢老爷归宅后,敲开了对方的门。
    谢老爷今日做成一桩大生意,心情颇好,遂诗兴大发,回家大笔一挥写了一幅对联,自觉写得不错,正站在桌前欣赏。
    他看到来人是大女儿的妇德先生,并不怎么上心,只问:“林先生?怎么了?可是小女的功课有什么问题?”
    林隐素站在门前,先恭敬地行了个礼,方抬步进屋。
    她道:“小姐功课没有问题。不过,关于知秋小姐,老身确有事想与老爷商量。”
    “嗯?”
    “老身敢问老爷,如此精心教导大小姐,可是对大小姐的将来,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
    谢老爷未语,似是对她的说法有所不解。
    林隐素安静地立在屋中,她身姿端正,衣衫整洁,如寒松挂雪静立。
    她没有急着解释,反倒不慌不忙地又行一礼,才不卑不亢地道:“老身斗胆出言……老爷之所以如此看重大小姐的教育,无非是因为不希望谢家的姑娘将来辱没谢氏一族的门楣,且大小姐聪颖,老爷格外偏爱于她罢了。
    “但是,依老身之见,大小姐的界限远不止于此。只要老爷妥善安排,大小姐未来能给谢家带来更大的荣耀。”
    “——!”
    林隐素的这句话,似乎戳中了谢老爷内心深处的某个位置。
    他确实一向觉得,自己这个女儿有点与众不同,只是女孩子未来出路不多,他没想到什么特别好的安排,便姑且耽搁着罢了。
    这林先生主动来提想法,也不是不能听听。
    谢老爷直起身体,虽没有完全信她画的大饼,但似被勾起几分兴趣,道:“你继续说。”
    林隐素缓缓道:“恕老身直言,先前几回府中有客来拜访时,老身也有幸见过谢家其他小辈。
    “谢家乃是一代书香名门,子嗣自然皆是人中龙凤。只是可惜……依老身之见,除了大小姐之外,谢家其他孩童,多只是中上之才,还远算不上出类拔萃。
    “但大小姐不同……大小姐,身赋之天资,即使在谢氏一族中,也算难得一见。只要老爷妥善安排,大小姐绝对有机会成为谢家小辈之中,最为出色之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谢老爷的眼神微微一亮。
    不得不说,这是他喜欢听的话。
    谢老爷过往自己在同辈兄弟中并不出众,又以自己是谢氏一族为荣,生平最怕别人私下议论他不像谢家人。
    在培养知秋这件事上,他也的确如林隐素说的那般。
    一方面,知秋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难免偏爱些。何况,她幼时那般不爱说话,性子又有些古怪,他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也最多。
    另一方面,知秋的天赋也是有目共睹的,他自然希望她能知书达理,为谢家、为自己长脸。
    但在林隐素向他提起之前,他的野心也就到此为止了,并没有更大的打算。
    最多是偶尔会想想,知秋这般聪慧,相貌又美,若是将来运气好的话,会不会有机会嫁入高门大户?
    不过,这种事情说不准,也就是想想罢了。他还是更在乎自己在谢家的声望。
    若是真如林隐素所说,能让知秋成为谢家同辈中最出色之人,那么于他而言,无异于翻身之仗。
    能一口气扳回他这些年在堂兄弟那里受的憋屈,对他来说,这比培养女儿本身还要有吸引力得多。
    林隐素端详着谢老爷面上细微的变化。
    她看到谢老爷面有斟酌,便知道他已被自己说动。
    林隐素趁热打铁,继续说:“此事的关键,除了大小姐本身的能力以外,还有一点至关重要,即是‘他人的认可’。
    “大小姐生活在闺中,光是家中父母先生知道她聪颖过人,并无大用。
    “大小姐作为晚辈,若是在整个谢家没有话语权,任她再怎么聪慧,最多从其他谢家长辈口中得一句居高临下的夸赞,不会认真将她这个小姑娘当回事。
    “但是,若是人人都知晓大小姐聪慧,人人都认可大小姐才华罕见,今后每当提起谢家,世人第一个便想起大小姐的名字,让其他人的名气难以与她相较……那又如何呢?”
    谢老爷心中一动,转过弯来。
    在谢家的范围内,他们自己议论谁第一谁第二,那都是自己排的,没什么意思。
    唯有外面的人都如此认为,那才是公认的。
    若是人人都承认谢知秋乃是第一,那么他那些兄弟即使不服气,又能如何?
    谢老爷有所意动,道:“你的意思是,想办法给知秋推一个才女的名声?”
    林隐素颔首:“世人对女子的期望不高,正因如此,女子中若是出了格外出类拔萃之人,会引得世人惊奇,即使不在官场纵横,也可以获得与男子比肩的名望。”
    谢老爷以手点桌,斟酌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踌躇地说:“可此事本该自然而为,强行为之,只怕不好。况且女子本该待在闺中,若想要他人承认她的能力,难免要刻意地时常抛头露面,这不合适吧?”
    “不必如此。”
    林隐素显然早有考量。
    她道:“强行为之,当然不好。但大小姐本有真才实学,何畏之有?我们只需要推波助澜,为之保驾护航即可。
    “况且,人各有想法、各有心思,文人更有互轻之心,要让人人喜欢、人人认同,本就是极难之事。老爷可有想过,这世上其实还有更简单的方式,能让一个人的才华与名声,成为公认的?”
    谢老爷苦思冥想,却并未领会。
    林隐素揭晓答案:“——不必人人承认,只需有权威承认即可。”
    “——!”
    谢老爷眼神一动,恍然大悟。
    林隐素神情微定,终于揭开她此行的来意:“老爷应当也听说过,甄奕这个人的名字?”
    谢老爷身躯一震,竟下意识地正襟危坐,道:“甄老之名,如雷贯耳,望麟自然听过。”
    甄奕,乃是如今梁城……不,放眼整个方国,也是赫赫有名的学者。
    他不但著作等身,且襟怀坦荡、光明磊落,一度官至礼部尚书,又不留恋权势,急流勇退而辞官,改以教书育人为业,连先帝都对他称赞有加,在现今读书人中有极高的声望,甚至被称为“活着的圣贤”。
    倒不如说,林隐素这个长居后院教导女眷的妇德先生,在这个时候会提及甄奕之名,反而更让谢老爷吃惊。
    林隐素见谢老爷知道,便不费口舌多说,只道:“我父亲仙逝之前,乃太学五经博士,一生育人,桃李满天下。
    “甄奕当年在太学读书时,曾是我父亲的得意门生,师徒二人感情甚好。那时,他常来我家拜访,也愿称我一句‘小师妹’。
    “前几年,他告老还乡之后,仍不太闲得下来,故受昔日友人之邀,赴白原书院任教。这既是他本人有意传道受业,亦是打发闲暇时光。
    “他妻子颇善棋术,亦是梁城中有名的贤妇。
    “不如让大小姐借想学棋术之名,同拜他们夫妻二人为师。如此一来,既顺理成章有名师弟子之名声,又可以此为名目,让大小姐每年赴白原书院学习九个月。
    “大小姐身为女子,虽难以与同龄男子同室学习,但身为先生弟子,势必可以广览书院之藏书,亦有机会向诸多名师求教。若是时机合适……我想允许她隔墙旁听,也未必完全没有可能。
    “甄奕其人,一向敬重老身之父。老身丧父丧夫之时,他也曾顾念早年我父亲的恩情,多次让他夫人私下接济于我。
    “我想,若是我以昔日小师妹之名义,斗胆向他引荐大小姐,他应当会考虑一二。
    “接下来,以大小姐之天赋,甄师兄他见了,想来会愿意收下这个女弟子。”
    *
    得到谢老爷的首肯后,次日,林隐素当即一封书信送去白原书院。
    没多久,回信送到,林隐素便专程领着谢小姐,去见了多年未见的甄师兄夫妇。
    谢小姐再回家时,便已成了名士甄奕的亲传弟子。
    此事,甚至惊动了谢家本家。
    甄奕一度官至礼部尚书,绝对属高官之列。
    更重要的是,他为人宽厚风趣、平易近人,极少与人结仇,身居高位,却并不执着于功名利禄,连先帝都曾赞他“浮云不系一仙翁”。
    前年他并未贪恋权势,反而主动辞官退隐,十分符合当下文人傲骨不折的价值观,于是显著增加了他的声望。
    如今,甄奕正被奉为文人之表率,受一众学子称颂,以至于一大批人都以入白原书院读书为荣,风头正劲。
    这样的甄奕,竟忽然收了一个八岁女童作弟子,任谁都会觉得惊异。
    谢老爷如今腰也挺了,背也直了,见谁都满面春风。
    别人恭喜他,他表面上说着没有没有对小女是过誉了,可眼里的兴奋却压抑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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