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冷风开的很足,江凛的声音很淡,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怀疑,薄唇张合间一连串的问题向纪眠之砸过去。
“首先,我想问一下纪老师,旋翼的设计固然是不可缺少的,刚才我也看过纪老师的初步草图,很大胆的一次创新,结合了国外机型的优点。”他顿了几秒,拧开钢笔盖子探了下身子抽走纪眠之手中的草图勾画了几下又还回去,“我想问一下,既然纪老师在综合了国外机型优点的同时又辅助了自己的一些灵感,那么下一步又该如何规避新机反馈出来的缺点呢?”
“第二,新机带来的缺点到底是可以经过众多工程师的努力去改善至完美的,还是说,如果我们前期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研发出来的只是一堆降低生存率的废铜烂铁该怎么办?”
“第三,在前两点都顺利进行的前提下,新机的试飞以及预警机和其他机型的更新工作又是一个很重的负荷,如此日复一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改装研发出更适合救援的新机?”
“最后,一台能够锦上添花的发动机,谈何容易?”
一番话不轻不重的落在了静谧的会议室内,众人的反应不一,有赞同的有反对的,只是面对纪眠之的设计图和江凛点出的问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抉择。
手里的草图被人用黑色的钢笔随意勾画了几笔,但是圈出来的地方都是她当时下笔时也斟酌再三的,不可否认江凛提出的问题确实很有道理,但是在国外六年的学习和工作经验让纪眠之对江凛的保守改进并不是很认同。更多的,她想在江凛面前证明自己的决定是可以被相信的。
她反驳,“如果每一个人都像江队一样故步自封只想在旧机的基础上酌情加以改进的话,我们救援工作的效率要什么时候才可以提上去?更不用说救援直升机的数量短缺本来就是我们面对的一个大问题?”
“更何况,任何研发项目都是带有一定风险的,现在只是展示的初步草图而已,不到最后,为什么要先否定?”
江凛并没有急着去反驳,而是抬眸看向对面的纪眠之,神色沉静,眉眼间的傲气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在涉及关于她专业领域的东西,整个人仿佛都是发着光的,比在他面前那副闷声不语的样子不知道生动多少倍。
他欣喜在六年后的纪眠之身上看到六年前的身影,但是他又悲哀,他也只能在这种情况下能看到不带有一丝遮掩的纪眠之了。
他敛下心头涌上的燥意,整个手掌覆盖在桌面上,声音不自觉带了些冷意,“那我请问一下纪老师,你所谓的创新新机和研发新机带来的风险是什么?是新机失败后试飞员们的生命祭奠吗?”
“我们的目的是在保障救援队成员的前提下,安全营救更多的被困人员。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新机在飞行途中遇见我们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故障,我们作为研发人员,我作为飞行员,难辞其咎。”
纪眠之哽住,国内外的差异确实让她忽略了这个问题,其余人的目光仿若无形的压力重重的压在她身上,她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我们可以一起解决,最大程度上避免试飞员伤亡,甚至做到无伤亡,排查所有可能出现的故障。”
两个人完全对新机的研发呈不同的态度,面对面的座位,一张简单的会议桌仿佛有形的沟壑一样和他们分割开。空气更沉寂了些,任谁都看得出,两个人眼神交错时,弥漫出浓浓的火药味。
“小纪和江凛提出的意见都是非常具有建设性的,我和其他几位领导会开会研讨一下新机的创新该如何进行,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林队长权当江凛看不上喝多了洋墨水的纪眠之,哪里明白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弯弯绕绕,也亏的他调来京港才短短三年,否则要是知道这两个人的过往曾经,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江凛和纪眠之放到一个办公室里头。
纪眠之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她一张张资料整理好,厚厚的资料和光滑的桌面碰撞出极大的闷声。不长不短的一个会议比在美国和实验室里那群顽固的老头对线还要耗费精力,江凛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铺天盖地的向她兜头砸来,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谁也不知道方才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自如的说出口。
她垂下睫毛,江凛勾画的痕迹停留在资料最上方,他的顾虑她全都懂,如果换一个人说出跟他一模一样的一番话,她都不会那么紧张难过,江凛的一番话让她觉得,他不认可她,不相信她。
对她来说,这才是最致命的。
第6章
一众领导离开会议室后,江凛在半开着门的会议室门口驻足良久。
他没错过纪眠之眼底一划而过的落寂和破碎,她零碎的情绪像一根针一样扎在他的心头。
她是因为刚才他不留情面的反驳她难过还是因为她的意见被否定而难过。
江凛垂下眼睫,自嘲的扯了下嘴角,她当年能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撇下他,如今又怎么会因为他的意见而难过。
裤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江凛收回目光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接电话。
“爸。”
江云嵩也不废话,言简意赅的对江凛开口,“明天周末,你回家一趟。”
父子两人的对话没有丝毫温情可言,说完一句话后话筒那边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
江凛是隔天中午到城北的。
站岗的警卫员是退伍的老兵,也算是看江凛长大的,看见他开车回来熟练的放了行,“阿凛回来了。”
江凛点点头,“回来了,王叔。”他从置物盒里抽出一条软中华,“给您带的,我爸找我还有事呢,我就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您。”
抽油烟机不停的工作着,厨房里出来热油迸溅的刺啦声,周莉掐着点把最后一道菜盛出来,此时家门口传来汽车制停的声音。
“老江,你看看是不是阿凛回来了。”
江云嵩和江凛这几年也算是水火不容,父子两个见一次面各生各的气,他抖了抖手里的报纸,从鼻尖冷冷的哼出一句,“不看。”
“那我去看,你帮我把碗筷摆好行不行?”周莉无奈开口。
下一刻,门被敲响。
她脚步匆匆拉开门,上下看了眼江凛,“没带钥匙?”
江凛顺手把车钥匙塞进兜里,手撑着墙壁换鞋,“忘带了。”
“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丢三落四的,赶紧去吃饭。”周莉嗔了他一眼,转身去酒柜抽了一瓶酒出来。
饭桌上,江云嵩和周莉并肩坐在一起,对面是江凛。
“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陪你爸喝点。”
“不喝了,吃完饭就回去了。阿珩昨天不是陪他喝过了。”江凛把手边的酒推远,拿起筷子慢条斯理的夹着菜。
“哼,你消息还挺灵通,连阿珩昨天来陪你老子喝酒都知道。”江司令眼神落在埋头吃饭的江凛身上,又说,“连阿珩一个周都雷打不动回家两三次,怎么你就跟长在基地了一样?”
“要带新学员还有新机设计的工作,忙。”
他忙不忙江云嵩清楚得很,冷嗤一声又见他主动提起新机,江云嵩憋了满腹的话也不想留到饭后说,直截了当的问出口,“纪家那丫头回国有没有你的手笔?”
自从纪家出事后江凛的成长速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所有人对江凛毕业后按部就班的在京港参加工作是深信不疑的,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江凛临毕业一声不吭调去西北,一呆就是两年多,立了功升了职位,今年才刚调回来。
江凛没想到他爸把他叫回来就是问了这点破事,他挺直肩背,毫不畏惧的直视回去,“有没有我的手笔,您不知道吗?”
“你和阿珩的手都敢伸到徐家,弄个人回国怎么不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几年你往美国跑的有多勤!”从纪家出事后江云嵩就有意无意的替纪青寺封锁纪家的一切消息,怕的就是江凛那股疯劲上来,做出点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江凛眉眼都松散着,脸上挂着极温和的笑意,他说,“爸,我去美国再多次,也没碰见过她一次。至于查徐家的事儿,那不还是您逼的吗,您当年但凡伸伸手拉纪家一把又事情又会到这个地步吗?”
他用最温和的语气把自己对江云嵩的不满诉说的干干净净,连周莉都忍不住侧目看他。
室外深浅不一的脚步声还有嘈杂的人声顺着窗户四通八达的闯了进来,而室内却是冰冷的静谧,掩藏在父子两人之间最浓烈的疤痕陡然被揭开,当年纪家倒台虽说别家也受了点牵连,但总归江家算是比较安全的。江凛想不明白,他们家和纪家几十年的交情,怎么就不能伸把手帮帮了。
纪青寺当年锒铛入狱的时候,他不是没去求过江云嵩,没用,江云嵩那么面冷心热的一个人在纪青寺的事情上愣是纹丝不动。
江云嵩罕见的沉默了几秒,他端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在开口时声音却多了几分疲惫,“阿凛,你不懂。”
“是,我是不懂,我不懂高高在上的您是怎么忍心看清清白白的纪家变成一片废墟,不懂您怎么能这么铁石心肠,眼睁睁看着纪叔在狱中自尽,又眼睁睁的看着我漫无目的的一次次踏上去美国的飞机。”江凛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眼底荒芜一片,“爸,您就当可怜可怜我成吗,别拦着我了。”
“您有没有想过,您的袖手旁观,让我怎么在她面前收场?婚约定下的时候,没人问过我们的意见,取消的时候也没人问我们情不情愿。”
江凛说完之后亳不留恋的离开了,留下沉默的江云嵩愣愣的盯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片刻后,餐厅内才响起他的声音,“我们的阿凛是真的长大了,当年我做不到的,他去做了。”
“周莉,你说,我当年答应青寺到底是对是错?”
周莉难得看到丈夫这副表情,保养得当的脸庞露出一丝不忍,连声音都发着颤,“纪家倒台的突然,连咱们都有些自顾不暇,当年如果不是你帮纪青寺瞒着,就凭徐舒婉的作风,纪家的下场只会比现在更难看百倍。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云嵩,当年虽说事情闹的大了些,可到底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就松松手,让阿凛去做吧,这么多年了,我一想到当年他不吃不喝坐在纪家楼底下那副样子我就喘不上气。”
须臾过后,江云嵩摆了摆手,深深地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
/
江凛离开江家之后并没有急着回基地,而是把车扔在了院里的篮球场旁边,沿着当年送纪眠之回家的那条路去纪家门口站了会。
纪家出事之后,精致的三层小楼也如破败的纪家一般迅速凋零下来,原本郁郁葱葱的小花园如今杂草丛生。这些年调任到京港的很多,可是没有一家愿意住在这,估计都嫌纪家晦气,沾了霉影响仕途,一来二去的,倒是也空了下来,多了分清净。
他仰头看了眼二楼阳台的位置,闭上眼就是纪眠之跳进他怀里的场景。
甜的他发苦。
江凛没多待,原路折回的时候在自己车旁边看见了何明熙,小姑娘手里捏着一根冰棍,弯腰一双大眼睛盯着车窗咕噜噜的转。许是看的入神,连江凛站到她身后都没发觉。
“看什么呢?”江凛单手插兜弯腰盯着何明熙晒的发红的脸问。
何明熙舔了舔手里的冰棍,“看江凛哥哥在不在车里,这车窗怎么还是个单向的?不会是谈女朋友了吧?”她说完冷不丁扭头一看,江凛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落尽她瞳孔里,吓的连冰棍都掉了,“我靠,哥你是不是要吓死我!”
江凛拉开车门抽了几张卫生纸把地上的冰棍捡起来扔掉,然后弹了她脑门一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篮球场离江家不近,倒是离纪家挺近,何明熙脑瓜一转就知道江凛去纪家了,她极为警觉的扫视了周围一眼,然后拽了拽江凛的衣服下摆示意他靠近点。
江凛挺顺从的弯了弯腰,结果听见何明熙小小声的问他,“眠之姐是不是回国了?”
“你怎么知道的?”黑眸紧紧的盯着何明熙,带了一丝审视。
“前几天陈叔来我们家喝茶,我偷偷听见他和我爸说的。”何明熙听江凛这么问她就知道这事儿是真的,她吐了吐舌头,又拽了下衣服下摆,挺认真的问,“你刚才是不是又去眠之姐家了。”
江凛觉得好笑,反问她,“什么叫又?”他边说边拉开车门,午后的太阳正晒的人难受,他打开车载空调把何明熙塞进车里,又去篮球场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堆零食和一根冰棍一股脑的塞给何明熙。
何明熙算是院子里头最小的孩子,顶上一堆哥哥姐姐宠着长大的,面对江凛塞过来的零食也是毫不客气的照单全收,“谁不知道你这些年每次从你们家出来都板着一张脸去眠之姐家楼下,一呆就是好久。”
“纪眠之回来这事儿,还有谁知道?你哥还有阿聿他们知不知道?”何明熙到底是年纪小,注意不到江凛脸上一滑而过的精明算计。
何明熙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我哥和阿聿哥哥他们出去玩了,估摸着就这两天回来了吧,高考结束后就带着我玩了几天然后他们几个就把我扔家里了,让我在家好好上暑假的补习班,现在大院里就我自个,偶尔阿珩哥哥回来一趟,还让我妈弄过去给我讲题,哎,我可真是命苦。”
江凛“哦”了一声,声音刻意压低,循循善诱,拿捏住何明熙的点一个劲儿的戳,“你眠之姐回来这事儿,别乱说。”
“等你哥他们回来,你也别告诉他们,连窈窈也别说,就你自个知道就行。”江凛顿了几秒,才继续开口,“更别说你偷听你爸和陈叔聊天。”
“听懂了吗?”
何明熙摇摇头又点点头,五官皱成一团,脸上挂满了不解,“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们?”
江凛扔给她一个挺高深的眼神。
何明熙似懂非懂,犹豫再三,才小心翼翼的问出藏在自己心底好久的问题,“哎哥,我记着,眠之姐走的时候,是被徐姨送去找美国的未婚夫了,你俩这国内的娃娃亲,是不是早就不作数了啊?”
江凛有点无语,手指抵着太阳穴,音调都降了几个度,不自觉带了点烦,“你都是打哪听来的废话?这事儿也不能往外说知不知道。”
何明熙疯狂点头,怀里的零食一下被她抱的紧紧的,生怕江凛给她抢回去,心里却是想着这点事早就被刘书记他老婆传遍了,都这时候了才想起来不让乱说,早干嘛去了。
“那什么,哥,你刚刚说的废话,是你和眠之姐的婚约是废话,还是国外那个未婚夫是废话?”
江凛的好脾气在这一刻全部消失殆尽,打开车门把人和零食一块扔了下去,又嘱咐了一遍何明熙让她别乱说,要不然就多给她报几个辅导班才开车扬尘而去。
/
短暂的周末过后,江凛和纪眠之在会议室的意见相悖就像是一个小插曲一样,除了会议结束的当天,几个老工程师凑在一块感叹了一下江凛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之外倒是也没掀起什么风浪来。
而纪眠之在会议结束后独自一人去找了驻扎在基地的一位老工程师,是参与过上一代救援直升机的设计工程的,老师傅知道她是从国外回来参与新机设计工作之后很热情的把纪眠之欠缺的一些地方全都讲了一遍,又带着纪眠之往实验室去了一遍,把历年的研究数据和初步模型都给纪眠之看了一遍。
只是数据和模型都太过于苍白,远远比不上有血有肉的飞机来的生动。赶巧基地最近来了一辆故障直升机,纪眠之挑了个下午去了维修区。
维修大厅的门没关,整个厅内从外面看静悄悄的,中间停放了一架飞机。纪眠之把手里的资料装进托特包里,径直沿着踏步阶梯往上走去观察直升机的旋翼部位。
她今天还特地带了相机,托特包被她随意放在梯子的顶端,纪眠之探着身子不停的拿着相机拍照了,偶尔放下相机抽出口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抄抄写写着什么。
等到手臂传来一阵酸麻的感觉,纪眠之甩了下胳膊低眉把东西都整理好放进包里。维修大厅的门是朝向西的,她站在高高的阶梯上向门外的方向瞥了一眼,被落日染成橘黄色的云成团的绕在它周围,大片大片的橘黄色洒在空旷的水泥地上,周围两侧的树高高耸立着,树叶被夏风吹的飒飒作响。
纪眠之拎起包往下走着。
等掠过舱门继续向西走的时候,机舱的门突然被打开,然后是重重的脚步落地声,在空荡静谧的大厅内格外突兀,纪眠之条件反射的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