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泽些微一怔,又捋须宽慰一笑,为免帝王多疑猜忌,竟连随从亦未多带,当真清醒,他原还有些话想交代的,便也自觉不用多提了。
他迟了一步,未曾离去,霍长歌已披了大氅从车里出来,轻巧跳下车辕,上前走了两步,正正立在“燕王府”那三个鎏金大字的匾额下,负手仰头,秀丽眉目间,那抹临危不惧的气度像极了她爹霍玄,连眼底明晃晃的傲气劲儿都懒得遮掩遮掩,伸手便推开了燕王府紧闭多年的大门。
天之骄子,杨泽禁不住忆起多年前初遇霍玄时的场景来,不由心道,原该当如是。
*****
用过朝食,霍长歌便着人洒扫燕王府。
偌大的王府冷冷清清,只他们九人,她便命人仅将前厅、厨房、主厢一个屋,并着一个偏院儿收拾了,其余地方不动,以逸待劳。
连凤举节俭名声在外,又因霍玄久不居京中,故燕王府落成的那一刻便径直被封了门,可既已知晓她今日入京,亦不安排人手提前打理,霍长歌便轻易猜得连凤举怕是要留她居住宫中一段时日。
毕竟她年岁还小,不比前世入京时已十九岁,独住宫外一座府邸,的确不大妥当。
酉时,夜幕将至,廊前日头已渐渐西沉,宫里来了人。
一小队人马护着霍长歌车驾将她送至宫门前,忽然停下,为首太监尖声道:“劳烦郡主稍待片刻,陛下遣了三殿下来接郡主入宫,时辰将至,就该到了。”
三殿下……
霍长歌人在车内,闻言一滞,耳边恍惚便有清脆马蹄声响由远及近而来,像是踏在她心头。
她猛地一掀车帘,便见有人自那已沉去半个的橙红落日中,凭空跃出似的,一路飞快打马,衣袂翻飞,姿态舒展漂亮,沿着红瓦青砖的宫墙迎面而来。
那人身形约莫十六、七岁模样,如墨长发高束马尾,锈金色的发带扬在脑后,斜飞的额发下压着额心横缚着的一枚小指长的玉,华美清贵。
他着一身银白轻铠,披一条如烈火般猩红的披风,肆意翻滚在风中,枣红骏马上别着柄银枪,晃着冷寒微光,夹裹一袭少年儿郎的飒爽英气,逆着秋日余晖,一勒马缰,高头大马瞬时嘶鸣,跃起半身止住奔跑动作,停在她车前。
他笼在落日中正对霍长歌的侧脸上,左眼下颧骨那处,赫然有颗红点般的朱砂痣,覆额长玉上细雕的云鹤随一抹天光一转,便似要振翅飞起似的。
霍长歌手扣车帘扶住门框,只怔怔望着他,前世那五年相伴光阴,便电光火石般突然闪现在她眼前,又被寒风卷着墙头瓦上薄雪一吹,“唰”然收回,她眼里恍然便盈出了泪。
那人长腿一抬潇洒下马,战靴落在地上发出“锵”一声清脆响动,一双狭长上挑的冷冽凤眸沉静一转,眼神清亮平和又略略蕴着些期盼似得瞧向霍长歌。
“禁军骑兵都指挥使谢昭宁,奉命迎庆阳郡主入宫。”
少年微微低沉的清朗嗓音干净和缓,似一道穿过生与死边墙的梵钟,嗡”一声狠狠敲击在霍长歌的心头,带起的涟漪剧烈震荡在她胸腹间,一瞬扼住她呼吸,又一圈一圈不住激荡着要往她魂魄中钻进去。
霍长歌仍愣着没动,泪盈于睫,凝着他那副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如似幻梦中。
久等她不下车,少年与她一双落满斜阳的杏眸四目相对片刻,白皙俊脸竟猛地泛起一层薄红,直烧到衣领掩着的地方。
他只当那瞧着甚是单薄娇小的姑娘一人下不了车辕,委屈得眼里都聚了泪,便尴尬得连忙偏头递了手臂与她,掌心朝上、五指虚张,余光轻轻一瞥间,又似有些掩不住的期待要跳出来。
霍长歌便在那即将沉入宫墙内的落日中,将手交到了他手上。
两掌堪堪相握时,远方的光忽然微微一晃射了过来,直直落入那相合的手心间,天光倏然暗了下去。
那光景,便像是最后一缕橙暖的余晖,被他俩握在了掌心中一样。
第6章 联姻
霍长歌适才扣着谢昭宁手借力,从车辕上提着裙摆跳下去,谢昭宁倏地慌乱,忙不迭一把将她甩开,跟她烫手似的。
霍长歌人还没站稳,险些让他又给扔回去。
她毫无防备,又思绪正乱,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往后仰倒,后背正撞上那半人高的车辕。
“咚”一声闷响,便见霍长歌龇牙咧嘴得反手按背,腰都疼软了,另一手颤颤巍巍扶在车辕上,简直难以置信,抬眸迷茫又愠怒:“嘶,谢昭宁你——”
她下意识便喊了他全名,她前世五年,没怎么给过他好脸色,平日张口“谢昭宁”闭口“谢昭宁”,当着皇亲国戚的面,才会给脸冷淡又讽刺地喊他一声:“安王爷。”
她只当“王爷”这二字,除了她爹霍玄,旁的人俱担不起。
这一下简直始料未及,霍长歌身后宫女太监齐齐变了面色,“呼啦”一下围着上去扶住她,手忙脚乱,她额头冷汗滴滴答答直往下淌,嘴唇微微泛了白。
“庆阳郡主,可伤着筋骨了不曾?”为首大太监尖着嗓子急道,“小的给您去请太医瞧瞧吧?”
霍长歌疼得话都说不出,虽觉一根脊骨似是断成了两截,已快撑不住她两腿的重量,人却恍然清醒了,眼前这人确已不是前世那个谢昭宁,而眼前这位也果真没再昏了头得对她一见钟情了。
瞧瞧这天差地别的待遇?
下手一点儿不知轻重啊……
“对,对不住。”谢昭宁立在原地霎时僵了,适才伸手想扶她,又猛地缩回一握拳,慌得自个儿额头也渗出了汗,凤眼倏然瞪圆似比她还震惊,手足无措道,“郡主,我、我——”
“你甚么你,还想分辨甚么?我只搭你一下手,至于么?”霍长歌气若游丝哼唧一声,拖着长长尾音挑眉睨他,泪珠挂在眼下摇摇欲坠,失落到着恼,“你们京里的男人碰不得?”
谢昭宁闻言耳根一并红了个透,眼神略微茫然,唇角微微抽动,似要辩解又不便多说,只不住握拳沉声道歉:“对——对不住。”
霍长歌莫名委屈,杏眸不豫睨他,只一眼,便恍然大悟,谢昭宁今日穿的是战甲,胳膊外侧护甲有为对敌设置的钢刺,只得胳膊内侧朝上抬着,自然便亮了手心与她,不成想,倒是她自个儿情迷意乱会错了意。
白白显得自作多情。
啧,这滋味儿,还真不好受。
霍长歌揪过身侧宫女手中递过的巾帕,自个儿囫囵抹了一把脸,手捂在后背也不放,越发一副伤到致残的模样。
她缓过了内心层层思绪,便又懊悔自个儿这情绪来得着实没道理,她前世已惯了被他捧在心尖儿上,由着性子予取予求,从未受过如此的慢待,可如今——已不是前世了。
罢了,正好“将错就错”吧。
“三殿下这待客之道当真别致。我伤重,走不了了,便劳烦三殿下——”霍长歌把那帕子死死攥进手心里,抬眸直直朝着谢昭宁故意矫揉造作哼一声,“——背我一程吧。”
谢昭宁正小心翼翼觑她,眼神似有揣度,闻言腰背一僵瞬间挺直。
“我——”他想也不想就要拒绝,“我骑马——”
“骑马啊?那正好,你载我一程,不妨事。反正我背疼,走不了。”霍长歌想也不想便拆招,柳眉一蹙,小脸儿秀丽精致越发显得可人疼,招儿却使得颇无赖。
“郡主,男女之大防……”谢昭宁闻言险些心梗,眸中残存的一缕期待此时已散得干净了,垂在身侧的拳握得愈发得紧,又惊又为难,强压着自个儿镇静一息,方才垂眸温声劝她道,“进了宫门,肩舆已是候着了。”
“肩舆?我伤在背上,还不能坐,得趴上面,嚯,”她“嚯”这一声,嚯得整个人古灵精怪又眉目灵动,三两句便驳斥了他,“我这头日进京,见着的人不明就里,还不以为我是山野来的,形貌无状,让陛下一顿板子抽趴的?我丢不起这个脸。”
霍长歌牙尖嘴利,噎得谢昭宁半晌没憋出下一句,她身侧一众宫女太监正紧张,见状一个接一个在那儿手掩住了唇“噗嗤”“噗嗤”地笑,也不避讳谢昭宁,显是知晓他性情温和,不大计较这些。
谢昭宁面色青红交错,一副挺立如峰的鼻梁上都坠了汗,眼神狐疑又迷惘,跟见了鬼似的不住上上下下打量霍长歌,似乎实在难以置信此人原是他自幼敬仰的燕王霍玄的独女?!
霍玄那是何等英明神武,简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怎教出来的姑娘……
他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胡闹得还颇有理有据。
谢昭宁心头霎时涌上一股古怪又复杂的情绪来,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失望。
霍长歌边扶着车辕颇矫情得继续“诶呦诶呦”细着嗓子喊疼,边歪了头追着谢昭宁侧脸瞧过去,便见他果然生气生出了股子风流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想笑。
谢昭宁左眼下颧骨那处红点般的小痣,平日色泽颇淡,不大显,只他若一脸红、一激动,那小痣便越发殷红,衬得他人也生动起来,淡了那一身清峭,多一抹俗世气息,似个红尘过客了。
霍长歌便晓得他是再没别的招儿了。
他前世就是这么个沉静良善的宽和性子,那时年岁比现在要大上许多,气度越显镇静沉稳、内敛持重,不似如今还明朗鲜活些。
霍长歌瞅着他一副有理说不出的憋闷模样,凤眼瞪得滚圆,胸口微微起伏,错愕又迷茫,着实拿她没办法似的。
果然是个老实人……
“你敢在宫门前纵马?”霍长歌只觉她再不出声,保不齐谢昭宁就要将自个儿活活憋死在了宫门前。
“陛下允的,殿前司换防耽搁了,怕误了接郡主的时辰。”谢昭宁闻言认真回她,紧抿着唇,抿得唇线的转折愈发清晰明朗,唇色红润,好一副俊秀少年的模样。
“允的就行,你既能骑马,那我也能坐,总归是一骑,不算逾矩。”霍长歌捂着后腰,连迈腿走个路都故意一瘸一拐,往他战马旁一杵,还先伸手逗了逗弄他战马,逗得那马“啾”一声喷了个响鼻,方才一本正经催促他,语气颇显不耐,“赶紧的,陛下等着呢,若是误了时辰,职责还得你担。”
她面上摆出一副执拗模样,一言不合便抬出了皇帝来,由着性子明晃晃得当众为难谢昭宁。
周遭一水儿宫女太监只瞧热闹也不出声,全是人精过来的,伺候人伺候得久了,比谁都会审时度势:霍长歌这初来乍到的,出身又显贵,性情还未琢磨清楚,却是比这寄人篱下已久的“假三皇子”还需仔细伺候着。
谢昭宁也终于明白,这丁点儿大的小丫头就是拿住了他错处在整他,小心眼儿又颇记仇。
“且不说这是军马。”他无奈长长叹一声,神情一言难尽,低声斥了她一句,几近是明明白白得在提点她,“小郡主,你还未出阁呢。”
他就差说,你还晓得要脸面,那贞洁名声呢?
“是啊。”霍长歌杏眸一挑,歪了歪头,天真俏丽中又带着明显揶揄与隐隐的自傲,居然当着一众人的面,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竟毫不忌讳得直白回他道,“都指挥使大人,想娶我?”
谢昭宁好悬一口气没呛死。
“现下还不能嫁给你。”霍长歌揪着他马鞍上的络子,倏得莫名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声清脆悦耳,像是山里的清泉在“滴答”敲击着玉石,笑得雪夜下,月亮都爬了出来,“你还没行冠礼呢,太小了。”
谢昭宁:“?!!”
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居然嫌他小?!
谢昭宁活了十七载,头一回把脸丢在了宫门前,险些一头撅过去,可他又实在不想与她多掰扯,止不住这喜怒无常的小丫头还得再出甚么幺蛾子,只得冷着眉眼扶了那北疆来的金贵郡主上了马,待自个儿也坐在了她身前,还不忘往前又挪了挪,与她堪堪隔出半人的间距,动作颇显嫌弃。
霍长歌没忍住,抿着唇“噗嗤”一声,又笑了。
“殿下,”为首的大太监瞧完好大一出戏,却突然后知后觉敛了笑意皱着眉,仰头踟蹰得与谢昭宁悄声道,“这的确不合规矩。”
“算了,随她性子吧。”谢昭宁人在马背,一勒马缰,只冲那太监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便打马蹿了出去,“出事儿我担。”
*****
那一声散在风里轻飘飘的“我担”,恍然间又将霍长歌似拉回到了前世五年前,她心头不由五味陈杂,连残余的那点儿玩笑意思都淡了。
“想娶我?”
那一瞬脱口而出的是压在她心底最后的隐秘。
谢昭宁那满脸写满莫名其妙的神情,也令她彻底摆正了自个儿今生的位置,她不再是前世让他一见钟情的姑娘,只是个陌生的远客。
霍长歌如愿坐到了谢昭宁的马背上,伸手想搂他的腰,却又晓得这少年老成的守礼呆子如今也是有些着恼了,只不过压着性子不发罢了,她若再放肆,他虽不会对她做甚么,可会不会把自个儿憋出个内伤来,可就不好说了。
她只老老实实揪着他披风,扽得谢昭宁也不能俯身低头,直挺挺板着腰坐着,让马一路小跑,穿过重重宫门。
前世霍长歌也这么坐过一回,只一回,还是北疆城破那日,谢昭宁将杀至乏力麻木的她从阵前抢出来,丢在马背上。
霍长歌那时连坐骑也累死在了城门前,若不是谢昭宁来早那么一步,她便也要学她爹就此殉城了。
她那时神志也不大清明,以为来救她的,是她爹未散重归的英灵,坐在他身后,憋着泪狠狠抱上去,谢昭宁脊梁瞬间挺直僵硬,也像今日这般模样,她便晓得那不是她父亲。
霍玄的后背虽如他一般宽广,但留给女儿的,永远是最温热柔软的那一块,直到后来,谢昭宁也将最温热柔软的一块后背留给她时,她却不愿再靠着他了。
她喟叹他不曾记得前世过往,不便她当下致歉弥补,却又庆幸他还未受得那样的伤害与苦楚,却是极好的。
霍长歌思绪跑着跑着,那马突然停了,谢昭宁下了马,转头又将手心递给她,头却微微偏着,红着耳尖,一副仍在羞恼不大想搭理她的模样。
霍长歌人还在马上,就闻有人已走了过来,足音轻叩着石板,步履稳健,立在她身前打趣儿说:“呦,昭儿马背上的可就是霍家那小丫头啊?”
霍长歌寻声抬眸,前世死在她手上的南晋开国皇帝连凤举,如今也只四十五六岁,比她爹霍玄清瘦些,还显老,眉间川字纹路深刻,人虽笑着,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一副时刻都在忖度人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