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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两年他回甘浔镇,在镇北红白古树旁边开了家博古典藏舍,我才知道他已经改名为季屿生……”
    日上三竿,陆陆续续有人来后山墓园祭拜祖先。
    明纱听完老易一席话,魂不守舍地走到宋婵墓前。
    她看着照片里笑容可掬的宋婵,轻声喊了句:“奶奶,我来看你了。”
    阴阳两相隔,永世再无期。
    小时候看恐怖片,会吓到不敢自己一个人上厕所,等到身边开始有人离世,却连做梦都想梦见鬼。
    人的记忆那么短暂,如果已故之人拒不来梦中,那么生者很快便会将他们彻底遗忘。
    比如,现在。
    她竟然开始觉得奶奶的脸变得有些陌生了。
    明纱泪眼潸然,吸了吸鼻子,动手拔掉周围的杂草,对着墓碑拜了又拜,小声和宋婵聊起天来。
    “奶奶,您别光顾着想我,有空就常来看我吧。”
    “对了,您还记得隔壁家那个叫季沅的小子吗?”
    “他现在改名叫季屿生了。”
    “我对季沅已经完全没有印象,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季屿生,我想和他在一起……”
    “您说,他有没有恨过我?”
    说到这,明纱哽咽了一声,抬头望着天边的金日,刺眼的光线直射过来,她不适地眨了下眼睛,抬手挡在额前,笑了笑:“不知不觉就跟您唠嗑了那么久,已经快中午了,您歇着吧,我明年再来看您。”
    明纱简单整理了一下情绪,拿着包离开墓园,回到甘浔镇。
    中午,古镇人影交织如画,炊烟袅袅,空气中夹杂着令人垂涎的饭香。
    明纱六神无主地走在青石路上,四周景象逐渐与幼时记忆重合,她糊里糊涂就走到了镇北红白古树旁。
    狭窄的街巷人来人往,嘈杂喧嚣,她站在博古典藏舍的斜对面,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望向店里。
    季屿生手里拿着账本,站在柜台边跟店伙计交代事情。
    “清点一下这两天新进的货,没问题就摆到货架上。”
    “元宵过后,重新整理账务信息发送给我。”
    “好嘞,老板。”
    店伙计在手帐上记下季屿生交代的事情,随口问他一句:“老板,你明天就要回申城了吗?”
    季屿生点头:“对。”
    店伙计将手帐放进柜台抽屉里,遗憾道:“怎么不多待几天?”
    “剧团有演出,走不开。”
    季屿生把账本归还给店伙计,走到工艺架前,取下一把折扇,顶转把玩,似乎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唇边不自觉地浮出笑意,偏头往门外看了一眼。
    明纱一惊,慌张躲进旁边的民族刺绣服装店里,假装在看衣服。
    季屿生没发现她,视线掠过红白古树,在对面的糖水铺停顿了片刻,收回,跟店伙计寒暄了几句,然后转身走进后院。
    明纱心不在焉地盯着眼前的手工刺绣半身裙,店老板以为她心动了,不禁笑呵呵道:“我们的裙子都是一针一线手工绣出来的,质感好,又有文艺范,跟你特别搭,性比价也高,只需要两百多,你喜欢可以先去试穿一下,看看合不合身。”
    明纱回神,连忙推辞:“噢,不用了,谢谢。”
    她逃也似地离开服装店,回到皖梦民宿,把自己关在房间中冷静了好一会儿,拿出手机给夏康打电话。
    铃声响了几秒,电话接通。
    “喂,爸爸,我是明纱。”
    “哎,我知道,你打电话给爸有事吗?”
    “我今天去给奶奶上香了。”
    夏康短暂静默了下,说:“你有那份心,奶奶会开心的。”
    明纱用力握着手机,指甲抠得发白,她舔了舔有些干的唇角,心平气和道:“我在墓园遇见了甘浔镇的前任镇长老易,他和我说了一些往事。”
    夏康呼吸一滞,咽了咽口水,紧张道:“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明纱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淡漠生冷。
    “他和我说,十几年前甘浔镇大火,我是被邻居家的林蕙阿姨以命换命,给救出来的。”
    “她死后留下了一个孤儿,叫季沅。你们拒绝收养他,把他送去了孤儿院……”
    她越说声音越沙哑,到最后近乎是咬牙切齿道:“爸爸,你们就没有一丁点同理心和愧疚感吗?”
    夏康一时语塞。
    明纱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也对,就连我这个亲生女儿对你们来说都不算重要,更何况是季沅,你们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死活。”
    夏康理屈词穷,声音磕磕绊绊地辩解道:“纱纱,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爸爸说……我和你妈当时正在办理离婚手续,光是处理你的抚养权问题,就已经耗尽全部心血,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顾全其他。而且,你也知道,重组家庭本来就困难重重,如果再收养他,你徐菲阿姨不会同意跟我在一起的。”
    这些道理她当然知道,可是就是因为太懂,反而觉得更加地难受无力。
    如果当初死的是她就好了,这样她父母就能没有后顾之忧的离婚重组家庭;季屿生也不会变成孤儿被送去孤儿院,不需要看别人脸色长大,活得小心翼翼。
    以前她总是好奇,季屿生为什么看起来像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假人,为什么能如此得心应手地彻底剥离情绪,让自己坠入无风的寂静海,因为他的心本来就是死的,所以肖怀风最后选了他当夙愿师,多么讽刺。
    她一直努力地想要靠近他,想让他多喜欢一点这个世界,想变成他的世俗欲望,到头来却发现,他所有的苦难都是她造成的,多么可笑。
    明纱想要继续质问夏康,可是一张嘴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淌,她胡乱地用手背擦拭眼角,颤声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假如我今天没有碰到老易,你们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夏康知道,现在无论他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当下只能如实地把真相告诉明纱。
    他缓了会儿,轻声道:“当年,你被人送去医院救治,醒来后丧失了一部分记忆。”
    “医生告诉我们,你是由于灾后急性应激综合症导致的失忆,让我们不要刺激你。”
    “那时你才九岁,年纪小,本来就记不得多少事,我和你妈便想着顺其自然,等你慢慢记起来……”
    明纱仿佛一瞬间被夺走了所有力气,艰难地呼吸着。
    其实,这些年,她经常会梦见一些关于旗袍女人和清秀少年的模糊画面,但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他们的脸。
    她以为那是梦,现在才知,那是潜藏在她脑海中的记忆片段。
    背后烧伤的疤痕,是火灾遗留下来的痕迹,梦中的甘浔镇永远都在下雨,那一定是因为火灾发生时,她曾经无比地期盼上天能降下一场大雨,拯救他们所有人。
    第51章 屿覆长生草(6)
    明纱挂掉电话, 颓然地抱着双膝坐在床上, 把脸埋在膝盖中,慢慢平复心情。
    就这样待到下午,手机突然震动着响起来。
    她抬起头,翻开手机, 看了眼来电显示, 滑开接听键。
    “喂,你好。”
    手工扇子铺的师傅粗着嗓门:“喂, 妹子,你昨天在我们店做的两把扇子已经晒干, 你看今明两天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拿一下吧?”
    明纱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丧:“好, 我一会儿就过去拿。”
    跟扇子铺的师傅约好时间,她结束通话,起身去浴室, 站在洗手台边,掬了把温水拍在脸上,睁开眼,看向镜中。
    因为哭得太久,双眼已经有些微微红肿,脸色看起来也显得十分疲惫。
    明纱扯下毛巾, 用冷水打湿, 拧得半干,小心翼翼地在双眼周围冷敷按压。
    半盏茶功夫过后,双眼逐渐退肿, 精神状态略有恢复,她披上大衣出门去取折扇。
    两把扇子的材料都是她精挑细选的, 扇面上还有她的信笔涂鸦和题诗,就是画得有些潦草,书法也惨不忍睹。
    扇子铺的师傅得知她要把扇子送人,贴心地给她整了两个翻盖盒装放,挪移道:“灵魂画手,一笔一划都费尽心思,收到礼物的人肯定会感动到热泪盈眶。”
    明纱不信他的邪,双手接过盒子,开玩笑道:“折扇定情,互许终身,浪漫情人节礼物,对象都感动哭了是吧?”
    师傅比了大拇指,咧嘴笑道:“你很懂嘛!”
    废话,淘宝三毛钱广告词,她都不用特意记就能背下来。
    明纱将盒子放进挎包里,和师傅闲扯了几句。
    临走时,师傅和她说:“镇上今晚有渔舟唱晚活动,挺精彩热闹的,你没事可以去看一看。”
    明纱从墓园回来,一整天都闷在民宿里,根本没注意到镇上有活动,现在听师傅提起,忍不住心血来潮道:“那是什么类型的活动啊?我前几年来甘浔时好像还没有。”
    师傅唉了一声说:“前年,苏城的一个民间戏班来在我们这扎根落地。他们呢,比较擅长卷梢戏,就是把戏船停泊在游人众多的地方演出,往船头搭起戏台,拿船舱做戏房,绮彩华灯,奏乐演戏。老一辈们和许多游客都挺爱看的。”
    “这样。”
    明纱被他说得兴起,决定转道去看上一出,放松心情。
    她从手工扇子铺出来,夜幕降临,甘浔小镇花灯亮起,深巷酒香,水汽氤氲。
    西溪河中有人泛舟而行,岸边停着两艘戏船,周围人头攒动。
    明纱在桥头附近的小吃店坐下,要了一碗腊八粥,一份石头馃,两份毛豆腐,边吃东西,边用眼神在戏船周围努力搜寻。
    他最喜欢听戏,肯定不会错过眼前的活动。
    明纱心里想着季屿生,在戏船周围扫了一圈,偏头,恰好发现他坐在河对面的客栈二楼上饮茶。
    屋檐下灯笼交相辉映,凉风习习,月色朦胧。他端坐在那里,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鹅黄暖光。
    说来奇怪,两岸距离不算近,她并不能完全看清季屿生的五官,但她就是能凭感觉认出他来。
    如果是以往,她早就恨不得立刻跑到客栈,假装和他偶遇,然后霸占他对面的位置,陪他一起用餐聊天。
    然而现在,她却连见他一面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真是胆小鬼……
    明纱在心里暗骂自己,不受控制地翻出手机,给季屿生发消息。
    明纱:【老板晚好,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
    她点击发送,抬头看向对岸。
    少顷,季屿生似乎已经接到消息,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给她回复。
    季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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