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勒被灭,我无家可归,除了忠于可汗,还能有何异心?”
“亏我阿耶信你!”
哲哲只恨引狼入室,给了他机会,虽然突厥部从无传位女婿的先例,但或多或少,这一层亲缘关系,给予他许多便利。
她气红了眼,弯腰抄起银酒壶使劲朝他砸过去,回身向默啜喊。
“阿父!我给你报仇!”
言下之意,仿佛默啜已经死了。
武延秀差点没忍住笑,在场几十号人也是神情微妙,却没一个出手拦她,大家交头接耳,瞧哲哲老大个阵势,压根儿沾不上哥舒英的衣角,竟高声指点。
“公主斩他下盘——诶!右边儿!”
浑不在意默啜的血凝结在羊毛毯上,板结成块,越来越大。
“叶护人才,还怕无处施展么?咱们圣人可是求贤若渴啊!”
武延秀瞧哥舒英背着两手应对哲哲,显是游刃有余,忙去挑拨。
“当初铁勒九部被薛仁贵打败,又被突厥追剿,余部溃散,多投入国朝,改汉姓,娶汉女,更有做官拜将,世代荣华。叶护精研汉语,诗词雅赋皆通,远胜突厥语造诣,若说投奔,为何不走阳关道,却反向而行,来向可汗效忠?”
哥舒英一愣,默不说话。
哲哲想到他教她汉语诗词,旁征博引中原文化,尤其提起宋之问、沈佺期等青年诗人,那副熟稔亲近的模样,分明遥遥与人声气相投,比起在王庭被人另眼相看,排挤蔑视,待遇差天同地。
可他却撇下中原仕途不走,反来钻突厥小道,果然古怪。
小宝添油加醋一通翻译,几个王子冷笑不已,都很赞同。
哥舒英见势不对,周身戒备紧张起来,他的人撵出去了,却是被动。
关键仍在武延秀,他对他的战力很了解,步法、刀法、剑术、耐力,都堪称一流,短板却是手腕的灵活度。银鞘长刀不适合他,但他贪婪好学,身边有个好师傅便不肯错过,这就折损了自身。
武延秀提声道。
“况我中原贵女,气魄胆识皆在公主之上,叶护舍本从末,必有所图!”
此节早在哲哲疑心之内。
传说太平公主中年妇人,仍可令桃李之花失色,她犹不信,但自见了武延秀身为男子之俊逸洒脱,便不得不服气,神都水土果然养人。
“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哲哲气得眼眶包泪花儿,发起狠来,左右开弓,两把弯刀刷刷挥舞,追着哥舒英劈砍,撵得他飞快地小跑着转圈,又跳上酒案。
“说话啊!”
哲哲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终于追得累了,顿足大哭,对他很失望。
“赠予我良种马匹,也是叶护的主意罢?”
武延秀冷冷问。
“拿突厥的命根子向国朝献殷勤?呵,我真是糊涂人,自以为来做驸马,近不得公主的身就罢了,连向圣人讨赏也轮不上,竟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裳。请教叶护,究竟与神都何人暗通款曲,助他立功?”
哥舒英不理会他,反看了看久不做声的默啜。
暗褐色长卷发从武延秀指缝中漏出些许,被血渍纠结地打成团,那双凶神恶煞的眼睛已然很虚弱。
“郡王眼明心亮啊。”
再拖下去,默啜就真的死了。
哥舒英心急如焚,面上却愈加从容,甚至挽了挽袖子。
他穿的也是皮袍,袖口缀着毛茸茸的羊羔皮,其实很难挽起,但这动作是他自幼从唐人身上学会的,每当心思烦乱便下意识去做。
“唐人渴求良马,可是关中万难繁育,唯有陇右小成规模,当前存马不过三十万,方才郡王说的很是,要攻唐,当先取陇右,劫掠监马,再入腹地……”
他说一句,武延秀心里便窜跳两下,双眸怒火如暗夜寒星。
果然!
他不是看不出国朝弱点,却撺掇默啜先取并州,与张仁愿城下对峙,不为获胜,乃是为消耗双方实力。
这混账!
百般盘算,既不为突厥,也不为国朝,甚至不为自己,他就是要两国长久对战,汩汩放血,一块儿陷入万劫不复。
“郡王到底是哪条道儿上的?”
哥舒英上下打量武延秀,读懂他内心所想,更看出他右手腕在长时间扭曲加力之下,已是岌岌可危,痛得狠了。
“瞧您操的这份儿心,不该和亲,更不该唱小戏,倒该在张仁愿帐……”
话未说完,他忽地踏前半步,身子一转,便搂住哲哲脖子。
哲哲被扼得窒息欲呕,不置信地朝他脸上看去。
哥舒英面目森冷,毫不犹豫地拿她背脊做盾牌向前猛推,直直撞上刀刃,众将士顿时慌乱,有人手软,那包围圈便被撕开个口子。
哥舒英飞快迈过去,就到了武延秀跟前。
事发突然,贺鲁一颗心衔到嗓子眼儿,差点呛出去,顾不得救默啜,先捞了把哲哲,再转刀来挡,便迟一步。哥舒英手腕一翻,小臂上露出把精巧短刀,就近捅进武延秀手腕,似把楔子扎进骨节缝隙,要撬得他腕骨分离。
武延秀猛一吸气,松开左手捂住伤处,那刀子尚未捅穿,带着鞘儿晃。
这头贺鲁收刀不及,斩入哥舒英臂膀,深可见骨。
他讶然看看哥舒英,再看武延秀,两个都在嘶嘶喊痛,哥舒英不顾死活去救可汗,可见忠心,却被他重伤,待可汗醒了,该如何解释?正自懊恼,忽见武延秀瞪视过来,眼神飘忽闪烁,分明暗示。
哥舒英剧痛不已,死死握住短刀,余光瞥见默啜的咽喉终于脱开指环龙角,软软倒地,已是不省人事。
众人大叫着一拥而上,抬去救治,尚不知有无命在。
想到四年蛰伏,功亏一篑,哥舒英直恨得咬牙。
“你当你是貂蝉?”
重把住刀鞘,硬是抵住武延秀骨缝转了两转。
“哼!我却不是吕布,你机关算尽又如何,回得去么?”
武延秀面上肌肉乱颤,连呼吸都难以为继,已是痛得快要失控,全凭一股蛮力维持站姿,左手软软挂住哥舒英手腕,毫无阻挡之力。
忽地那边有人激动狂喊。
“可汗醒了!”
哥舒英松一口气,悍然拔刀,鲜血奔涌而出,迅速染红武延秀手掌臂膀。
他有些遗憾,漂亮宝贝就此葬送,略显可惜。
可是抛家灭族的大仇当前,容不得怜悯旁人,一抬头,却惊讶地发现武延秀面露轻笑,嘴唇翕动着道。
“你怕他死了,这几个东西不敢开战,两国相安无事,大仇便报不得了?嘿嘿,可是他不死……”
“你倒是个聪明的。”
哥舒英切齿狞笑,坦然承认了。
冷汗顺着武延秀鬓角蜿蜒流下,他张开嘴,浓郁的血腥气喷涌。
“……你便非死不可。”
哥舒英眼前一黑,迟迟低头,满以为看错了。
血像瀑布一样从脖子漏出,哗啦啦甚至能听见声音,哥舒英不置信地扭动脖颈,要看持刃之人是谁,但所有意识砰然消散,如青烟流云。
他咣当倒地,整颗头颅古怪地挂在身侧,只剩丁点皮肤连接身躯。lk小说独家整理
武延秀向还在咻咻喘气的贺鲁挤出个笑脸。
“你瞧,你能杀他。”
第164章
瑟瑟焦急地坐在后院风雨廊下等消息。
去岁也是芍药, 粉粉蓝蓝,软软欲坠,她在花丛中志得意满, 要借马场晋身朝堂,又有一线隐秘期待,武延秀能搞到马种, 可见处境不错,兴许真有天会带那突厥公主回京居住。
今年又是芍药。
花朵叠叠累映落地,捧在手里沉甸甸似个磨盘, 可是开得太早,艳丽色泽化为清透白皙,月下望去, 凉幽幽的。
她已近临盆, 大腹便便,行动很吃力,左手搭住腹部,右掌心潮热难耐,可太医不让她用冰, 只能搓着花瓣取凉。
越等越是心焦,这神都的天幕,多久不曾像今夜这般宁静, 从九州池到远近亲贵,竟无一人婚丧嫁娶,摆酒开宴?
红漆门开启一条细缝,风声骇然灌入室内, 搅得火烛乱颤。
晴柳面色煞白,一冒头便慌慌张张道。
“洛阳令围了我们郡主府, 要抄家!”
洛阳令张昌仪是张易之的堂弟,人称张九郎,人生的矮矮胖胖,虽无伴驾之幸,多年执掌神都市井门户,也算是炙手可热的一方大员了。
瑟瑟蹭地挺直腰身,提裙便往屋里走。
“你们打上灯笼去角门上望望,有脱逃的人口,只管接进来!”
两座郡主府比邻而居,只隔一条夹道,情形正如当初魏王府与梁王府,两头虽无阻隔,寻常百姓绝不踏足,角门对角门,几步就迈过去了。
“我上妆楼上看看——”
杏蕊连忙跟上,“妆楼上风大!郡主披件狐狸皮再去。”
“……也是。”
她稳住心神回望众人。
灯下一张张惨白寡淡的脸,丹桂、莲实、豆蔻都攥着手不发一言,往常多能干的人,原来经不起事儿,全被头顶乌云罩住了心神,唯清辉勉强道。
“郡主稍待片刻,郡王应当就快回来了。”
这却难说。
清早圣人便将东宫家眷全召进九州池,若非她腹痛难忍,太医正在施针,也脱不得空,中间打发几波人探消息,竟无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