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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七个时辰,她是真体会到什么叫困坐愁城,坐以待毙。
    “你陪我去。”
    瑟瑟指清辉跟上。
    杏蕊把狐狸皮大氅往她肩上一兜,蹲下去替她拢下摆。
    瑟瑟盯着看了半晌,才认出这金红底雪白皮子,正是刚来神都时武崇训送的那件,一认出来,心头便突突地跳。
    杏蕊抬眼见她变色,攥住她手安慰。
    “郡主别怕,天大的事,还有女史。”
    瑟瑟紧了紧领扣,反笑出来,“二姐知道你这样讲,要骂我没本事的。”
    提起李仙蕙心里便发酸,笑僵在脸上,步履越快。
    从正院到西北角上的妆楼,路途颇远,几个小丫头冲在前面打灯笼,光圈远远近近,重叠摇晃,错乱得她心底惊惶。
    匆匆爬上二楼往下望,永泰郡主府中火光森然,披甲将士密密麻麻,像大雨前的蚂蚁席卷残食,成群结队闯进一重重院落,驱赶出其中人口,全赶到空地上编队,就地用草绳扎住手脚,成串地往外提。
    瑟瑟的身子便晃了晃。
    清辉一把扶住她,低声提醒,“永泰郡主人在宫里,女史陪着的。”
    “啊,对。”
    瑟瑟迟迟应声。
    二姐临走前叫晴柳传话,令她务必装作腹痛无力行走,哄骗了太医再说,她只道二姐帮她躲懒……还笑嘻嘻说天塌下来有二姐顶着。
    杏蕊赶上来,稳稳架住她臂膀。
    瑟瑟深吸一口气,探头再看。
    几百仆婢束手就擒,牛马样木讷着张脸,没有一丝反抗。
    ——那时查抄魏王府也是这般阵仗吧?
    瑟瑟陡然想到,再是手心手背难分厚薄,也忍不住抱怨。
    “大表哥糊涂!既是提了二哥问罪,他何必去当出头鸟?这下可好,连郡主府也保不住了。”
    头先拘押了李重润,外朝一概不知,连李显并不知是为何事,大家一起求情,李真真都去了,独把她蒙在鼓里。
    夜半武崇训回来,只说颓然无功,余者一概不提,又怕她关心则乱,索性禁绝内外,连丹桂、杏蕊也不让踏出枕园,唯清辉几次三番偷偷告诉,知道瑟瑟担足心事,欲闯到御前而不得,已是心力交瘁。
    他便踏前解释道。
    “嗣王心性纯正,胆子也小,单说为太孙,原不会如此冲动,偏那日在九州池门口求情时,撞见张娘子——”
    瑟瑟大大吃惊,瞪着他问,“什么?”
    她竟不知武延基落难,有张峨眉的落井下石。
    “张娘子说,太孙与张将军相识于微时,圣人早知他们信件往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放过去了,偏太孙不知感激天恩,肆意妄为。”
    瑟瑟听得心惊。
    原来二哥口中启发他发奋读书的宫使,并非托辞虚指,而是实有其人,更没想到因缘际会,十余年后,张仁愿已然是镇守一方的大将。
    而二哥何等幼稚,竟明目张胆与他信件往来。
    想两人所谈能是何事?
    无非边防、四镇、突厥,却不知信件经人拆看,牵强附会,横加发挥。
    “二哥合该吃个教训!”
    瑟瑟爱之恨之,说话便不留情面。
    “纸上得来终觉浅,他那些读书读出来的道理,用在这些人身上,简直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猛地想起去年,武崇训一时气话,道太孙结交边将要惹忌讳。
    她懊恼不已,自悔把二哥当做十全十美,竟不曾提醒。
    所幸李重润唯有爵位,并无实职,想胆大,妄为也没个抓手。
    “二哥信里大言不惭了?”
    清辉摇头。
    “结交边将云云,原难定论,但张娘子说默啜上表,指去年那二十匹娑勒色诃马乃突厥至宝,被叶护与淮阳郡王合谋盗取。他与叶护八拜之交,但国事至上容不得私情,已是挥泪斩了,请圣人下旨,准他再斩郡王。嗣王听了跳起来,担保绝无此事,宫苑门口高声喧哗,被府监逮个正着,摁在廷前杖责五十。”
    “——啊?!”
    瑟瑟两手紧紧握住围栏,闭眼忍耐阵阵眩晕,面色青白。
    武延秀的消息怕了太久,久得几乎忘了,忽然提起来,让她愣了好一回神。俗话说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那是自欺欺人,突厥狼窝,吃人不吐骨头,默啜连自己的叶护都斩,就算圣人不同意,也能先斩后奏。
    杏蕊狠狠刮了清辉一眼。
    这东西就是不如朝辞鬼机灵,默啜月前起兵,京里议论纷纷,都在骂他忘恩负义,唯枕园没人敢提。
    他倒好!大喇喇捅进郡主耳朵里,不知安的什么心。
    “郡主放宽心罢,嗣王皮糙肉厚,打几下不碍的。”
    杏蕊扶稳瑟瑟,缓着声气儿慢慢道。
    “蛮子颠三倒四,今日骂这个,明日骂那个,那叶护照理说,是他的相国、太子,竟为了栽赃咱们郡王,说杀就杀了,哪有定准?”
    “嗯。”
    瑟瑟用力闭了闭眼,努力平复胸中气血。
    武崇训早早起好了奏折,告控鹤府勒索寺庙,操贱业敛财,污损佛门净地,且实为结党,一条条证据确凿,只因阎知微迟迟未归,才不得不按下了。
    瑟瑟等不得,候着夏官职方司七品的书令史出缺,便填他进去。
    起头不过点卯绘图,采购军械,这些时忽然忙得脚不沾地,日日天明方回,分明边境有事,不知西南还是西北,只仗着她有孕,句句隐瞒。
    “淮阳郡王,如何?阎知微也没消息么?”
    清辉正要开口,忽地面色一变,垂头退到旁边。
    “阎知微疯了!”
    背后有人沉沉应道。
    瑟瑟急忙回头,便觉眼前骇然发花。
    武崇训竟穿了件御赐铭袍,正紫底色金线重绣,文字一重重圈住蟠龙。
    他是郡王,穿正紫合乎规矩,但从前连红袍都要她再三逼迫才肯上身,何况职方司中同僚皆无爵位,他这样突兀地夹在浅绿银带之间,岂非古怪?
    一面想着,衣裳已抵近,果然卷着股冰冷陌生的气息。
    “默啜起兵月余,兵行诡谲,每每出其不意,且似与吐蕃暗中联络,得了襄助,两边轮番偷袭定州、赵州、夏州、盐州,守将不堪其扰。且每到一城,便逼阎知微阵前舞蹈,也不知他怎么回事,穿着武周的冠带袍服,胡言乱语,跟突厥士兵手牵手唱《踏摇娘》。”
    瑟瑟问,“只有阎知微?”
    “他是我武家儿孙,难道抹了面唱戏?”
    武崇训紧了紧领扣,听不出悲喜,但每个字都意有所指。
    瑟瑟猛地一震,顿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是啊,不翻脸还有个指望,面子情儿总要装一装,既是兵戎相见,再留着武延秀的性命,只能是当质子,或是他不肯被推出来出丑,自我了断了。
    余光里,永泰郡主府的火把燃到尽头,只剩下微弱的光。
    瑟瑟粗喘了口气,头脑里嗡嗡的震动,胡思乱想。
    武延秀不肯为名节送死,但守将见了和亲郡王求饶的丑态,会如何?阵前杀降,也算自古以来的惯例。
    她蹲不下去,倚在杏蕊怀里抱住胸膛,只觉心口发闷。
    旁人出事,家人总能得一纸告慰,嘉奖旌表,身死名在。武家子弟受外族羞辱而死,朝廷多半黑不提白不提,根本不认这个账!
    夜风寒凉,吹起武崇训的衣角,他居高临下,面无表情。
    她突然觉得很无趣,哪怕再欣赏他的沉着,这上下也有些受不了了。
    银蕨抱着黄铜汤婆子,她伸手去暖暖,视线游动,落在武崇训昂贵的铭文锦上,向来亲王才能穿蟠龙,他这件算额外加恩,她静静看了很久,方收回来。
    学着司马银朱往常架势,端着两手,故作镇定地往回走。
    知道武崇训的目光定然追着她,再不满,多半还是关怀心痛的,可她觉得像人家负荆请罪,荆条扛在背上,芒刺重重。
    走了几步,眨眨眼想起来。
    “踏摇娘……是粉戏?”
    第165章
    韦氏不喜民间曲乐, 道全是男盗女娼,从不曾召戏班到家表演,房州官眷结交京里来的郡王, 也不敢拿这些不上台面的东西来现眼。
    所以瑟瑟只偶然在社戏上听过一声半声,知道是压轴曲目,小戏子边唱, 边往台下抛媚眼,换得银钗、戒指滴溜溜往身上扔。
    “何止粉戏?低俗吵闹,惺惺作态, 勾栏里才排演!”
    武延秀极之不屑。
    “守将恨阎知微动摇军心,拿箭把他射成个刺猬,也打不断。不过突厥人惯来抢劫而已, 并不占据土地, 这回又是且打且请和,无赖行径!唯劫掠了陇右监马过万,更在阵前放话……”
    “万余监马?”
    瑟瑟眉头猛地一跳。
    国朝存马不足三十万,马场一年繁育不过百匹,两相对比, 实在惨烈。
    武崇训转过头来,一双眼泠然寒光,似要把她瞪个对穿。
    “郡主不问问, 默啜兵临城下,喊的什么话?”
    “嘶——”
    瑟瑟周身飒然起了层鸡皮疙瘩。
    武崇训伸手拉她进怀里,揉了揉小腿肚子,果然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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