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青棠倒真好奇了。
女摊主学了两句,实在臊得慌,叫了在一旁玩耍的女儿。
女童才四岁多点,穿着一身干净的花布衫,见娘让她唱‘颜二皮’的顺口溜,就拍着巴掌唱了起来。
“旺水弄,颜二皮,生了两张厚脸皮。
欺弟媳,欺侄儿,如今又来耍赖皮。
吃稻糠,吃麸皮,吃人绝户不要脸,
做坏事,短寿命,阎王抓你下地狱。”
开始女童还唱得磕磕绊绊,后来越唱越顺溜,唱着唱着就有小伙伴跑来找她玩了,几个小童跑到一旁,一边唱顺口溜,一边跳起百索来。
河道里,撑船老翁划过时,看着玩耍的小童们,露出微笑。
河岸上,颜青棠真是又诧异又好笑,眼圈却不知为何有点发热。
一旁,素云和鸳鸯都没忍住笑了起来。
女摊主见颜青棠笑了,也露出笑容。
这时又有人来吃馄饨,女摊主忙上前去招呼。
颜青棠低头吃着馄饨。
她知道主枝之所以会变换策略,是知道一击中,再来就不好寻到机会了,也是怕闹大。
不动用官差势力,仅凭主枝那些人根本动不了她。
所以他们又用回了正常手段,借用律法来针对她。
且不说夏伯伯不可能徇私帮她,即使夏和洲帮了她,有那位按察副使在,诉状还可以递到府衙,递到提刑按察使司。
只要理由充足,符合律法,那些人就不怕事不成。
她一直在想破局之法,却忘了对方有势,她也同样可以借势。
就像女摊主这样,就像舅舅那样,不管颜瀚海到底贪图颜家什么,他贪图的东西,别人也不傻,她总能找到比对方更高一等的势。
即使找不到,她也可以拖延时间,尽快生下一个孩子,有子不算绝户,到时这群人还怎么卡她的脖子?
枉她自诩聪明,却一叶障目,人家一个寡妇都能穷尽所能为自己博出一条生路,她为何不能?
至于谢庆成——
重提招赘之事,本就是为保住家产,她却才知道无子招赘,也需另立嗣子,家产均分。
如此一来,这一步就显得有些鸡肋了,更不用说他还有那样一家人。
他娘说的那番话,是否也是他心底想法?
财帛动人心,他是否会是又一个张瑾?
一直以来,颜青棠都不喜欢猜测人心,因为生意上的事已经够尔虞吾诈了,生活里尤其在自己身边,她更喜欢简单一些。
所以哪怕明知道钱姨娘的一些小心思,她也置之不理,一些人和事,能用银子解决掉的,就不要多费心思。
也许她该坚持以前的想法,就不该动招赘的心思。
一碗馄饨吃完,颜青棠放下馄饨钱走了。
她越走心中越是开阔,肩背越来越直,步子也越来越大,渐渐竟大步流星。
两个丫鬟虽不知为何姑娘的精神气儿突然就变了,但知道这是好事。自打老爷去后,姑娘就显得异常消沉,现如今似乎又变了回来。
找谁借势?
颜青棠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二十多万两银子的烂账,以及织造局。
每年分摊给颜家的派织,占了苏州织造局每年任务近一半,占了江南织造局近三成。
上半年的派织上缴在即,颜家却生了变故,若因此四分五裂,织造局去哪儿寻一个如此‘听话老实’的大商,来完成派织?
正好最近织造局大概是听闻今春苏州一带受灾的桑园不少,三番二次递话来让颜家人去一趟。之前颜青棠一直用家有丧事推辞,如今倒是可以去走一趟。
拿定主意,颜青棠便打算去苏州。
这趟出门不同以往,以往她总是能低调就尽量低调些,这一次她动用了颜家最大最华丽的船,随行护卫和、家丁带了几十人。
六子还在养伤不能跟去,她带了银屏、素云和鸳鸯随身侍候。
卯时出发,到苏州时,还不过午时。
苏州与盛泽相似,也是一座水城。
高大巍峨的城墙、水陆并行的双城门,和河道中来往频繁拥拥嚷嚷的商舟客船,是给人的第一印象。
入了城,果然一副江南水乡好风光。
与城门处的水陆双城门相似,苏州城里也是水陆并行的构造,若说横平竖直的街巷是一张棋盘,那么与之重叠并行的水道则是另一张棋盘。
河街相邻,水陆并行,互不干扰。
颜青棠并没有当即就去织造局,而是先去了颜家在苏州的宅子‘颜宅’稍作歇息,下午方让人递了拜帖,去了织造局。
织造局里,苏州织造赵庆德看颜青棠的眼神有些不满。
他是乾武三年的进士,知天命之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头上压着一个同在苏州城立衙的江南织造,所以他的面相并不是那么意气风发,相反两鬓霜白,略显沉肃。
“你们颜家是没有男人了?怎么让你一介女流前来见本官?”
赵庆德皱着眉:“本官数次招颜家人前来说话,颜家俱是推辞,你们颜家是不把织造局放在眼里了?”
颜青棠今日穿了件竖领白绫芍药暗纹的对襟衫,墨绿素面褶裙,对襟上的纽扣是用珍珠而做,规规整整的随云髻,以白玉珍珠簪固定。
素还是素,但不会让人一眼看去就知是在守孝。
她径自不言,待对方发完脾气,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大人恕罪,家父新丧,家中事多杂乱,着实不是故意推辞不来,还请大人明鉴。”
“至于颜家是不是没有男人了?”她顿了顿,“大人慧眼。家父无子,民女乃其长女,自幼受父亲看重,打理家中生意。”
“这次父亲因故去世,丧礼上便有同宗族人巧取豪夺,欲瓜分我颜家家业。民女以赘婿为嗣,无奈族中有人不甘,状告民女,要求另立嗣子,平分家业,所以实在不是民女不敬大人,而是实在是分身不暇大人。”
这话里的讯息有些多,赵庆德皱眉看着她好一会儿。
片刻,收回目光,道:“上半年派织上缴在即,你颜家如今完成多少匹了?”
刚收春蚕,今春又因虫灾,桑叶的收成比往年要低了近四成。
桑叶少,能养的蚕就少,蚕少,丝就少。
这是显而易见的,偏偏还要问这些话,这是明摆着无论如何也要让颜家完成上缴?
颜青棠看着他,没有说话。
赵庆德觉得她十分冒犯,恼道:“你看着本官做甚?本官问你的话!女子就是女子,简直不成体统!”
这不是颜青棠第一次来织造局,曾经她爹带她来过一次,不过也就一次,自那以后她爹便再也不带她来了,也不让她插手织造局的事。
起初她不知缘故,后来才知晓赵庆德这个苏州织造刻板迂腐,规矩多,还瞧不起女子。
江南一带富庶,崇文重商,出来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女子并不少,因此颜青棠出面与人谈生意,都是以女装示人,极少会穿男装。
可当下世俗对女子的局限在此,有时候难免会遇见异样目光。
对此,颜青棠是毫不在意的,可她不在意颜世川在意,他总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可能地保护女儿。
为此,他曾数次作罢已谈好,却因对方对女儿有所轻视的生意。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颜世川依旧如故。
几次下来后,颜青棠再抛头露面,不管私下如何,当面少有人敢置喙,大家渐渐也默认了颜家的少东家,就是个女子。
回归正题。在来之前,颜青棠便有心理准备,可她万万没想到赵庆德是个如何愚蠢之人。
明明是在敲打她,偏偏又扯她是个女子的事,倒让她早就准备好的话,一时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可颜青棠终究是颜青棠,她恍似没听到后面这话,有些沉默地半垂下眼睑,直到赵庆德耐心达到极致,她才缓缓开口。
“家父意外身故,丧礼上便有同宗族人巧取豪夺,想瓜分我颜家家业,民女以赘婿为嗣,无奈族中有人不甘,状告民女,要求另立嗣子,平分家产。”
她仿佛鹦鹉学舌,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所以?”
所以颜家现在没功夫去管什么派织不派织的,上缴肯定是完不成了!
这时,赵庆德终于意识到话下之意,一张老脸发烫涨红,幸好颜青棠一直恭敬的半垂着眼帘,倒没让他难堪到下不来台。
从颜青棠的角度来看,这位赵织造安静了片刻,才开口说话。
“此摊派是为朝廷办差,当是重中之重,不可因杂事而受阻。”
我知是为朝廷办差,但官府还不饿当差的兵,你们织造局给了多少银子,又要求上缴多少匹丝绸,给人造了多大的窟窿,难道自己心里没数?
不过表面上,肯定不能这么说。
于是,颜青棠‘哭’了。
她以袖掩面,分外伤心:“实在不是民女不愿为朝廷办事,而是豺狼虎豹欲要瓜分颜家家产,还将我告到吴江县衙,如今民女官司缠身,如何为朝廷办差?”
“难道你们颜家就没有其他人了?”赵庆德忍着脾气道。
这话题又回到之前,颜青棠佯装不知,又将家父无子,只有几个女儿的话再说一遍。
之后不等赵庆德发作,她又道:“其实这趟民女来,也有求助大人之意。”
她话音一转,满脸忐忑又饱含期望地看着赵庆德,“家父曾说,大人乃他至交好友,小女就想若有难事,大人定不会不帮。”
这……
赵庆德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
至交好友这话确实说过,毕竟哄着人自掏银子给他办差,多少总得说几句笼络人心的漂亮话。
“所以小女就想,大人您能不能出面帮一帮小女,把县衙那儿的官司压下来,如此一来,小女才能腾出功夫为朝廷办事。”
见他面露迟疑,颜青棠又加一把火,将对方背后有人撑腰,点明了要尽快结案的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