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逃开这如影随形的梦魇,小五尽可能让自己醒着,也尽可能多地将清醒的时间用在练习古琴上。
数日下来,小五琴技进步颇大,但精力也消耗许多,好不容易迎来长阁开放的日子,她却因为睡过头而迟到了。
等小五气喘吁吁地抱着琴赶到琴房,玉山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他似乎等得有些无聊,正吹着玉箫消磨时间,箫声袅袅,散在风中,每到低回之处,总有一种说不尽的愁思。
红满枝,绿满枝,宿雨恹恹睡起迟,闲庭花影移;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又是那曲《长相思》。
玉山面庞上的认真使人不忍打扰,小五也远远望着,直到箫声停下,才踏入琴房。
小五将头埋低:“对不起先生,让您久等了。”
玉山闻声转头,神情怔怔,仿佛去了一趟遥远的过去,目光落到小五脸上,才回过神来。
他大度地没有计较:“偶尔一次不要紧,快过来吧,我要检查之前让给你回去练习的曲子。”
小五乖巧地放下琴,坐到琴案前。
小五在古琴上的才能本就出众,又肯下功夫,玉山几次交代的任务,她都能完美完成,这次也是,就连一向严苛的玉山听了以后也忍不住赞叹。
“上会你弹,不仅生疏还有几处出错,没想到仅仅过去一周,就一点都听不出来了,你这进步速度连我也自愧不如。”玉山露出满意的微笑。
松了口气后,小五由衷道:“若没有先生这么好的老师在身边,我哪儿会有今天的进步,还是多亏先生您教得好。”
玉山却摆摆手:“这种漂亮话还是省着留给别人吧,我可不爱听。”
小五正要解释,玉山恰好转过身,走远几步到讲桌前。
看着眼前的背影,她莫名失去了勇气,张开的口还没有出声就再度闭上。
等玉山回来,手里多出一套新的曲谱,这是他今天打算教给小五的。
现在对小五来说,识谱并不是难事,她只看了几遍,旋律就自动浮现在脑中。
但真正操作起来没那么简单,小五初次尝试的时候,虽然完整弹了下来,但中间明显有好几处磕绊。
倒不是小五学艺不精,而是这首乐曲节奏快变化多,需要花上一定的时间才能全部顺下来,像她这样刚上手就能大概掌握,已经非常不错了。
但玉山是严师,他的要求不止于此。
“第一段弹得还可以,出错是从第二段开始的,而且错得越来越多,到后面都乱了。”玉山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点评。
说到这里,窗外传来一阵轻盈的嬉闹声,几个上完课的几个女孩子们刚迈出长阁大门,在霞光的映照下渐行渐远。
欢声笑语让玉山忽然记起,他眼前的小五与底下那些女孩一样,正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他收住话头,改口道:“这些问题你记下,回去之后自己慢慢改正,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小五却没起身,问:“先生待会儿有事吗?”
玉山摇头:“怎么?”
小五将手放到琴上:“您要是不急着走,就再听我多弹几遍吧,我想今天之内就学会这首曲子。”
玉山眼中闪过诧异,但旋即答应下来:“你能这样想也好。”
小五指尖再次轻触琴弦。
在玉山的指点下,小五弹了两遍下来,原来那些不足便不复存在,更是从第三遍起便渐入佳境。
就在玉山认为这首乐曲这回定能圆满完成时,一道突兀的杂音突然刺入耳中。
琴弦微微颤动,按在琴弦上的手却收了回去,小五紧紧抿住双唇,不肯发出一丝痛呼,但不自觉蹙起的眉头还是泄露了她的痛楚。
“怎么回事?”
“我刚才没留神控制好力道,弹得太用力,一不小心就把手给划破了。”
玉山表情凝重:“伸出手来让我瞧瞧。”
小五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拗不过玉山,老老实实地伸出手摊开。
她的右边食指上有一抹鲜艳的红,显然就是刚才被琴弦划破的地方,不过旁边其他几根手指也没好到哪里去,靠近指尖的皮肉都刻着深深的红痕。
原来好好的一双手,如今看起来触目惊心。
“不小心?你这不小心的次数也太多了。”玉山的目光从小五的手转到她的脸上,“你每天弹古琴多久?”
小五垂下头,脸在阴影中半隐半现:“感觉心静不下的时候就坐下弹会儿,弹到心静为止。”
玉山不禁皱起眉头:“都是一样的年纪,我看这里其他女孩都贪玩好动得很,偏只有你想要心静。”
小五默然望向窗外。
发出轻快笑声的少女们早已远去,如今能听取唯有一片寂静,能欣赏也只有天空中载着霞光的云彩。
云彩绚烂,但颜色渐褪,纵然还留有几分余光,但已经可以窥见因此在其中的黑暗。
走在底下的人,想到更多的是即将消失的白日,还是将要降临的黑夜?
“我们这样的人哪有玩的资格?她们贪玩好动,是因为她们愿意为了享受眼前的时光欺骗自己;我想要心静,是因为我无法像她们一样抱着侥幸去赌不幸有朝一日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所以现在才会尽力而为。”
小五十指蜷起,遥望向远方的瞳孔中燃起两束幽光,不太明亮,但莫名灼人眼球。
待小五回过神,突然发现玉山正看着她,目光一动不动,好像凝在她脸上,又好像透过她在找寻谁的影子。
小五迟疑了会儿,问:“先生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玉山摇头,表情微微复杂:“不,你没说错,是我想错了。你平日话少用功,我便以为你是笨鸟先飞,却忘了懂得先飞的鸟一定不笨这个道理,其实你很聪明,说话少是因为想得多,做事勤勉是因为考虑得深远。你这样的人,我想不论身处何处,都能活得很好。”
这话听上去是对小五说的,但玉山却没有看向小五,远方的天空吸引了他的视线,同时他一手大拇指指抵住玉箫,无意识地在上面摩挲。
这些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小五的眼睛,直觉告诉她,尽管此时玉山的眼前只有她,他的眼中所见却没有她。
浮上心头的失落压弯了小五的脖颈,她低下头,看见手指上仍在渗血的裂口,才后知后觉感到痛。
小五安静地拿出手帕裹在伤口上。
她包扎的动作令玉山回神,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罐子,放到琴案上。
小五奇道:“这是?”
玉山温言开口:“这里面治伤祛疤的药膏,今后手再划破了皮,或者长了粗茧,就涂这个,睡一觉起来就能好。”
顿了顿,换上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免得别人看到,再往我头上扣一顶虐待学生的帽子。”
玉山语气带着责备,小五听了却很受用,因为她心里清楚,玉山是不希望再看到她受伤,才会这般说话。
药罐握在手里,小五两眼弯弯:“先生放心,学生是不会将您置于那个地步的。”
从长阁出来,傍晚已过,小五同往常一样,放好琴后到乌柳房中等人齐开饭。
小梅在厨房忙活,乌柳也不见人影,她倒没有乱跑,之所以没在房间里待着,是因为被陈老爷叫出去作陪,稍晚些时候才会到。
一个人孤零零等着,小五从怀中拿出玉山赠给她的那罐药膏,打开抹了点。
清凉的感觉在指腹蔓延,凑到鼻前轻嗅,还有一阵淡淡的芳香,不仅伤口缓和了,心仿佛也被抚平了。
小五的嘴角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