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色平静地拭去,不怕烫似的。
“你今日前来,是为了这个?”
“倒也不是。”
唐折衣道,“后日是清明,陛下携宫内的人到行宫祭祖,听闻秦世子今年也一并前往,到长佑殿去祭奠秦家先人……殿下也会去吧?”
洛久瑶点头,掠过她话中刻意提及的秦征,反而问:“清明祭祖,如果我没记错,祭祖后沈将军就要回北地了。”
“你呢?你还要到抚州去陪伴令祖么?”
言及此事,二人心照不宣,唐折衣却摇了摇头。
“不去了。”
洛久瑶微微诧异。
唐折衣看出她眼中疑惑,笑道:“人不能永远沉溺在虚境中,殿下,你说是不是?”
洛久瑶微敛眼睫。
唐折衣不可能与沈停云结亲,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
唐家本是武将世家,长女又成了东宫的太子妃,如今的洛淮尚无退位之势,只要太子不登大宝,唐家就不可能同沈家结亲。
洛久瑶沏了茶,道:“你打算到此为止,就这样放下了。”
“不过是幼年时的念想而已,没什么不能放下。从始至终我都清楚,总要走到这里的。”
唐折衣笑道,“他心里的东西太重,装着熙国的百姓,边关的将士,装着沈家,他的父母亲与弟弟……再装不下更多了。”
春天很长,她已尽力收藏起更多的春光了。
春天总是会过去的。
她笑着,洛久瑶却听出她言语中的些许惋惜与落寞,递去一盏茶。
“上好的溪山雪芽,他可真是舍得。”
唐折衣将茶盏捧至唇畔,又笑开了,“沧山常年寒霜落雪,十七年间却只下过一场雨,只那一年的雨后新芽,想来他是将他所有的都给了你。”
洛久瑶没有言语,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只是殿下,镜花水月再好,人也不能在虚无缥缈中度过一生不是吗?”
唐折衣轻啜一口茶水,继续道,“我惯不爱讲那些虚的,便直言不讳——殿下既然要订亲,不如写一封信由我带出,就此断了沈林的念想。”
洛久瑶了然:“这才是你今日前来所为的,你可知当日寄月皇嫂会助我,正是看中我与沈林的关系?”
“姐姐既入东宫,便是站在太子殿下那边的人,总是要为太子殿下做打算的。”
唐折衣道,“可我不是,我与沈宴沈林相识多年,正是知道沈家不该与皇室有所牵扯,才借着入宫之便来劝说殿下。”
“殿下若是真心待沈林,便不该将他卷到皇城的波云诡谲中来。”
洛久瑶觉得这话熟悉,倚着身侧的软垫,笑道:“你可知沈停云见我时,也是这样说的?”
提及沈停云,唐折衣微敛了敛眼睫。
“臣女也这样说。”
她的态度忽而恭谨,缓缓道,“殿下难道从未好奇过,明明三年前的沈林还曾随沈宴到军中历练,为何如今却一身病骨,再未提过长枪了?”
洛久瑶的神色倏然变了变:“关于他的病,你知道?”
唐折衣点头:“是,殿下,当年他并非如外界传言大病一场。”
洛久瑶心下一滞。
唐折衣饮一盏茶,看着她:“三年前北地大捷,沈大将军凯旋,那场大捷的战事中,在军中历练的沈林带一队人马作掩,沈宴借此掩护携精锐深入敌方腹地,生擒当时的北契主将,立下大功。”
“沈家二子皆受了赏赐,沈林初露头角,沈宴过往虽有军功在身,但其受封征北将军时不过及冠之年,已是锋芒极盛。就在那场庆功宴上,有人为他斟了一杯毒酒。”
洛久瑶指节收紧,心口猛然震颤。
唐折衣缓缓抬首。
她直视着她,目光冰寒而锐利:“那日,沈林替沈宴饮下了那杯酒——剧毒游走过经络,险些穿入心脉。”
“那杯毒酒让他在府中躺了三个月。三个月后,沈宴再次自边关赶回燕京,奉上北地全境的地势图纸,与手中三分有一的兵权。”
“至于那杯毒酒,当日圣上曾下令封锁消息,以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的由头杖毙了全数侍奉在宴上的宫侍,为给沈家一个交待。”
“……可谁会有如此大的胆子,胆敢在圣上赐宴时公然以毒酒害人?”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洛久瑶阖了阖眼。
是洛淮。
是她不愿面对,却终究要因血脉连结在一起的父亲。
第49章
清明祭祖礼节不算繁重, 只半日便完,前往行宫的亦只有皇室众人。
清晨,銮驾前往行宫, 众人在长佑殿念祷,奉香,叩拜。
洛淮惯来不会在此耽搁太久的时间,祭祖后与众人在行宫用了膳, 便摆驾回宫。
离开时,洛久瑶在随行的一众人中寻到秦征,看向他。
她对上他的目光,朝远在身后的祭殿瞧了一眼。
秦征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略微垂眼,快步穿行过众人,走到洛淮身侧。
他同洛淮说了些什么,而后停下脚步候在道路一侧,直到洛久瑶走到他身畔。
“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洛久瑶正想应答, 反倒是身侧的洛久珹上前为她拦了拦:“秦世子,注意分寸。”
洛久瑶在后唤了一声:“皇兄。”
洛久珹侧眼瞥她, 不情不愿地让开。
“七殿下。”
秦征欠身行了个礼, “臣经陛下允准,可与九殿下在此稍作停留, 随后臣会准备车马送殿下回宫。”
洛久瑶点一点头,又对洛久珹道:“既如此, 我的确也有些话想要同世子说, 皇兄先行回宫罢。”
听她这样说,洛久珹没好气地撇过头, 转身离去了。
秦征立在侧,道:“七殿下看起来似乎不太喜欢臣。”
洛久瑶瞥一眼少年远去的背影:“是吗,我以为他对谁都是那样的。”
秦征这才收回目光:“殿下有话想与臣说?”
洛久瑶却摇头:“没有,我留下只是想去长景殿,去奉一炷香。”
秦征失笑:“所以殿下有心示意,是为了留下而利用臣。”
洛久瑶看一眼他:“我没同你言语过什么,没要你做什么,如何能说是利用?”
“是臣自作主张了。”
秦征难得没同她争辩,又道,“既然同留在此地,臣随殿下同去。”
洛久瑶没有应答,却也没有开口拒绝。
自去岁那场大火后,长景殿重新修缮过,房梁用新木加固,四面的雕版装饰换了新的纹样,唯匾额悬在堂上,仍是旧时的那一块。
——‘澄心正性’。
悬起的四字用漆笔重新描摹过,好似先皇后流传至今的美名,也经人口一遍遍地相传,不断描摹。
洛久瑶拾起案侧的线香,点燃,拜了三拜。
香灰寸寸落下,燃香的气味飘散在空气里,她没有言语,只在拜过后立在原处,端详眼前的牌位。
前来祭殿应拜亡者,秦征随她一同奉了香,却不解,问道:“殿下与先皇后应是从无瓜葛,为何忽而来拜?”
“的确没能有什么瓜葛。”
洛久瑶注视着先皇后的画像,道,“不过是来见一见这位故人。”
长明灯烛的光亮幽幽,映得画像上女子好似也鲜活起来,一双用浅淡颜色描摹出的眼温柔而宁静。
洛久瑶抬手,触了触自己的眼睫。
松烟墨,太仓笔,先皇后的母家宋家曾是书香世家,先皇后生前喜爱文墨,皇帝又对其情义深重,即使斯人已逝,也要笼络八方珍宝供奉在她的牌位前。
洛久瑶看着牌位前琳琅满目的文墨物什,企图从中窥探几分关于已逝之人的轮廓。
可她太模糊,早已经在千篇一律的言辞中变成了一道单薄的影子,再具象不起来了。
许久,洛久瑶转身离去。
秦征转身跟上。
他走在她身后,有路经的宫侍瞧见,抬首又低下,循环往复,想瞧又不敢多瞧的模样。
谁也不先开口,走出一段距离,洛久瑶终于道:“听闻往年的清明祭祖世子都不会来此,今年为何跟来?”
秦征却问:“你探听过关于我的事?”
洛久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沉默一瞬,道:“世子的名讳在宫中可谓尽人皆知,更别说今时今日,随便从闲聊的宫侍口中听一句便能知道了。”
秦征又问:“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自从在花朝祭春时彼此知了底细后,如今只二人独处,他连从前见面时的称呼也舍去了。
“可惜我没什么兴趣猜。”
顺着宫道继续向行宫外走,洛久瑶道,“世子拿出那枚黄玉时不同我兜圈子,现在反倒讲起这些弯绕来?”
秦征这才道:“是为了你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