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回,我入宫谒见惠妃……”裴夫人顿了顿,补充前情,“以子焕如今的品级,我尚不足以常常入宫。但裴相的夫人和我有些私交,有时便叫我同去。裴相的夫人,是武三思之女。”
她说的裴相,是今年拜相的裴光庭。裴光庭和裴耀卿分别属于河东裴氏的中眷裴和南来吴裴,虽然隔着房,但裴耀卿从小就是神童,入仕后又是一位能臣,裴光庭大约也很欣赏他罢。而裴光庭的夫人是武三思的女儿,武惠妃则是武三思的堂侄女,彼此亲睦,更是可想而知。一个由贵族统治的帝国就是如此,朝中谁和谁都沾着点亲戚——我在脑子里理清了这些复杂的关系,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问题:“那……那夫人入宫时,嗅到惠妃身上的蔷薇水……”
使团进献给皇帝的香水,想想就知道是纯度很高的好东西。但纯度越高,东西越好,让裴夫人闻到,反而成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裴夫人苦笑起来:“是的。我每回入见,总是难免咳嗽、流涕,每每失态……却又不知是什么缘故,真是难堪极了。后来,惠妃竟以为,我或是有意不敬,或是……天生与她不合。”
崔颢和我对视了一眼。
“那一日我在西市,见到蔷薇水,想到惠妃,便随意看了看,谁料喘疾竟发作了。幸得阿郁救治,又告诉我,那喘疾与蔷薇水有关……想来,我在宫中时,症状不十分凶猛,是因为我们的坐席,距惠妃有丈余远。”裴夫人总结道。
“然则,惠妃那里……”我真心实意地替她担忧。看过史书就知道,武惠妃和后来的杨贵妃不同,绝对不是什么温柔无害的女子。
裴夫人笑得俏皮:“既然明白了是蔷薇水的缘故,那我就只有两件事可做啦。第一,暂不入宫谒见。第二,我寻了几种难得的西域异香,托了玉真公主,转送给惠妃。子焕这个人,很爱节俭,但我们家里,毕竟也还有一些底子……寻几种奇香,不算很难。”
我和崔颢都笑了。这一招很厉害:她不好直接献香给武惠妃,便借了玉真公主的手。玉真公主身份贵重,是李隆基的同胞亲妹,却只爱修炼道术、引荐才子,从来不掺和后宫和前朝的争斗。而且,公主是女子,皇帝压根不必像忌惮兄弟一样警惕她。因此,公主在皇帝面前很有面子。公主愿意送香给惠妃,惠妃必然也乐于承情,拿来使用。这样,裴夫人再入宫时,遇到惠妃又用蔷薇水的几率,总归会低很多。
“所以,阿郁,我们家里的境况不算困窘,有钱给你裁衣裳,买簪环。你要不要来做我的女儿?”裴夫人的话语,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转折。
“这个……”我张了张嘴。
“你看,这样隐秘的事,我都与你说了。你如果不来做我的家人,我怎么放心?”裴夫人笑眯眯的,一本正经地摆出一套毫无道理的逻辑,“至于子焕,我已经写信问过他了,他的心思与我一样。”
崔颢笑了一声:“阿妍,裴夫人如此美意,你便应了罢。”
“我……”我一个孤女,突然多出一对地位很高的养父母——而况裴耀卿的人品水准,是经过了史书盖章的——看起来是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我已经成年了,对于这么重大的转变,一时感觉难以接受。权利和义务是相伴的,庇护和规训也是相伴的,这点我很清楚。
崔颢和“我”到底只是表兄妹,而且我们都没有父母长辈,这样的家庭关系比较松散,给了我相当程度的自由。但若要进入一个正经的唐朝家庭……我总觉得,那会是一种束缚很强的体验。
“阿郁,可否讲一讲你的顾虑?”裴综问道。
我想了想,最终决意实话实说:“多谢裴公和夫人。但是,一则,我本性近于野人,行径乖张,恐使裴家蒙羞。二则,我今日听金刚智法师说了几句话。他说他入唐以来,弘扬佛法,翻译经典……我很羡慕。我也想在西市,或者寻一处尼寺,做一些译语的事,使外国与大唐的典籍、风物可以互通……夫人大约不知,我会说一些胡语,也很喜爱学习各种蕃语。这样的事,于裴家的女儿,恐不适宜。”
“尼寺?不可。”崔颢瞥了瞥我。
裴夫人思索了一会,说道:“你从前的事,我在家书中,也与子焕说过了。他和我,皆不觉得你是乖张之人……至于你想做译语,我们却是不知。”
“鸿胪寺的驿馆与典客署,都有一些胡人帮忙做事,内中也有女子。虽然女子在外做事,总归不大方便……但那里究竟是朝廷的官署,较西市或者尼寺之类的所在,好上许多。女子不可为官为吏,连流外官亦不可得,但阿郁既然喜爱蕃语,就去做个通译,想来无碍。”裴综说道。
一直没出声的裴皋插话道:“依我看,若是阿郁担忧自己一个女子在外做事,名声上于裴家不利,在鸿胪寺的时候,不以裴家人自居,也就够了。”
“六郎!”裴夫人和裴综同时瞪他,似乎觉得他这个“不以裴家人自居”的提议过于冒失。我倒是有点想笑,裴皋能一下子就抓住重点,并提出合理的解决策略,未来一定是个实干家。
“可以。”崔颢下了决断。裴夫人大喜,当下取了历书来,选了一个日子,约定在那日行收我为养女的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