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的。我当然懂。
“但我在此地的事,还没有做完。所以,我不会走。”金刚智说。
“法师有大愿力,令人敬佩。”我由衷道。
“小娘子也有想做的事。只管放手去做罢。事毕之前,不要想其余的事。”他的眼神清亮而慈蔼,语调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做完了事,你的许多疑惑,便都不再有了。”
“可我,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事。”我喃喃。
由于穿越,读书生涯被生生斩断。我还能做什么呢?
金刚智合掌,向我微一点头,就离开了。信众们有的跟了上去,请教他佛法,有的则只是安静地目送他。
而我依然在想他的话。
“自那以后,我便在两京弘扬佛法,翻译经典,又在所住的寺院中设大曼拏罗灌顶道场……”
我望着金刚智的背影,追了几步,喊道:“法师,我……”
“阿妍!”崔颢匆匆挤了过来,“我原想陪你一同来的,奈何今日公务太多,对不住,对不住。你梳这样的发髻,真好看。都好了么?”最后一句,他问的是王维。
王维一笑:“幸不辱命。以后,大约不会有人再疑心阿妍是什么狐怪了。至于发髻,是阿瑶为阿妍梳的。”
崔颢连忙向崔瑶叉手为礼:“多谢崔七姊姊!”谢了好久,又向我道,“阿妍,前两日你心绪不佳,我没和你说——裴太守的夫人邀请你我上门,就在今日。”
“……裴太守?谁?”我摸了摸自己的鬓发。
事实上,直到坐在裴宅的席上时,我还没彻底搞清楚状况。
裴家在长安的宅第轩敞幽深,正堂装饰尤为华丽。每人面前的食案之上,分别摆着酒菜与酥山。主人巧施心思,并不取那些油腻肥腴的猪羊鸡鹅之类食材,而只将一些时令蔬果,做成精致的菜馔、果子,如金糕糜、樱桃饼、香芹羹之类,供众人佐酒。白如雪岫的酥山上也点缀着鲜妍的樱桃和葡萄,清雅又诱人,而荤菜只上了一道鹿脯,一道羊肚包子鹅与一道驼蹄羹。若是旁的高门子弟,或不识风雅之辈,只怕还要嫌这些菜太过寒素,轻慢宾客,但今日来的是我与崔颢。崔颢自是风雅的;我虽穷,却也大概明白怎么伪装风雅。
那位被大食蔷薇水引发哮喘的贵妇,是宣州刺史裴耀卿的夫人。裴家为了表达谢意,请崔颢与我赴宴。
席上除了裴夫人,还有她的儿子裴综与裴皋。裴综年纪稍长,裴皋年纪倒与我相仿,说话一板一眼,别有一种古板的有趣。裴综问道:“方才我听阿郁路过我家池台时,念了‘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两句,我很是喜爱,未知这两句诗出于谁手?”
这诗是谢朓的。在王维等人出现之前,谢朓的五言诗无人可及,尝享数百年之盛誉,也是王维、李白的学习对象。李白十分崇拜谢朓,不独有“中间小谢又清发”的评断,更是时常“我吟谢脁诗上语”“令人长忆谢玄晖”。我有心逗趣,笑道:“裴公是宣城太守,这诗恰好亦是出自一位宣城太守笔下。诗人么……是裴公之前,史上最有名的宣城太守。”
裴夫人与裴综二人一愕,随即会心,崔颢也是面带微笑。唯有裴皋依旧糊涂着,怔怔道:“史上最有名的宣城太守,难道不是鄂国公尉迟敬德么?”
在唐朝初年,尉迟敬德确实做过宣州刺史。众人大笑,裴综笑道:“我这个阿弟,自小随家父在外,流转各地,不在长安长大,故而最是关心实务,也最是不爱诗赋文史。他关心粟米的价格,青弋水的汛期——青弋水是宣州一条河水——却最不关心长安伶人们近来最爱唱谁的绝句,长安的女郎们爱听什么变文哩。”裴皋无从辩驳,苦笑而已。
酒过三巡,裴夫人郑重道:“李中丞家的小郎爱写变文,我们都有所耳闻。没想到,此番他又写变文,竟酿成了这样的局面。阿郁近来,受了好大惊吓罢?我近一月都在南山避暑,直到前几日回来,才听说了这件事……未能相助,实在对不住。”
“夫人太客气了。”我和崔颢先后说。崔颢笑着向我解释:“裴夫人回来后,立刻遣人来问过我了。但我已寻了王十三兄,他能请动金刚智法师,因此我便不敢劳动裴夫人了。”
裴夫人点了点头:“阿郁,那一日多亏你施救。财帛不足以表我谢意……我听崔郎说,你早失怙恃,而我一见你便觉亲切……我没有女儿,一直想要一个你这样的女儿。你愿意吗?”
“什么?”我一惊。如果真是救命之恩,裴家这样报答也就罢了,但……我斟酌着措辞:“多谢夫人赏识……但我所做的事,实在算不得施救。我那日便说了,使夫人喘疾发作的是蔷薇水,只要将其撤去,纵使我没有插手,夫人也能自行好转。”
崔颢亦在绣垫上微微欠身:“颢明白夫人的感激,但我二人一向敬重裴公,此番阿妍偶然帮了夫人,惟有欢喜庆幸而已。我兄妹并无求报之意,当不得夫人的盛意。”
“唉。”裴夫人轻声一叹,“这件事……并不止如此。阿郁帮助我的,也不止于此。”
她挥手令仆婢们退下,才说道:“宫中的惠妃,你们知道的罢?”
武惠妃嘛,武后的侄孙女,李隆基现在最宠爱的女人,我当然听过。
“去年,自西方来的使团进奉过一瓶大食的蔷薇水,圣人赐给了惠妃,惠妃便时常熏用,毕竟……天子殊恩,非他人所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