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婶,这是新来的绣娘庄家姑娘,年掌柜特别吩咐了拿县里那批桌屏的活儿给她。”
姓丁的绣娘管事抬头看了一眼,见薛管事一脸深意,毕竟是作坊的老人,人情关系自是明白的透彻,定下也不必思索便点头应下,又听得薛管事道:“得了,旁的我也不多说了,人我交给你了,好生照顾着吧。”
送了薛管事离开,丁管事才对着璧容上下打量了一番,跟底下忙乎着一种绣娘们交代了一句,便引她去了最后面角落里的绣架处,因中间隔了一扇地屏,倒是显得清静。
“姑娘瞅着这地方可好?”丁管事问道。
璧容低声谢过:“很是不错,劳您费心了。”
“呵呵,哪的话儿,既然是年掌柜特别交代的,自是手上功夫了得的,怎么能和这群粗手婆子们坐在一块,凭的失了身份。”
璧容闻言眉头一颤,心道不过隔着扇屏风,他二人说的话可是全能叫外面人听见,不知这丁管事是借机立威还是旁的心思。遂道:“大家都是凭这双手出来赚些家计,哪里有什么身份贵贱之说,管事还是莫要打笑我了,我也不过是个出生农户之家的小小绣娘,初来乍到没见过市面,日后还需您替我多担待着才好。”
如此既摘了丁管事给自己扣上的这顶高帽子,以免刚来就成为众矢之的,又拿高话让丁管事得了面子,两面不得罪人。
午间休息的时候,一众女工都是到右侧偏厅吃饭,有几个年岁相仿的姑娘便叽叽喳喳地围到一块,一边偷着拿眼打量着璧容,一边又低下头窃窃私语。有个头上梳着双平髻绑着花绳结的小姑娘被后面人一推,跌跌撞撞地到了璧容跟前,“呀”地叫了一声,然后红着一张小脸低头道:“姐姐也是惠安镇的吗?看着和我们不一样呢。”
璧容四下抬眼看了一圈,并未觉得自己有旁人有何不妥,同是穿着素布衣裳,何况自己连米分黛也未施半分,便打趣道:“我是西坪村的,自是比你们镇上的姑娘多了些乡气。”
那姑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觉得姐姐特别好看,头发也和我们梳的不一样呢。”
起初来的时候,刘氏说镇上姑娘会瞧不起她们乡下的,非要璧容待了她送的两件首饰。璧容被她说的心里也起了担忧,便不似往日那般随意在脑后挽个节,细致地梳了个随云髻,两侧各绑了三股辫,但想着不可引起风头,便并未带珠饰,只插了一支雕花木簪。
听得那姑娘这么说,璧容笑着回道:“你若喜欢,我教你可好?”
小姑娘惊得瞪大了眼睛,频频点头,冲着身后的几个姑娘们喜笑颜开,又道:“我叫刘馨儿,姐姐叫什么?”
“我叫庄璧容。”
后面的几个小姑娘见得璧容温柔有礼,一脸笑意,也都纷纷走过来,争相报着自己的名字,问了方知,这些小姑娘都是镇上几户中等家庭的孩子,因家中请不起绣娘教学,遂过来做小学徒学女红的。其中最大的不过16岁,最小的刘馨儿刚满13岁。
作坊里的绣娘们大都是镇上的人,故而每日下了工便回各家去,真正在作坊后院下人房里住下的只有丁管事、两个婆子并两个年头帮工的乡下妇人。
午间还是跟那几个小姑娘说话,才略微了解了这大院的格局。铺子后面连着的左右回廊,左面连着的是二进的大作坊院子,右面连着的则是一处沈记主家的一处别院,两处院子后面是共通的下人房。一个二进的长院子,前面是男仆住的,后面则是她们这些女工。
璧容和刘馨儿几个小姑娘摆了摆手,这才转身穿过作坊院子侧面的角门,回屋子歇息。说是歇息,也不过是趁着晚饭前再绣些小件的花样子,冬天日头短,没过一会儿天就黑了。
下人房里也是吃大伙饭的,府里有个厨娘,主家的下人的都管做。待到晚间大伙坐上了桌,璧容却见桌旁坐的都是作坊里的那几人,并无旁人,心下不解,以为主家的奴仆和她们不在一块吃,却又听得丁管事跟那厨娘问道:“全妈妈那儿可送饭过去了?”
厨娘回道:“我去的时候,全妈妈还没回来,便给放在桌上了,等她回来我再给她热一遍吧。”
丁管事点点头,又跟璧容嘱咐道:“全妈妈是主子内宅管事的,日后见了要客气一些。”
璧容一一应了。
那几个婆子妇人都是两两一屋,丁管事许是头前儿得了话便把璧容安排进了一间紧边上略小些的独间屋子,一张木床,一个雕花木柜子,一张圆桌两张圆凳,另有一个小张梳妆台,点上炭火,倒是比郑家还暖和宽敞许多。
且说那刘馨儿等姑娘们自那日和璧容说上了话,每每趁着丁管事不在,便过来在她身边围坐一团,连胜哀着要给她做学徒,惹得几个婆子心生不满。
其实,璧容也知道这些小姑娘的的父母都是镇上中等富裕的家庭,有的做些小买卖,的把女儿送过来本事打算学得一副好女红,待日后嫁人才不愁。因着不用给银钱,作坊自是愿意雇的,但这些婆子却不是真心要教她们,只当是给自己安排了个使唤的,没事便爱支她们端个茶倒个水,再不然就是让坐在一旁穿针拆线。
几个姑娘们碍于那些婆子的严厉,也不敢出声反抗,这回见了璧容的好脾气,又与她们年纪相仿,便争相要跟她来学。
“不过是背后有人支着,便自以为有两把刷子了,毛都没长全呢,就敢在咱们眼前张牙舞爪了!”
“就是,这绣活可不是靠嘴上功夫就能做出来的,咱们这些人里哪个不是练了十年八年的,才有了些模样,小姑娘这牛气吹得也太大了。”
听得边上婆子的几句冷言冷语,璧容也没得往心里去,只道是各凭本事赚钱,自己没的要和她们争辩置气,反正自己的月钱比她们多就是了。
可边上的几个小姑娘却是怯生生地不敢说话了,听得后面婆子的一声叫嚷,刘馨儿吓得一哆嗦,险些把手中的绣绷子掉在地上。
“刘馨儿,我喊你是不顶用了是不,这牡丹还想不想学了,我活这些年就没见过你这么偷懒的闺女!”
刘馨儿撅着小嘴不情愿地走过去,坐下听着那婆子的一同数落,又被她摁着身子低头看,那绣面上的牡丹基本已经成型了,总是刘馨儿仔细看了,也是不清楚针路走势的,凭的耽误了功夫。
约么过了四五日,璧容接下的第一批活儿,梅兰竹菊四张幅圆面座屏已经绣完了。交给丁管事的时候着实惊了她一条,本来定下的日子是八日,这下却提前了整整三日。璧容本来就是打算着手头快些省下这三天时间自己可以做些别的散活换钱,故而也管不了惹别人眼馋一说了。
丁管事仔细翻查了一遍,确与县里拿来的图样一模一样,因着苏绣针脚细密,所以最是讲究生动精致,故而很多府县打大家都会选择苏绣、粤绣来做摆件。
“我道掌柜的怎么如此看重呢,还巴巴地跟我们嘱咐了好几遍,原来是请来了个巧人儿。”
听得丁管事的话,璧容估摸着她也是知道私下这帮婆子和自己起间隙的事,只是在一旁观看并未制止,便可见她也无心要为自己出头,不过是得了掌柜的话,嘴上对众人旁敲一二而已。
故而也没有应声,见丁管事眉目泛了几分戾气,意有所指地扬声道:“咱们这地方是凭本事说话的,你若是本事好,绣的东西旁人比不上,便容的你私下咋呼两声,可若是手拙还见不得别人好,那就趁早给我回家去!”
璧容听得这丁管事一语双关的话,心下觉得此人不可小觑,这管事一职虽小,却也不是随便哪个人便能当得起的。
☆、第28章 初进严府
昨日宋金武带着打的几只野味去镇上酒楼换钱,顺路过来瞧了璧容一眼,又说了郑母拖他转告的几句话。璧容听得家里人皆已散去,璧容心里只觉得暖暖如春,急着跑回屋里取了前几日绣的几件散活赚的一两银子拖了宋金武转交给郑母。
因着郑家两个男人都不在,璧容料想着宋金武没少给自家帮忙,遂趁着没事的时候管一个织布坊婆子要了点碎布头,给小虎子做了一双混色缎面棉鞋。
接过来的一刹那,宋金武只觉得惊喜万分,却又极为不好意思地憨笑了两声,磨叽着从怀里摸出一支木簪子递给璧容,道:“我看你老是戴这个木头的,今个儿从集市上就顺道买了一支,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浑身乌黑色的木簪子头上雕着祥云的样式,摸起来十分光滑,隐约伴有淡淡香气,璧容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木头的,她往日之所以常用木头簪子,只是觉得显得朴素却并非对其有何研究。
隐隐羞着一张脸接过来,塞进袖中,道了句:“下次别再乱花钱了。”就匆匆跑回了院中,关上门的一瞬间,心里隐约有几分欢喜作祟,像是豆蔻怀春的少女心。
“庄姐姐,你莫不是发热了,怎么脸上这么红?”刘馨儿从偏厅出来,见璧容红着一张脸倚在后门上不动弹,以为她染了风寒。
“许是刚在吹了风,冻红的。”璧容难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扯了个谎。
正说着,见另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一路走过来,见着刘馨儿急忙朝她摆了摆手。
“你猜我们刚在前院看见了谁?”穿米分衣的小姑娘眉目含笑地买卖着关子,刘馨儿不明所以,遂摇了摇头,却突然想起什么不敢置信地问道:“不会是……”
两个姑娘顿时兴奋地点了点头,紧紧拽住刘馨儿的袖子说道:“他就从我们俩身边走过,我,我脚都软了……”
“我还偷着抬头瞄了他一眼呢!真是同那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呢……”
“你说他看没看见我呀,会不会……”
“想什么呢,咱们也就是解解眼馋罢了,真要是……我可没那胆子!”
“哎,是啊,我娘在家可是对我嘱咐了好几遍呢。你说这么个仙一样的人怎么就没生来个好命呢,真替他不值!”
璧容在一旁听着绘声绘色地描绘着传说中的沈记老板,虽有诸多疑问却也没插言,抬眼间瞧见她们梳着双髻的头发下的稚嫩脸颊,时而红晕微生,时而又惋惜忧伤,不禁暗叹道年轻真好。
下午上工时,薛管事叫了璧容去前院,说是年掌柜有吩咐。因赶着年关,铺子里的生意很是兴隆,几个小伙计忙忙碌碌地又是扯布、又是端茶倒水招待客人。璧容也没去打扰年掌柜,径自先去了侧面内堂里坐下。
约么一盏茶的功夫,年掌柜才匆匆过来,也顾不得客套,直言道:“严家小姐年后成亲,眼下说要请个绣娘过去帮小姐绣嫁衣,我指了你过去,你且紧着去收拾收拾东西吧。”
“就我一人?”
“还有两个婆子跟着一块去量体裁衣,做批新装。”
璧容记得秀莲曾说过这惠安镇严家,原是世代经营瓷器而举国闻名的太原严家的同宗,只是后来长者故去,作为继承人的嫡子便做主分了家。且说这惠安镇的严家老爷与太原严家的掌家人原是一母同胞,故而比之那些庶子有所不同,得了忻州的两处庄子并几间铺子,居家落户在了惠安镇上。
待听得有人陪同,璧容便没了顾忌,赶紧回去收拾了几件衣服,跟着两个婆子一同去了。
路上,听起那两个婆子小声议论这严家小姐的婚事,嫁的竟是京师通政司左通政家的幼子,因着本来选作待嫁的太原本家嫡女染了重病,那边剩下的又都是庶女,这才轮到了同胞的忻州严家捡这个便宜。
进了严府的大门,报了沈记布庄的名号,立即就有小厮过来领去了偏厅,管事的进去叫了主家,约么片刻的功夫进来一个身着绛紫色柿蒂纹折枝刻丝通袖袄儿,白底撒朱红碎花百水裙,外披着栗色貂皮袄的三十来岁的贵妇人,身后跟着一个婆子,两个水蓝色素棉裳的侍女。
看那妇人风鬟雾鬓,左面插着一支金累丝点翠嵌红宝石的发簪,右面嵌着上下两支金镶玉步摇,几人料想这便是严府夫人了,遂恭恭敬敬地屈膝见了礼。
“你们哪个是沈家铺子来的绣娘?”
“回夫人话,民女庄氏,是年掌柜派来的。”严家之所以这样偷着请绣娘上门来绣,无非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只待正日子穿出去时夸耀是自己女儿亲手绣的,便能博得一个巧手的名声,故而璧容只字不提做绣娘的事。
“小姐的婚嫁日子迫在眉睫,你且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好好教导小姐,银钱自是不会薄待于你。行了,吴妈,你带她们去小姐房里吧。”
严夫人挥挥手,身后的婆子应声过来领了璧容三人出了偏厅,穿过左边的抄手回廊,进了一个挂着宓园匾额的院子。
趁着院里的两个丫头进内房请小姐的功夫,那管事的吴妈便又绷着脸郑重地对她们嘱咐了一通:“府里不比别处,自有一套规矩,你们几人勿要随处走动,只呆在后面的院中专心干活,每日餐食自会有人送去的。”
几人一一应了。
待那一身牙白色绣芙蓉纹滚边交领通袖长袄,桃红色撒花洋绉裙,捧着鎏金雕花手炉的严家小姐移步出来,吴妈上前搀扶过来询问了几句,便示意与璧容同行的那两个婆子上前去量尺寸。又有下人抱了十来匹布料出来,吴妈从中选了桃红、浅米分、湖蓝、鹅黄等亮丽颜色的锦缎,按着严夫人早前说话吩咐两个婆子做六身春装、四身冬装。
“吴妈,这便是母亲请来的绣娘了?”
“回小姐的话,这是沈记布庄绣工最好的绣娘,夫人特别叫人请来的,一定能赶在年前做出您说的那嫁衣来。”
“如此,你们便下去吧,留下绣娘我自己与她说就是了。”
吴妈应了声,带着两个婆子下去安排住处。
“你坐下吧,我这儿也没这么多规矩。”严小姐让随侍的小丫鬟看了茶,道:“你年岁看着也不大,怎么就会绣花了呢。”
璧容听了一愣,心想这小姐必定是个静不下来的人,便玩笑着回道:“小时候闲着没事,只得找些东西消磨功夫。”
严小姐听了扑哧一笑:“咦,你这姑娘倒是有趣,我问旁人都是说些女儿家定要有一手好针线活才能嫁的好人家,怎生就你这般说,不过你说的也对,像我读书写字也是为了消磨工夫。”
“总归小姐已经嫁得了好人家,日后也不需要自己动手劳神,我听得小姐嫁的是书香世家,如此便是如小姐这般满腹经纶才可与姑爷攀谈的来吧。”
“就是就是,偏偏我娘非要我学这劳什子的女红,前些日子请来不少绣娘,拿来的那些图样子不是鸳鸯戏水就是凤凰、牡丹,老土的要命,我可不要穿那样的嫁衣。”
“不知小姐喜欢什么样子的图案?”
“恩……”严小姐拄着手沉思了一会,道:“我喜欢梅花,尤其是寒冬腊月里下了雪,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你瞧,我屋里插的都是新剪的腊梅呢。”
璧容听了只觉这小姐是个性情中人,便赞道:“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小姐既爱梅,定是也通那梅花一般贵不移于本性,俪于君子之节。”
“咦,你读过书?”严小姐惊道。
“幼时闲来无趣,跟在父亲身边寥寥看过一阵,奈何天分不足。”
“你可不要跟我谦虚啊,虽是初见,倒是觉得你成了我的知己了。”
“承蒙小姐不嫌。”
“哎,过了年我就要去京里了,只可惜你我认识的太晚,不然我多了一个闺中好友,也不必每日这般无趣寂寞。”
“日后我虽不能与你作伴,但你得了一个良人,只怕倒时见了我也不得顾得不上了。”
“呀,你怎么打趣起我来了!哎,虽说结了亲,我连连那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呢,更不要说见面了,以后离了家一个人在京里,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小姐莫忧心,你爹娘只你一个女儿,定时不会叫你受委屈的,我以前听人说那京城里红墙黄瓦,繁荣似锦,街上琳琅满目,金碧辉煌,你又嫁的是名门望族,以后的日子定是琴瑟和鸣,合合满满。”
“我闺名单字宓,这院子就叫宓园,以后我叫你庄姐姐,你叫我宓儿吧。”
璧容点点头,也不推拒,自己也无知交好友,难得和这小姐相处得来,故而也乐于在她出嫁之前,与她排解排解烦忧。
“那咱们就好好琢磨琢磨你的嫁衣吧,我画几个花样子你看看,终归是一辈子一回的大事,一定要和自己的心意才好。”
两人在房里花了一下午的图样,从腊梅芙蓉桂花早是意兴盎然地忘了时间,还是一旁的丫鬟忍不住过来提醒,两人才总算定下了嫁衣的刺绣纹饰。瞅着余下的几张图画的也是舍不得阁下,严宓再三思量,便说要拿去给严夫人看,定做新装的图样也是不错。
严府是间大四进的宅子,青砖红瓦,漆红木柱,进了二道屏门,直对着的是摆满着古董瓷器的光华亮堂的正厅,侧面另有女眷待的左右花厅两个,屏门两侧连着漆红雕柱的抄手游廊通向院,东边连着严府小少爷的晖园,西边连着严宓住的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