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战场上是不是很凶险?”
“自古刀兵无眼,只我武艺甚好,至今不曾受重伤。”说这话的时候卫羿的表情是明显的骄傲,眼睛定定看着华苓。
骄傲得叫人就想搓搓他的脾气。华苓扬起眉:“听你的话好像很厉害呢。——这世上难道已经没有武艺与你在伯仲之间的人?”
卫羿长眉一拢,谢九的话依然直指软肋,戳的他发疼。但随后他却露出一丝微笑,这才对,会这样对他说话的才是他的妻子。绝不恭顺相待,永远活泼泼犹如未驯之兽。
“——自然有的。”他毫不犹豫的点头:“大千世界,奇人何其多。我师曾有言,这世上武艺在我之上者,少则十数,多则百数。”
“如此,若是战场上对面相迎,你有好多把握全身而退么?”
“怕是极难,武艺到此境地,等闲一刻便可斩首百数,若我方强者置之不理,士兵定然折损极快。强强对敌,胜负常在瞬息之间,以伤换伤亦是寻常事。”
“……嗯。”卫羿的话是很公道的,华苓哑然片刻。原本是想挫挫这家伙的脾气,但是现在她才发现,也许还是有这点骄傲锐气比较好,这样他在战场上存活的可能性应该更大吧。
居然,真的要准备嫁给一个军人,就算他有个好家世,也是军人……她闷闷地把一颗石子踢进水里,想想又问:“那你今年回金陵,会停留多久?”
“我回得早,”说这话的时候卫羿的面孔很不自然地红了红,他将脸转到华苓看不见的一边,续道:“爹将在巡视过山南道西防线之后,回归金陵,约在五月初,届时便上门提亲。顺利则秋后将回陇右道。”
“……”作为未婚少年,这种事记得这么清楚真的好吗?华苓试探着问:“卫五哥,你会否觉得我年龄过于小了?若是——”
“——若是如何?”卫羿转回脸,眸子微微眯起盯着她。
华苓一惊,浑身本能地就戒备了起来。隔了三年不见,这回见了气氛比较舒缓,她差点忘了卫五可是个野蛮人,不讲道理的。
但她是什么人,一步都不肯退的,当下昂起头说:“我问你,你家男子一生有除了正妻,有多少贵妾、良妾、贱妾、通房、婢子近身?”却是本能地换了个问题。她还是有眼色的,如果当着野蛮人的面说不嫁又如何,卫五说不定会大发雷霆,那种丢脸的境况她可不想面对。
卫五拢眉想了想:“本代卫氏嫡系男丁共三十六人,已娶妻者三十。族兄弟多半有妻有妾,贵贱如何,我却不知。”
“如此。”华苓轻轻应了,也不再问。这不是很自然的情况么,其实不论如今还是后世,拥有许多资本的男人总免不了左拥右抱,她应该习惯这一点才好。
再说了,就算卫羿有些不一样,这个世界也能叫他变得一样……
卫羿不知谢九问这个来作什么,见她一时没有再说话,便也不说话,矮蹲在砂石地上看着粼粼的青波河。
忽然邻近河边的人群有些骚动,华苓抬眼看去,见两艘精巧的红漆木舟从西边逆水划近,上面立着两簇衣带飘飘的人,一堆全是男的,一堆全是女的。
卫羿站了起来。
“那船是朱家的。”华苓认出了船身上的徽记,朱家造船的工艺毫无疑问是当朝第一。这两艘船是跟着朱兆新被送回金陵的,这大世家耍气派的方式都和别人家格外不同些呢,华苓弯起眼笑。
卫羿眸如鹰隼,仅扫一眼便道:“太子、三位皇子及朱兆新、王磷在船上。另一船上是几位公主和王家女。”卫羿提到皇家子弟语气也只是普通而已。
其实朱卫王谢四家子弟是一样的傲气。
两艘船缓缓靠岸了。
谢丞公背着手,缓步行到河边,含笑看着以太子和朱兆新为首的一群年轻孩子大步过来向他问安,随意受了礼,便挥挥手道:
“上巳游春日,你们年轻孩子好好玩罢,我年纪大了,也不上船折腾了。倒是大郎你们若是愿意,不妨随朱家船游河一番。卫五,你也去罢。”说完回到摆开的茵席那边晒太阳、赏□□去了。
钱朱卫王谢五家子弟,这下是一次凑齐了。
华苓人小没什么存在感,乐得站在一旁看大家寒暄。
朱兆新原来也是个黑小子,虽然才九岁,但长得壮壮的,明显又是一个卫羿般的身板。他一见到卫羿就往上扑,兴奋道:“卫五哥!你回来了!你如何与谢家子一道游春,却不与我一起?我的船可大!”
谢大郎笑道:“此话不通。卫五与我家同游有何不可?你家游船半日,如今不也上岸来了。”
朱兆新翻眼一看谢大郎,大声说:“如今不在学里,谢大我也不怕你。总之我家大船不予你家子乘坐。”
华苓噗哧一笑,看看,这是结下了多大的深仇大恨哪。
谢大郎只是笑,三郎站在一边,昂着头瞪着朱兆新。朱兆新又翻眼一看谢三郎,哼哼地不理会他。
卫羿单手将朱兆新拎起来,抖了两抖把他抖安静了才放下来,也不说什么话。朱兆新于是就乖乖站在卫羿跟前,跟小僮儿似的,看卫羿的眼神儿里满是崇拜。
王磷看卫羿的眼神儿里也满是崇敬,毕竟已经十二三岁了,上来打完招呼便站在卫羿跟前另一边。
太子看得摇头笑:“果真还是武痴才制得住武痴,我自叹不如。”他转头问身边那身量颀长却消瘦、眉目俊秀绝伦的青年:“清延,卫家锻体之术乃是天下一绝,趁着卫五在此,你不妨紧着偷偷师,学上一二散手,也好强身健体。”
那男子眉眼间浮上一丝笑意,开口道:“我如今体质已定型,如何还能再习锻体之术。倒叫大家见笑。如今春日正好,游船上毕竟狭小些,众人于此相遇亦是有缘,不若便在此河边摆开茵席茶座,赏春作诗为乐?”
他一开口,华苓的注意力就不自觉地被吸引了。
应该说,所有女性都被吸引了,他安静站在那里时,也就是俊秀而已,但一开口,整个人瞬间鲜活了起来,眉目顾盼间的神采、断字断句间的韵味,就是说不出的吸引人。
这是一种惊人的魅力,容貌、仪表、风度,种种近乎完美的素质在他身上揉成了一体。
诸清延,原来这就是苏州来的诸家郎君。
在场的人又是一阵安静。不过男人们始终对美色的抵抗力要好些,大郎作为半个东道主,含笑开口说道:“如此甚好,恰好我家携了不少食饮出行,便在这河边平坦处铺开座席,谈天论道罢。”
晏河长公主一挥袍袖,干脆地命令宫娥们随谢家仆婢去布置场地,一双美丽含情的眼凝望着诸清延:“诸郎文采斐然,晏河便等着听诸郎新诗了。”
“长公主过誉了。”诸清延如此说,看长公主或者在场的任何女子都没有半分特别。
华苓眨眨眼,想起晏河长公主不是去年大婚了来着?长公主驸马姓赵吧?转眼她又看见和公主们一道下船的王霏蹙了眉,眼里有着不满,领着王雾和谢家女站到了一堆。
卫羿忽然走上前,面无表情的道:“诸大,那风筝如何在你处?”
诸清延身边跟着的小厮手上捧着一个素面菱形风筝,上面什么图案都没有,只以风采流荡的行草提了一首长诗,《春江花月夜》。
☆、第36章 针锋相对
36
在丹朝定都金陵以前,这座长江畔的城市早就是六朝古都,底蕴深厚,遍布全城的水网又为它增添许多风情。
在这样的城市长大的人天然便带了几分风流态度,比如在对美人的偏好上,金陵子弟普遍喜欢白皙、俊秀、文雅的美人类型。
当晒得黑乎乎的卫羿硬邦邦跟个木桩一样杵到肤白貌美、气质满分的诸清延跟前,表情冷硬,语气冷硬地质问小小一个风筝的事,在场的女性都几乎本能地对卫羿不满起来,晏河长公主更是皱起眉说道:“不过区区一玩物,卫五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不论如何,卫羿都是卫弼公家的郎君,地位比诸家子高多了,他要仗势欺人,还真是欺负了也没有人能说什么。
卫羿睨一眼晏河,直接没有理会她。他是话不多又不是脑浆不多,如何看不出来晏河这是对诸大郎爱到极致的样子。与被男色冲昏头脑的女人计较,他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诸清延对卫羿的问话依然含笑从容以对,接过风筝说道:“卫五指此物?此是不久前从高空坠落船上的,不仅制工精巧,上面所书写的《春江花月夜》也是我分外喜爱的前唐诗,还有,这一笔行草字也风流跌宕,颇可一观,我甚爱它,便带了过来。它的前任主人必是风雅趣致的人物,卫五你可知这是谁人的风筝?”
卫羿的脸色更黑了,别的男人手里拿着他未婚妻的玩物,这算什么?
谢家兄弟姐妹们的目光已经全部落到了华苓身上,华苓无语。
大郎一脸看戏的笑,二娘、三娘、四娘一直到八娘,看她的眼神儿都透着嫉妒。
小九还能有更好的运气么?就凭一个陈执事做的风筝就得到了诸清延这样的赞誉,——那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是诸清延,那是姿容绝色、文雅端方、诗文双修的诸清延,已经被全金陵的小娘子视作最好成婚对象的诸清延!
四娘和八娘更是后悔的挠心,当时为什么会想着要折腾七娘和九娘那两只风筝,现在反而给别人创造了接近诸清延的机会!
华苓觉得自己快要被姐姐们的目光烤焦了,但这种状况其实也很有意思,所有的知情人里面,没有一个准备开口告诉诸大郎那风筝的来历。
这种默契可真是了不得,一时间她都有种错觉,世界已经大同了……但是风筝既然被捡到了,不认了拿回来还真不行,以后传出去她丢了的东西被一个俊俏少年郎当成宝捡回去了,那跟间接的定情信物也差不离了——看看卫五的脸,已经快要比锅底还黑了呢。
她肚子里笑得打跌,走上两步朝诸清延福一幅身道:“谢九不敢当诸大郎称赞,此物原是我家下仆所制,工艺粗糙,见笑了。”
诸清延眉峰微扬,春风般温和的笑意在他俊秀的眉眼间氤氲开来:“原来是谢家九娘的风筝,如今便原物奉还。延在苏州便早有耳闻,丞公家的郎君娘子才华横溢,诗书琴棋画各有专擅,十分出色。当面相见才知晓,这并非言过其实。前唐若虚公此诗清丽韵致,用以装饰风筝当真风雅,谢九娘好心思。”
“多谢诸大哥为华苓带回遗失的风筝。”华苓浅笑起来,接过风筝,交到金瓯手上。
诸清延谈吐清雅诚恳,眼神正直,是个谦谦君子。这样的人当朋友真的很不错,华苓仰起头仔细看看他,粲然一笑:“诸大哥勿要夸我了,我其实一点儿都不风雅。不怕告诉诸大哥说,那风筝上面之所以会是若虚公的长诗,其实是因为其他的许多诗都太短,无法写满整个纸面,所以我才选了一首这样长的呢。还有我的字不好,不敢拿出来见人,所以上面的诗是让家中执事书写的,哎呀,告诉大家这样的事,真是羞得我脸都要红咯。”
“谢九过谦了。”小娘子的表情淡定得很,哪里看得见一点羞涩?诸清延好笑,为了盖满整个纸面而写诗?——这做法不要说风雅了,可能比金陵城中卖猪肉的屠夫还要粗鲁些。
他眼角余光一扫,发现听到谢九一番解释的郎君娘子们多数都笑了起来,气氛舒缓不少,这才发现这小娘子的厉害。
人都有这样的心理,当发现身边的别人有某些很明显的缺陷时,他们反而更容易对他产生亲近的情绪。
谢九直接在拿自己打趣,几句话暴露出自己的短处来,听到的人就没有不觉得好笑的,自然而然就会觉得谢九容易亲近;再一个,而当人们对同一件事有了相同的情绪和判断之后,彼此之间也会更容易亲近些——所以谢九区区几句话,竟就把五家的郎君娘子们之间有些僵硬的气氛变得松快了许多。
敢于这样自嘲的人,性情必定是宽容而且风趣的,不要说女子了,其实在男子里面也少见得很。
诸清延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小娘子。不过八、九岁年纪,梳着双螺髻,小脸圆嘟嘟粉嫩嫩,一身葱白色襦裙越发衬得她跟葱段儿似的,跟其他的世家女孩儿也没有什么不同。然后他才意识到,当他在打量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他,而且是以非常平等的态度在打量他。
小娘子那双黑溜溜的眼眸里乍看是天真的笑意,但再往下一层却又像透着无与伦比的从容和慧黠,诸清延第一次觉得有些狼狈,小娘子似是看透了他的任何一点想法。
华苓眼睁睁地看着诸大郎俊秀白皙的面孔浮上淡淡的红晕,表情有点尴尬,越发显得秀色动人。真是美人!就算美的有点男女不分,也是绝顶美人哪。华苓赞道:“诸大哥长得可真好看,比我爹爹还要好看。”
“……九娘谬赞。”赞美直白却又真诚得很,诸清延咳嗽一声,用拳头掩了掩唇角,好像有种被调戏的感觉啊……
卫羿两道长眉拢在一起,抿紧嘴唇不说话,盯着诸清延看了两眼。也就是长得白些,有什么了不得的。
忽然一把透着颐指气使的女声插.进来:“谢九既然知道自己并不风雅,那我以为,这样的人还是回家多多读些书才好,免得丢人现眼呢。”
华苓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娘子,高挑秀美,着一身宫缎裁的碧青齐胸襦裙,臂悬罗带,发髻上簪着华贵的红宝凤凰花簪。
平素也可簪凤凰簪的只有皇家女子,这是二三四公主中的老几?
卫羿微微眯起眼,站到华苓身边。
“阿洛你怎可如此无礼?”晏河长公主凤眼一横,轻斥道:“口出狂言,还有没有皇家女应有的气度?快快道歉才是。”
原来是三公主钱洛。华苓抿唇浅笑:“怎敢受公主的礼,三公主说的也没有错,谢九比诸位满腹学识的姐姐都差远了,我二姐姐琴艺绝佳,三姐姐绣工栩栩如画,她们才能代表我谢家女的水准呢。却不知三公主擅长那一门技艺,如今在座诸位皆是识见上佳的人物,三公主也不妨展示出来,令诸位一饱眼福。”二娘三娘眼露笑意,小九这个妹妹虽然脾气颇好,但绝不是吞声忍气的人。
“你——!”钱洛一噎,两眼怒火熊熊的瞪华苓。她是四位公主里面技艺只学的平平,谢家女王家女的出色在整个金陵都是有名的,现在要拿她跟谢二娘谢三娘比,岂不是叫她当众出丑?
钱洛一拧身行到卫羿跟前,跺脚问他:“卫五哥,你为何这样护着谢九娘?她又不是你家妹妹。”
卫羿冷冷盯着钱洛一眼,语气冷硬道:“与你何干。”
“卫五哥……”钱洛咬着下唇,瞪华苓一眼,双眸盈盈欲泪看着卫羿问:“五哥时隔三年方才回归金陵,难道已经忘了阿洛是谁人了?”
卫羿说:“羿并非记性全无之人,见过诸位皇子、公主,自然不曾忘记。”
二公主钱沅轻轻拉住钱洛,把她拉回身边,柔声对卫羿道:“阿洛被父皇宠得过于任性了,她没有坏心的,盼卫五哥、谢九娘勿要与她计较。”话里提了两个人,眼睛却只是柔柔看着卫羿而已。
卫羿点点头。
想不到,原来诸家大郎的魅力也不是全线生效的嘛。卫五原来还是很有魅力的,华苓若有所思。
河边临时的简宴场地终于布置好了,大郎拍拍手掌,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才笑道:“诸位莫要在此站着说话了,入席再说罢,不要浪费这大好春.光。”
“正该如此。”太子也略松一口气,要是再任由妹妹这样闹下去,皇家气度真要荡然无存了。
两边最年长的郎君各自表示了意见,一场由风筝引起的争执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第37章 口舌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