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从外应声推开,进来的却是两个宫装美婢,手里捧着华丽的衣饰,垂头站在门边默默不语。苏右见此有些不明所以,疑惑道,“娘娘,这是......”
“流点血掉点肉算不得痛,最痛的,是毁了她想要,也最得意的东西。”武后微微一笑后再不多话,瞄了眼手边的铜漏,道,“时间差不多了,此处本宫自有安排,你先行退下,去与你家少主汇合。”
一听可以回到自家公子身边,苏右禁不住舒了口气,垂头领命的同时,连语气都有些欢快了起来,道,“遵命!”
“记着,少主的身份恐怕早已泄露,而你们的任务,便是保证他的安全,决不能出任何差错!”
“是。”
苏右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行礼起立,退身而出。武后直到苏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才缓缓勾起唇角,冲着李贵妃轻声一笑,道,“今儿个可是个大好的日子,如此形容出去见人可是要失礼的。来,姐姐着人替你好好梳妆,可不能让我们的皇帝陛下久等。”
绫罗绸缎,珠玉宝钗。
两个美婢手脚麻利,几下便为如死鱼一般的李贵妃梳妆完毕。
武后看后满意地点头,将铜镜移动到李贵妃面前,笑道,“看,妹妹果然乃一国皇贵妃,这虽人老珠黄,但涂脂抹粉一番,左看右看都还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啊!唔,就是,这脸色不太好看,白了些......”
说着,她自顾自捻起一盒胭脂,打开后用手指抹了些擦在李贵妃两腮。仔细地左右看了看,才道,“唔,这还差不多。虽说你李府满门死光光,儿子也被丢入天牢半死不活,但你好歹还是个皇贵妃,可千万不能失了体面。”
李贵妃浑身无力,一直任人拿捏,好几次被扯破了伤口也只是瑟瑟发抖。而此时听到“儿子”二字,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一蹦而起,目眦欲裂地就朝武后扑过来!
变故来得突然,武后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她笑吟吟将手一伸,轻而易举就将李贵妃的脖子捏在了手里。她的另一只手,甚至有空理了理微乱的衣袖,道,“哟,这是怎么了,发脾气了?啧啧啧,这可不行啊,陛下最稀罕的可就是妹妹你的温柔娴淑,善解人意。瞧瞧你如今这凶相毕现的,我都快认不出你啦......”
李贵妃被抓住之后便被废了武功,再加上封了哑穴,又受了酷刑,此时再恨,也只能瞪圆了眼睛。虽然口中赫赫有声,却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正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背后的大门突地被人撞开!
苏右去而复返不说,一进门便跪倒在地,急切道,“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哦?”武后双眸微沉,一手将李贵妃甩到角落,回身负手而立道,“何事如此惊慌?”
“禀娘娘,”苏右满头大汗,显见是一路飞奔过来,此时连说话都有些发抖,气喘吁吁道,“娘娘,公子,公子他......”
“他怎么了?”武后双手握拳,居高临下地盯着苏右,追问,“快说!”
“公子,公子他不见了!”
“怎么回事?!”
武后面色一变,苏右却是脸都白了。跟随苏幕遮多年,苏右什么阵仗没见过?但当时当刻,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心乱如麻。他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努力整理思绪后,回道,“属下遵了娘娘的命令去见公子,可是到了地方,却发现守卫全部死的死,晕的晕。而公子的房中有打斗的痕迹,人却不见了踪影。”
“苏左人呢?”
“苏左,也不见了!”
武后闻言闭了闭眼,略一思忖后,道,“你可有仔细查过房中事物,可有踪迹可循?”
“地上有血迹,很凌乱,不知道是谁的。哦,对了!”苏右定了定心神,一面回忆一面回答,忽然想到了什么后,他从怀中取出一物,然后双手呈给武后,声音中带了哭腔道,“崭新的太子服被丢在地上,下面盖了这个......”
武后伸手接过,待看清是何物后,脸色复杂。
“太子令牌。”她口中喃喃,手指却眷恋地抚摸着冰凉的牌面,似乎陷入了无限的追思之中。
“娘娘,这到底是谁......”
苏右才说到一半,武后便抬手打断,道,“我知道是谁......”
是谁?
可惜,苏右等了半晌,也没有听到任何话语。
突然,角落里传来李贵妃嘿嘿的笑声。那笑声嘶哑疯狂,却畅快不已。苏右越听越觉得心中烦躁焦急,最终顾不得礼数抬头去看武后。
便见,灯光愈来愈暗,武后的脸,隐在光影的背面,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第160章 帝后博弈
风轻,日暖,茶温热。
武帝刚刚宴完群臣,便倚在小楼里喝茶晒太阳。不需要太久,一年一次的皇庭家宴便要开席。他在等时间,同时,也在等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女人来得很快,红颜如玉,银鬓如云,多少年过去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美。
这种美不仅仅是外貌,还有那周身的非凡气度。武帝有一瞬怔愣,脑海里出现的,尽是她千军阵前指点河山的身姿。
“风好,茶香,除夕家宴将近,陛下倒是很会躲清闲啊?”
略带调侃的话语将武帝从记忆中拉回,他直了直身子,一双眸子盯紧眼前的女人,道,“风再好,茶再香,除夕宴再热闹,也比不过朕的锦儿啊......”
这是武帝的真心话,这十数年中,他不只一次地感慨。可惜的是,一个女人再好,也终究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哦?”武后闻言微微挑了挑眉,黑眸微闪,启唇道,“锦儿当了十五年的活死人,晦气得很,有什么好的?”
武帝哈哈而笑,缓缓抿了口茶,慢悠悠说道,“锦儿,你这是还在怪朕啊?”
武后突然就笑了!
她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停下来,一边摇头,一边道,“都什么时候了,轩辕智,说这些话,你不恶心吗?”
她也不等武帝回答,眼睛也不眨地自顾自接着道,“你不恶心,我都想吐了!”
武帝的脸色瞬间就不太好看,阴沉沉的,活像娘要嫁人,天要下雨一般。
武后却好似什么也没看见,面带微笑地坐到武帝对面,又伸手替自己倒了一杯暖茶,慢条斯理地喝了半杯后,点点头说道,“果真是好茶,只是,陛下等了这么久,不会是只想请我喝杯茶吧?”
“你猜到了?”武帝忽而一笑,掩饰般地抿了口茶,道,“朕原本以为,你会大闹群臣宴的。可惜啊,朕万事俱备,你却没有来。”
武后忽然就失去了所有兴趣,容色一敛,将杯子一放,叹息道,“说吧,你把我儿子带去了哪里,到底想怎么样?”
“话别说得这般难听,他虽然叫苏幕遮,却也叫轩辕贺。是你苏锦的儿子,更是我轩辕智的亲生儿子。”
武后一声嗤笑,不屑道,“既然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又为何狠心将他抓起来?”
“不,朕只是爱子心切,想与他好好叙一叙,增进父子之情而已。”武帝说到此处眸光一闪,道,“倒是锦儿你,多年不见,一见面就策反了朕的禁卫军,这样,不太好吧?”
“若是没有这些禁卫军,被绑走的就不只是我的儿子,恐怕还有我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吧?届时别说是活命,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话落,武后将目光落在了武帝的双手之上。
这双手保养得宜,虽算不上白嫩,但相比他的容颜,却并不显老态。
这双手,曾经为国为民,染上了无数鲜血。这双手,也曾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给她前所未有的呵护与安宁。可,却也是这双手,将她狠狠推入漆黑的深渊,从此再难回头。
武帝感受到对面的目光之后,不知为何将手缩了缩。自觉不妥之后,又勉强握起了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好笑的是,原本只是假意咳嗽,不料他久病不愈,这轻轻一咳起了个头,竟是有止不下来的趋势。
眼看着武帝越咳越厉害,脸红脖子粗不说,连眼泪都咳了出来。武后自然而然地站起身,亲手倒了杯热茶递到武帝嘴边,另一只手轻轻拍打在他后背,柔声道,“莫急,喝口茶,压一压。”
武帝想也不想地接过一饮而尽,待到气息平稳,他回眸瞧着身旁的女人,一时竟红了眼眶。
几乎是孤注一掷地,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武后的双手,动容道,“锦儿,我们,可不可以......”
武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惊,下意识便抽回了自己的手。待到反应过来后,便强笑着抚了抚鬓发,顿了顿道,“可以,但你要先放了我的儿子,并将太子之位还给他。”
“可以,”武帝满口答应,紧接着便道,“那你也要将禁军的指挥权归还,并将暗中控制朝局的权臣名单交给朕。”
......
话音一落,一地无声,剩下的便是无尽的沉默与说不清的尴尬。
阳光明明很好,两个人却如坠冰窟,只能僵硬又无力地站着,再难说出任何一句话来。
他们近在咫尺,却早已远隔天涯。他们早就不记得,这种心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却都知道,它马上就能结束了......
不约而同地,两人各退一步,然后你依然是你的铁血帝王,我也仍旧是我的千古一后。他们各自熟练地挂起高深莫测的笑容,伪装得无懈可击。
阳光渐收,茶水已凉,武帝眯了眯眼睛,沉声道,“收手吧,否则他性命不保。若是他死了,即便你夺了这万里江山又能如何呢?”
武后脸色一白,嘴角却偏偏挂着笑意,只是再如何笑,那从喉间溢出来的声音依旧涩然。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这个男人,说,“那也是你的儿子,亲生儿子!”
“即便是朕的亲生儿子,也不能乱了朕的天下!”
武帝的回答掷地有声,武后却似早有所料。她想说什么,最后张了张嘴,竟只能连连冷笑。
她几步走到门边,又陡然停下。
逆光之中,武后的背影异常单薄,然而她的声音却铿锵有力,坚定非常。她说,“这天下,从来不是你的,也不会是我的,它永远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言罢,裙摆飘然,她拂袖而去。
人去楼空,满地余晖。
武帝明明赢了,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
“阿五。”默了半晌,武帝蓦然出声。
“臣在!”
话音才落,楼中黑影一闪,一个男人便凭空跪在了地上。
他黑衣劲装,腰悬长剑,即使人在楼中却也依然戴着顶黑缎制成的遮风软帽。此人并非他人,正是武帝的贴身暗卫,人称“五爷”的大内第一高手。
“阿五?”
武帝又叫了一声,接下去却还是一阵沉默。
阿五应是早已习惯,安安静静地跪在原地,耐心地等待主人的指令。
终于,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武帝闭了闭眼,无力道,“将人送过去,然后让人暗示她,李府的倒台,与苏锦有关。”
“是,臣领旨!”
阿五叩首领命,正要起身,却听武帝突然又道,“阿五,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太过冷血?”
武帝的声音沧桑,透着道不尽的疲惫与乏力。却见阿五单膝跪地,认真道,“阿五的命是陛下从战场上抢回来的,您是阿五的主子,也是阿五的恩人。对于阿五来说,只要您高兴,只要陛下您认为是对的,阿五便会去做。”
武帝眸中起了水光,无声而笑,然后朝下首摆了摆手,道,“去吧。”
阿五此刻却意外地顿了顿,犹豫道,“只是陛下,臣有一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说来听听。”
“是,”阿五垂首作礼,道,“臣下疑惑的是,娘娘现在已经知道苏幕遮在我们手中,那么她定然不敢轻举妄动。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要将苏公子送出去?要知道,若是一旦送出去,他的性命恐怕是难以保住了......”
阿五的意思很明白,控制了苏幕遮就等于掐住了武后的命脉。既然已经成功,又何必再害了苏幕遮的性命,这不是平白给您自己添堵吗?
“不,你不了解她,苏幕遮必须要送出去。”武帝却不以为然,微眯着双眼笑道,“除非让苏幕遮身陷险境,否则她根本不可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