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或许只是个小人物,但关系着的是方家的脸面,在郓州地界上,还没有人能动了方家的人后能够全身而退的,就算是动了方家的一条狗都不行。
“奴家的主人家姓方,公子只需要稍微打听就能知道。看公子也是贵人,若是要在郓州城做客,方家必然会尽地主之谊。之前的少许误会,主人家必然不会在意,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公子若是相信奴家,奴家愿意亲自引荐。”
花娘尽量让自己笑得真诚。
她相信,只要眼前这些人,下船去打听打听方家是什么存在,就一定会吓得心惊肉跳。在郓州这地方,方家说一不二,铁打的方家流水的刺史,是真正的土皇帝。
而且方家势力不只局限于郓州,跟附近几个州的大族,都有密切往来,家族生意更是连接齐鲁大地与中原。族中高手如云,猛士如雨,财宝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一旦方家有什么大麻烦,凭方家这些年来对官府的利益输送,刺史都会亲自出面解决。
在花娘看来,届时对方要是不吓得立即逃跑,就必然要给方家道歉,而她现在只要表现得大度些,对方就很有可能对她以礼相待,让她帮忙说情,主动结交方家。
花娘当然不会给这些人说情,她要的是这些人付出代价!最好,是让打她的扈红练被掌嘴掌到死!不如此,不足以消减她的心头之恨。
赵宁将花娘的细微眼神变化纳在眼底,云淡风轻的问:“如此说来,你对方家很熟悉,也能联系到不少方家的人?”
花娘立即笑得得意起来:“公子真有眼光,别看奴家现在这副样子,年轻时候也是郓州城一代花魁,就连方家家主,当时都是奴家的恩客呢。这些年奴家为方家经营画舫,一直都是在郓州城的,去松林镇也只是巡游一番,找找好苗子,平日里方家的大小管事,哪有不来找奴家手下的姑娘的?奴家跟他们熟着呢!”
赵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就在花娘也跟着笑得开心,在觉得自己即将被奉为座上宾,拥有报仇的大好机会时,却见赵宁对扈红练道:“带下去好好拷问。”
听到“拷问”这两个字,花娘面色一僵,不知道赵宁为何还要这样对她,连忙喊道:“公子,方家可是郓州霸主,你不能这样对奴家,否则方家不会放过你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名青衣人一巴掌抽翻在地,“闭嘴!”随后对方就拖着她,跟在扈红练身后往底舱走去,不管她怎么呼喊,都完全不理会。
花娘再度被恐慌笼罩,她没有等来向扈红练复仇的机会,反而还要被扈红练继续折磨。她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但她知道那绝对比断了两只手臂更痛苦!
“你打算怎么对付方家?”
花娘被拖走后,坐在一旁的杨佳妮简单直了的问。
“这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赵宁摸着下巴沉吟道。
赵氏、杨氏在郓州城并没有多大势力,如果是寻常时候,赵宁这个赵氏家主继承人到郓州城来,无论方大为还是刺史,都会热情迎接、奉承结交。但这回赵宁是要来动他们的利益,要方大为的性命的,不能指望他俩还会配合。用赵氏、杨氏的威名施压也不会有用。
至于让一品楼出动大批元神境高手,直接闯进郓州城夜袭方大为,毁家灭族,制造惊天血案,那不管皇帝和朝廷眼下如何忙着权力斗争,也会立即派遣大臣能吏来彻查此案,追捕凶手,并且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这件事需要讲究策略。
该杀人的时候不能手软,但也不能只用刺杀的手段。
就在赵宁寻思的时候,楼船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嚣,“有人落水了”“救命啊”“快救人”之类的呼喊一下子炸了锅。
赵宁起身来到窗口,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就见已经有青衣人从水里捞起了一个人,正在抓住从楼船上抛下的一根绳子,借力跃上来。
楼船上的一品楼修行者,做的就是行侠仗义这种事,看到有人落水当然会毫不犹豫施救。
楼船在松林镇鹤立鸡群很显眼,但到了郓州城也就不算什么了,看到这一幕的人拍手叫好之余,虽然也有人好奇楼船主人的身份,但并没有多作注意,很快就回头继续去做自己的事。
赵宁跟杨佳妮来到甲板上,被救的人已经醒过来,对方虽然喝了一肚子水,但因为被救援及时,几乎没出什么岔子。
那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看衣着样式与气质应该是个书生,但家境肯定说不上殷实,大冷的天衣衫单薄,就眉眼神色来看,还是个中年落魄的书生,估计也没什么功名在身,顶多是个秀才。
相逢就是有缘,赵宁挥挥手,示意青衣人带对方进舱,给他换身干净暖和的衣裳,问问他为何落水,如果人品正直又有困难的话,锄强扶弱的青衣人必然会帮一帮,至少会给几两银子。
然而这位落魄的中年书生,在看了看锦衣玉带的赵宁、杨佳妮等人后,却拒绝了赵宁的好意,而且眉宇间流露出很浓重的戒备与敌意,甚至还有掩盖不住的恨意,在行礼道谢之后,他就要告辞下船。
救他的青衣人其实看见了他是自己跳水的,挽留了几回,说如果他有麻烦可以帮他,再怎么也换了衣裳再走,不然这大冷天会生病。中年书生虽然一再躬身致谢,但尽快离开的态度却很坚决,而且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赵宁这个富贵公子第二眼,生怕污了他的眼睛一样。
“你这么讨厌富人,是自己受了权贵欺压?”赵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中年书生的身形顿了顿。
但他仍然没有停步的意思。
直到听到赵宁的第二句话:“你认为权贵都是一丘之貉,本公子必定不会帮你,哪怕本公子的人刚刚救了你的命。”
中年书生虽然停住了脚步,但却没有回头。
直到他听到赵宁的第三句话:“欺压你的权贵在郓州城应该势力不小,你也不认为本公子能帮你出头。然而本公子可以告诉你的是,就算是郓州势力最大的豪强,本公子也未必放在眼里。”
中年书生转过身来,犹豫了一下,迟疑的问:“公子果真愿意帮我?”
他这话充满怀疑与不信任。
赵宁随手招了招,一名青衣人立即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他身后。赵宁撩撩衣袍在太师椅上施施然坐下,一副轻轻松松吃定中年书生的姿态。
这让中年书生满面通红,他好像回忆起了什么极为痛苦的事情一样,气得转身就要走。
“就算你遭受了不公,毕竟手脚俱全,身体也没有大碍,竟然自己跳水寻死,这种没有担当的懦弱行为,莫说不能称为士子,连男人也说不上吧?”
赵宁那好似什么都知道,一切都在掌握中的语气,让中年书生五官都扭曲起来,他嗓音嘶哑的低吼出声:“我不是懦夫!我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是懦夫?”
赵宁哂笑一声,看中年书生的眼神更加轻蔑,“不怕一死算什么。能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困厄生活里,在看不到边际的绝望中,依然有跟接憧而至的苦难,拼杀到最后一刻的意志,那才是真正的勇气。”
中年书生怔了怔。
赵宁高高在上的态度,无疑在摧残他本已很脆弱的自尊心,让他很想咬赵宁一口再转身就走丝毫不停留,但赵宁的话又如晨钟暮鼓,正中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公子生下来就什么都有,又哪里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绝望?公子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又哪里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痛苦?”中年书生惨笑一声,布满沧桑的脸上尽是悲凉。
赵宁当然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痛苦。
前世十年国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眼看山河寸寸沉沦,眼见族人亲人相继战死,最后以镇国公的身份死在国灭之际,连最疼爱自己的赵七月都保护不了,没有人比赵宁更懂绝望与痛苦是什么滋味。
但此时此刻,在杨佳妮等人的注视下,面对正处在人生最低谷的周鞅——他当然不会记错也不会认错,眼前这个落魄中年男子,就是十年国战后期赫赫有名,被视为大齐中兴希望的一代名臣周鞅,其实赵宁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毕竟前世他们曾经并肩作战数年,共经血火,多次一起死里逃生,情同手足,前世对方同样没有在今天溺水而死——他没有说自己很懂,而是不咸不淡的道了一句:
“愿闻其详。”
第二五四章 隔了一世的邂逅(下)
已经蹉跎了十多年岁月,忍受了十多年痛苦,除了一身换不来任何真金白银的才学,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失去的周鞅,早已是心如死水,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期望,甚至没了要倾诉自己的冲动。
他没打算跟赵宁这种因为出身高贵,相比之于他,人生一帆风水的公子交心。他也不屑于跟这种人交心。
但赵宁的态度刺痛了他的自尊心,这是他临死也不能抛弃的东西,所以他愤怒。他决定让赵宁知道他并非是一个鄙陋之人,再顺便让赵宁明白,对方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道其实一无所知,也根本不了解人世有多复杂。
赵宁那句“愿闻其详”,说得平静无波,但让周鞅意外的是,他从对方的眼神中,分明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痛苦之色,浓得犹如实质,像剑一样锋利。
他想了想,稍微改变了方才的想法,说道:“在公子看来,死亡是懦弱,那是因为对公子而言,只要有勇气能做一个大丈夫,人生就会太差;但对我而言,死亡是解脱,我的生活就是苦难叠着苦难,折磨叠着折磨,无论我有多努力,多有勇气,解决多少问题,依然不会有任何改变。
“如果人生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如果生活就是忍受永无止境的折磨,那为什么不结束这种痛苦?我的勇气无法改变我的生活,难道我的勇气还不能让我得到解脱吗?
“对公子而言,生活有槛,迈过去了就能雨过天晴,那是因为公子并不缺资源,东山再起重头再来并不难;但对很多平民百姓而言,他们几乎没什么资源。
“所以一些对公子来说什么都不算的困难,对他们而言就是断头台,生活中很多槛是迈不过去的,一个挫折就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死在风雨中的穷苦人不计其数,他们并不能看到雨后的彩虹。
“要是人人都能拨云见日,这世上哪里还会有那么多失意者,岂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璀璨的人生?
“生活在柴米油盐中,一辈子都没有成就的普通人是绝大多数,他们大多是平民百姓,不是他们不够努力,而是努力一文不值,太多事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而且他们还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没有碰到过不去的槛。
“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只打算做一个普通人,那我或许不会这么痛苦,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活得跟一草一木也没有区别;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是平庸无能,没有雄心壮志,不执着的想着出人头地,我也不会这么痛苦,可我偏偏年少有才,名动一方;
“如果我的生活没有遇到过不去的槛,就算有无数其它大大小小的挫折,只怕我现在也早已是一方刺史,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被生活逼得只能跳水自杀?”
说到这,周鞅停了下来,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么多,说了,赵宁这种生活大体顺利的富贵公子也不能理解,完全就是白费力气,没有意义。他自嘲的笑了笑,拱拱手,打算等赵宁回应后就离开。
到了这时,他胸中的郁垒多少倾泻掉一些,虽然小的没什么用,但至少对赵宁已经不再有那么浓的戒备与敌意。
赵宁回应了周鞅。
他的回应,让周鞅看他的眼神,变得彻底不一样。
虽然他只是微微点头,但说出来的话,却再一次重重击中了周鞅的心。
他说:“我虽然未必完全理解你说的话,但我至少明白一点:一味的想着要死的事,一定是因为太过认真的活。”
周鞅愣了愣,张了张嘴,满脸不可思议。
自暴自弃的人,会想着一了百了;没有遇到过不去的难处的人,会嘲笑讥讽前面那类人,说什么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而只有到了第三层的人,才能说出赵宁这番话,他们知道活着比死更难。
这也正是周鞅不能理解的地方。
赵宁这种富贵公子,又只有十几岁,怎么会对人生的复杂多坚有如此认识?
赵宁看着发怔的周鞅,笑了笑,“一旦认定自己是个英雄良才,就再也无法接受庸碌无为的命运。先生之所以这么痛苦,绝大部分是因为这个吧?”
周鞅如遭雷击,禁不住后退两步,“你.....你竟然懂我?”
赵宁站起身,理理衣袍,向周鞅郑重行了一礼,“之前是赵某唐突了,言语间对先生多有不敬。生与死,都只是一种人生选择罢了,并无哪个高尚哪个卑微的区别,更不应该被指摘。”
周鞅嗔目结舌:“你......竟然认为我自杀没错?”
赵宁认真道:“如果你太累,及时的道别没有罪。”
周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时间,他泪眼磅礴,哭得虽然无声,但很快就成了一个泪人,肩膀抽动的就如一个小孩。
赵宁招招手,马上就有青衣人为周鞅送来坐垫、小案,为他奉上酒水、吃食。赵宁也让人将身后的太师椅撤去,同样是在蒲团上席地而坐,举起酒杯对周鞅道:“河上风大,既然先生不愿换下衣裳,那么就请满饮此杯,暖暖身子。”
周鞅早已抹掉眼泪,正是觉得局促的时候,听到赵宁这么说,顺势举起酒杯:“赵公子请!”
两人饮罢一杯,相视大笑,彼此之间再无敌意这种负面情绪,随后的交谈也变得亲和自然,虽然不至于像是多年故友,但也自在了很多,说是朋友都不为过。
杨佳妮旁观了整个过程,对赵宁迅速折服周鞅这个,明显傲骨犹存且敌视富贵人家书生的手段,既感到惊讶,又叹服不已。
赵宁说得那些效果极为明显的话,她思索了良久,有的能理解,有的不能理解,但无论能不能理解,对跟她同龄却能说出这些辛酸苦痛之言的赵宁,她充满了好奇。
她想不明白,赵宁是怎么能领悟这些道理的,就好像赵宁经历过无数苦痛磨难一样。但实际上,她并未听到过赵宁有这方面的经历,顶多能说赵玉洁的事算一个,但怎么都无法让赵宁领悟得这么痛彻心扉。
杨佳妮只知道一点,面前这个同龄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又上升了一大截。如果说赵宁之前只是心思缜密、精通战事,那么现在对方已经几乎到了无所不能的地步。
凡此种种,让杨佳妮油然而生一股崇拜之情。
同龄男女之间出现这种情愫无疑很危险,尤其是女人在对一个男人有了这样的情愫后,接下来通常就会是无可救药的喜欢上对方。从感情上说,杨佳妮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毕竟她是“仇恨”赵宁的,是要在对方身上找回颜面的,如今都还没好好揍对方一顿,怎么能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情愫?
她早就发过誓了,一定要让赵宁好看,而且这辈子都不能再让自己成为跟赵氏联姻的人选。
思绪一时间有些杂乱,杨佳妮不太会处理这种心情,也没有察觉到自己脸红了,只是本能的快步离开了现场,决定用修炼稳住心境。
赵宁对杨佳妮的心理波动并不了解,眼下他的心思都在周鞅身上,想的是如何让周鞅投入他麾下,帮他做事。有这位大齐中兴希望早日相助,两人再度并肩作战,他相信他们可以搏一个跟前世不一样的结果。
但周鞅这个人虽然才学非凡,却不是没有毛病,最大的问题就是仇视权贵,前世赵宁在跟他成为手足兄弟,让他放下偏见之前,可是跟他没少起冲突。两人之间之所以没闹出什么大事,完全是因为两人的底线都是以大局为重。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两人才逐渐放下彼此的隔阂,最终成了生死相依的同袍。
尤其周鞅今天还跳水了,心理肯定特别脆弱,而且必然倍加仇视权贵,所以赵宁费了点事才让两人坐下来喝酒,可以心平气和的交流。
赵宁对周鞅了解至深,知道这家伙的痛点、弱点在哪里,受尽磨难的文人嘛,不管他们是不是心如死水,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人懂自己,是渴望遇到知己的,说穿了就是有点矫情。要是能把话说到他们心里去,坐下来喝酒不成问题。
男人这种存在,只要不是跟个娘们儿一样,喝了酒之后都会敞开不少胸怀,好交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