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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跪坐的两个仆妇互相看了眼,由其中一人回道:“女君,东边屋舍的花草现在是我们两个人在管。”
    “我前几日去东边屋舍,看着花草稀少,不像是家中郎君与娘子所居住的。”谢宝因朝她们看去,“几个郎君、娘子的屋舍,只要有枯意的花草都拔去,以前拔掉的,也要尽快补上。”
    现在应该是心力交瘁的女君却还注意到家中的这些小事,事无巨细的嘱咐…要是夫人,早就已经哭倒在屋舍里。
    仆妇暗暗一叹,更生起几分敬服:“我们回去后,便马上到各处屋舍都仔细看看。”
    谢宝因满意点头,又道:“等核实好后,你们两人也要尽快拟出花账拿来给我看。”
    两个仆妇都是毕恭毕敬的答应下来。
    之后又简单嘱咐两句后,谢宝因道了句:“我命人在这里备下了朝食,阿婆们都吃过再回去。”
    随后被侍女扶起。
    走过这些仆妇时,谢宝因忽蹙眉,某处有着浓烈的香味,而且还参杂着极淡的酒味,要是对旁人来说没有什么,可她近日的嗅觉...不知为何变得十分敏锐,不论多浅的味道都能闻见。
    此时便也只觉得十分刺鼻,让人想要作呕。
    她忍好心中的呕吐之感,缓下步来思量着,在下一步要落时,嘴角弯起弧度,不动声色的收回脚步,停在一个仆妇跟前,笑吟道:“阿婆瞧着倒是有些眼熟,不知叫什么?”
    被女君留心,保不准日后就能办些重要的事情,成为女君最得力的人,暗自高兴的仆妇立马就禀明自己姓黄。
    谢宝因漠然笑了笑,擦身离去。
    因为有这一遭,黄姓的仆妇坐在胡床吃饭时,心气都傲起来,径直去到坐北朝南的最为尊的位置。
    李老媪斜着眼睛看去,想起从前李秀在的时候,她那个狐假虎威的相貌,晦气的在心里鄙夷嫌恶。
    谢宝因离开东堂后,径直往西边屋舍去,途中弯腰拾起整朵落下的花,季节到了,刚好是要落的时候,只不过这朵花落得太早。
    她将其轻轻握在掌心,还来不得心生愁绪,便有仆妇从西堂那边跑来,喘着粗气到面前,停下才发现逾礼,赶忙后退好几步,咽了咽口水,双手奉上玉牌,禀道:“女君,巷道里王邸的舍人说七大王在外面。”
    接连数日,天子都派了医工前来长乐巷,更是赐下无数的西域奇药,七大王怀抱仁爱,人又是被他踢伤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事发的第五日开始,每天都会遣舍人前来家中问候。
    七王妃也曾携带重礼来过一次。
    谢宝因看过去,玉牌刻有蟾蜍纹,镌刻“七大王毓谒”几字,而七大王在长至三岁时,没有夭折的忧患后,就被天子亲赐名“毓”,世家夫人间都说是取自毓秀钟灵,称赞贤淑妃为天子诞育下一位好儿郎,仅仅从这一个名就可以知道贤淑妃母子有多得圣眷,便是生出想要皇后、太子之位的想法,好像也不为过。
    没想到,今天竟然亲自来了,怎么说也是大王,天子的儿郎,就算是心里有所怨怼,也不能够怠慢。
    谢宝因一面嘱咐仆妇把李毓迎去西堂,一面往那边屋舍走。
    来到西堂时,堂上左右的中间,已有山水素绢遮挡,她行以大礼:“臣妇拜见大王。”
    李毓端坐在素绢以右的坐席,瞥见素绢以左的身影,很快挪开视线,又想起那日的事情,内疚叹道:“夫人快坐下,我如何担得起你如此大礼。”
    此言一出,仆妇才敢扶着女子跪坐在坐席上,又拿来凭几放在身后。
    跽坐的谢宝因身体笔直,礼数周全的看向对面,不疾不徐的答道:“大王是君,怎么会受不得,大王要是不受,才会令臣妇惶恐。”
    李毓已经习惯这些阿谀奉承之言,只是如今听到,心里却不是滋味,脸色略显尴尬,转而提起此次来意:“听闻林内史昨夜醒来,我得到消息便立即赶来,不知情况如何?”
    “郎君他昨夜虽然醒来,但只是吐出一些胸中积攒不化的污血,很快又昏迷过去,还没有醒来。”男子所吐出的那团黑血依旧还在萦绕在心里,谢宝因沉默许久,微微哽咽过后,才继续说道,“望大王恕罪。”
    李毓忆起那日,自己的爱马“逾辉”根本就没有什么异样,不知道是从哪里射出来支箭惊吓到它,所以才出了伤人的事情,幕僚让他将罪责全部推到马匹的身上,冠以癫狂之名杀掉给天子一个交代,但是他心中既不甘也不舍。
    只是这件事再不结束,那个裴爽怕是要把那些陈年往事也全部都给翻出来说了,他费心营造的好名声也会随风散去。
    “这半个月来,我一直都在调查当日的事情,等查出来后,一定会把那个人给治以律法,还林内史公道。”说完,他又赶紧补了句,“今日我还带来一些补品药材和金银玉器,踢伤人是我的过错,当是赎罪。”
    谢宝因道谢一声,没有推辞,然后嘱咐仆妇把这些补品药材全部清点过后,收入家库。
    直至拜别,人都依旧快要走出西堂,李毓才想着说了句:“我先前没有亲自来长乐巷赔罪,还望林夫人莫怪。”
    “大王言重。”谢宝因也已经从坐席起身要离开,听到这句迟来许久的赔罪,只是笑着回了句,“马不是人,没有人性,畜牲伤人,又怎么能够怪到大王身上。”
    李毓当下是笑着,可上了车驾,便变了脸色。
    这位内史夫人能把话说得不卑不亢,还在暗中讥讽他几句,又让人找不到她的错,竟然还有几分纵横之色。
    他不禁冷哼一声,两个五娘,倒是不同的性子。
    玉藻搬来胡床,坐在庭院里,细心浣洗着女君的衣物,要拧干晾晒时,又看见藕紫中衣上面脏了一块,困惑好久,才伸手去拿来除垢的猪胰。
    谢宝因回到所住的屋舍,想着闲步走走,但是眼睛看过去,发现那人又在忙着。
    她盈盈一笑:“嘱咐那些仆妇去做就行。”
    玉藻继续着手上动作,也笑道:“女君向来最爱干净,我要亲自浣洗才能放心。”
    这浣衣除垢的是将猪胰研磨成粉后,加了豆粉和香粉制成的,那股子味道...谢宝因讪讪走开,进到居室。
    玉藻看见女子抬手揉着头侧,她眨眼思虑了下,放下手里的猪胰子,起身走到庭前阶前,拿过帕子擦干湿掉的双手后,才上阶跟着进屋舍,帮女子揉着鬓边往上的位置:“女君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那些仆妇都在东堂那边用完食,先散了,家里的事务也早该理完。
    谢宝因想起那个人,脸上看不出众人夸赞的仁爱,更像是被逼到不行,不得不来,不过她也只说:“七大王亲自来家里,我去看了下。”
    主仆两人说了几句后,疱屋也备好吃食,玉藻赶紧食案和坐席摆好,仆妇们也进来摆好两菜一羹。
    谢宝因看向食案,白釉折沿盘里的是斩成块的葱醋鸡,汝窑青瓷深腹盘所盛是用新鲜蛤蜊熬煮的冷蟾儿羹,折腰盘里则摆着卷压煮熟切片的腌制肘子肉,都是些荤食。
    她眉头拧在一块,各种腥味钻入鼻腔,只觉得腥到身体不管是哪处都开始不舒服起来。
    玉藻擦好食箸,不敢递给女子,担忧道:“可是不合女君的口味?”
    谢宝因摇头,这些都是她从前愿意多吃两口的,只是现在脾胃实在是装不进这些,好声道:“你侍奉我多年,我喜欢吃些什么,你比我还清楚,怎么会不合我的口味,但是朝食哪里能够吃下这样的腥味。”
    “我想着女君操劳许久才能用食,应该会很饿,所以才让她们准备了一些荤的。”玉藻讪然,忘了现在还是食时,要是让那荤腥油水直接挂到脾胃里,肯定会伤到,她赶紧笑道,“我让她们去做些清淡的来,再蒸个梨生津润肺。”
    谢宝因拉住她的手,恹恹道:“我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疱屋做出来也吃不下去,现在做的这些也别浪费,都拿去给其他人分来吃了。”
    玉藻也不再规劝,在心里暗自寻思着,那中衣上的污垢恐怕就是昨夜女君吐出来的晚食,又看见她闻到这些荤食就脸色泛白,赶紧喊仆妇来端走。
    “我进去瞧瞧郎君。”
    谢宝因任由她们忙着,自己则绕过素绢屏风进去内室,把轩窗支起,又给卧榻两侧所垂挂的银香囊换了种淡雅的香,看着卧榻上昏睡不醒的男子,叹气拿来纨扇,坐在一旁,轻轻扇着。
    四月入夏,天已经慢慢热起来。
    扇了一会儿后,又惦记着经文,而后起身坐去几案旁的席上,把昨夜挑灯才抄写完的《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收拾好,可当视线落在那句“道冠诸天,恩覃三界,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时,紧紧封住的心绪犹如被谁打开,逼得她再也忍不住的抬手撑眉。
    手中落满经文的棉纸被抓出褶皱,上面所写的小楷也被泪水晕开。
    她抬手拭了拭两颊,嘱咐奴仆今日就将这些经文全部都拿去天台观的鼎炉里烧掉,祈求消灾保命和赐福。
    神佛已是世人最后所能祈求的。
    浣洗好的玉藻把衣裳拿去庭院偏僻的一隅晾晒好,放好木盆和猪胰子后,扯下挽到小臂处的袖子,望了望天,发现竟出了少见的阴阳天,前面的热意也开始消散,想着女子待在内室看家主,肯定又要伤心难过。
    “女君,外面日头正好,我让人搬张坐榻在屋舍外面,女君要不出来晒着眠一会儿。”她走到屋舍外面,问道,“这窗支起来,我就坐您旁边,既能守着女君也能帮忙看着家主。”
    谢宝因也觉得胸口堵闷,伸手轻轻抚拍几下后,起身移步出去,将整个身体都放在坐榻上。
    玉藻看见屋檐下面挂着的鹦鹉开始要鸣叫,赶紧踩在胡床上面,踮起脚尖要去拿下来,放到别处去。
    “拿下来干什么。”谢宝因倦道,“让它叫唤叫唤也好,不然白养它这些日子。”
    女君发话,玉藻也就不再去动它。
    鸟声开始响起,她又进内室去拿来件薄衾,搭在女子腿间,看女子微微阖着双目,在其旁边的胡床坐下,忍耐许久,还是忍不住多嘴一句:“家主肯定没事的,都过去这么久还没有坏消息,那就是最好的好事,女君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女子未应。
    内室卧榻上,男子放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收紧,呼吸不可闻的渐促,那日在长生殿中,天子与他的对话,幻化成梦境而来。
    “内史拿得,大理寺卿我自也拿得,只要陛下舍得。”
    “我连皇权都舍出去了,还有何不能舍?”
    因为孙氏被动,没有让世家抱团,令天子大喜,接下来就是要动郑氏那位曾经的公主郎婿,只是仅仅以他的内史之位难以撼动,此案关乎皇室,必会交由大理寺查办。
    大理寺卿如今是渭城谢氏的旁支子弟谢兴担任。
    天子仍旧用一副无能为力的貌相摇头,自叙他和谢贤是多年的知己,当初谢贤大兄、二兄接连在盛年殒命,而他当初能得以继位,能够依靠的也只有谢贤一人,为了安抚,所以才任命谢贤那两位侄子以及谢氏旁支的谢兴几人,如今还没有翻脸的时候,不能够轻易罢免。
    天子要他自己想办法。
    ...
    江风拂过,围春草场,男子站于靶场中央,一动未动的看着那匹马疾速而来,最终一声嘶鸣,马蹄落在胸口,血不停地自口中涌出。
    他用手去捂,却如何也挡不住,指缝、嘴角皆能流出,转瞬便痛得直不起腰来,最后终于放弃挣扎,松手倒下。
    身边围来许多人,却都不能让他再睁开眼。
    可他想,今日还不曾喊过一声幼福。
    若是就此死去,倒有些遗憾。
    ...
    直至半个时辰后,男子喘息着醒来,只觉得喉咙被血给堵住,艰难的俯身咳着,地上也被黑血给弄脏。
    玉藻听见内室里面的动静,赶紧低声去喊坐榻上的女君,只是这一时半刻却怎么也叫不醒,又怕家主因此被耽搁而出事,焦急下,她赶紧起身,先领着仆妇进去侍奉。
    绕过素绢屏风,只看见那位家主半趴在卧榻边,眼里咳得泛红,半握撑着的掌心有咳出来的猩红血迹,面容是久病的白态,用极虚的声音问道:“你们女君在哪里?”
    屋舍外面的女子用手帕遮住脸,呼吸均匀。
    玉藻把仆妇留在内室侍奉,自己赶紧出来,出了屋舍,赶紧去到庭院里面,喊了声:“女君。”
    一向学舌就最慢的鹦鹉也随着一起喊了声“女君”。
    女子未动未应,手帕也被清风吹走。
    玉藻捡起手帕,想起女君很多不对劲的地方,生怕女君再出什么事情,赶紧走过去。
    可上前一看才发现...女子双目虽然紧闭,脸颊却淌着薄薄一层泪水,长睫也被打湿,各自合成一股,这半月来都没有见她掉过眼泪,转瞬又想也不知道这半月来她心里都是怎么度过的。
    玉藻跟着掉了几滴,伸手去擦,笑着安慰:“家主已经醒了,正在找女君呢。”
    又怕女子是担心像昨夜那样,空欢喜一场,接着说道:“家主这次醒来,我看气色已经好了不少,真是多亏有神仙,肯定是因为女君写的那些经文,所以神仙才知道的。”
    谢宝因没有睁眼,细细摩挲着指侧的薄茧,点头浅嗯一声,鼻音显得略重:“先去把医工请来。”
    宫内所来的医工都被安置在家里住下。
    玉藻应下要离开。
    谢宝因忽然睁开眼,微微起身,伸手去拉扯住侍女的衣袖,小声的仔细叮嘱道:“千万别叫他知道我哭了。”
    一双明眸被泪水浸润,再没有刚毅,上次女子这样,还是范氏母亲归天的时候。
    玉藻郑重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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