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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工匆匆赶来西边屋舍,探过脉后,大喜过望的说林内史这次已将胸腔那最后一点污血都吐干净了,日后只需卧榻静养,少动气走动,兼顾着喝些养气健骨的药汤便可。
    听完这些话,林业绥眼皮微阖,养了会神,才有力气开口道:“多谢,陛下那里也有劳了。”
    他既已醒,宫内也该开始了。
    “此乃我的职责所在,内史勿要言谢,如今您醒来,我自也当去陛下那里禀告一声。”医工说完,留下汤药方子便收拾东西退出去了。
    内室侍奉的人,也只留下男子贴身的奴仆。
    童官没有事不敢去内室,所以都是守在外面,一直到夜里,女君也没有来这边屋舍看过他们家主。
    家主也只有刚醒来时,问过那一次女君。
    黄昏时分,林业绥吩咐奴仆把笔墨拿来内室。
    烛光晃动下,男子握拳轻咳,随后提笔蘸墨,笔尖轻落在缣帛之上,腕骨使劲,只见瘦劲有力的笔锋书下三字——放妻书。
    自从与天子在长生殿谈过之后,再加上那日回来看见女子喝醉,又听她提到崔安,他心中便已经有了这个想法。
    崔安是文采满天下的名士,他只不过是个搅弄人心的世俗之人。
    早晚一死,就好像这次踏春宴,何必要将自己与她都囿围于其中,不如日后放她离去,让她能够在终南山和自己所爱之人度过一生,逍遥快活的游历各大名山,寻访天下名士,也好过在他身边。
    胸口烧痛起来,他停下歇了口气。
    随后继续。
    玉藻站在庭院里朝那边的屋舍看去,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叹出口气,然后端着盥漱的器物进去女子暂住的偏寝。
    谢宝因披衣坐在几案旁,手里拿着沉重的竹简,后背靠在坐席后的凭几上,看着一派恬静,要不是脸颊上还有白日里的泪痕,眼眶也稍微有些红肿,还真的会让人以为她情绪始终都这么平淡。
    “女君。”玉藻跪坐在地上,拧干巾帕,伸手递过去。
    谢宝因放下竹简,接过轻擦了下脸,又把两只手也全部都擦拭一遍,然后再交还回去。
    玉藻紧接着拿来鹅玉,这玉石在冰鉴里面放置过,现在冰凉,适合拿来消除哭肿,只是担心女子被冰伤,又用手帕裹好。
    主仆二人默契的一递一接,谢宝因将冰玉敷在眼周。
    回想着白日里女子不肯进内室去看家主,玉藻虽然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但是也知道实在太不对劲了,尤其是这些日子来的所作所为...不由叹道:“女君为什么不愿意去看看家主?夜里女君一直守到夜半才肯回来睡,白天不忙的时候,都是在屋舍里面守着,一有空闲时间就要抄写经文,最近几日连饭食都难以下咽了,吃进去也是吐出来。”
    “好不容易盼到家主醒来,女君怎么还不肯去看了。”见女子不说话,她笑道,“难道是因为女君眼睛肿了,怕家主不喜欢?”
    “这些事说给你听,你也不一定知道,何必还说出来烦你。”谢宝因打了个呵欠,把玉石放在几案上,有意要岔开话,“累了一天,有些想歇息了。”
    女君不愿说,玉藻只有无奈的起身侍奉女君去卧榻歇息,把床幔垂放好,然后出去泼掉盥漱的水,才又进来来熄灭灯烛。
    门被轻轻关上后,室内万籁俱寂。
    谢宝因侧翻过身子,眼泪又顺着滑落下来,到了鸡鸣,朝食和晚食都没有吃的女子从睡梦中醒过来,拨开床幔,趴在卧榻边干呕起来。
    次日,林业绥醒来的消息由医工传入兰台宫,又逢朝会,监察御史再次进宫。
    自踏春宴后,裴爽每日仍会坚持上书弹劾七大王,于所开的两次朝会上继续高声,每每都使得天子败兴退朝,但是今日,天子在散朝后却突然召见裴爽,似乎是要给这件事情彻底做个了结,于是身为七大王舅父的郑彧也请求在堂,司徒公谢贤执掌实际相权,自不能缺席。
    “七大王在草场纵马无度,踢伤朝中四品官员。”目睹行马伤人全程的裴爽对那仍心有余悸,更觉得自己必须尽到弹劾之责,“陛下不可不罚。”
    昨夜已成功劝说李毓杀马的郑彧驳道:“伤人的是那匹马,马已准备要杀死。”
    “在七大王和郑仆射眼中,人命只比得上畜牲?”裴爽想起林内史曾提到的那几个纵马伤人的案子,似乎都跟七大王有关,“七载前、四载前以及去年,七大王分别在武功、渭南等郡纵马,共踢伤三人,其中一人重伤不治而亡,敢问那几匹马可有杀死?又或者是百姓的性命连匹畜牲的性命都比不上,七大王是不是亲口说出了‘几个平民而已’几字?”
    郑彧怔住,这几件案子当时是他亲到京兆府去压的,便连案宗也不曾留下。
    谢贤站在一旁,始终未开口,他本来就不愿意参与进来,可天子被这事烦忧多日,求他前来参与定夺。
    裴爽拱手请求:“陛下要是真的爱子,便应该予以严惩,纠正其行,而非一再放纵,使他来日犯下大错。”
    郑彧也争辩起来。
    殿内剑拔弩张之际,七大王府的长史入内,恭敬回禀的同时,还故意添油加醋要令堂上之人心疼这个儿子:“陛下,经过七大王连日调查,发现是大理寺卿谢兴射箭惊了马,便连七大王都因极力拉紧缰绳而至虎口撕裂。”
    谢贤霎时怒喝:“你在胡说什么!”
    郑彧想及谢晋渠竟是以秘书郎中为出仕之官,日后升迁之路又该是如何,上个被天子亲自任命入仕之官的是王孝公,随后琅玡王氏便开始重新起势,压过当时的渭城谢氏。
    去年谢贤又被加任司徒,他今日偏要拉下这个大理寺卿来。
    “哦,原来是谢司徒的好族侄。”郑彧冷笑,卸去先前的愤怒,“既已寻到源头,还请陛下秉公还以林内史公道,那也是谢司徒的女婿,想必司徒也想我所想。”
    谢贤面无表情的受下郑彧这些话,冷静的对皇帝言道:“此事不可听信一人之言,况还是七大王所查,应先派大理寺与御史台如实查清,再来断论。”
    裴爽亦想要借此为那几个百姓寻求公道,故言:“那几桩纵马伤平民之案,七大...”
    郑彧见谢贤与谢贤女婿推举的监察御史,齐齐向自己的外甥发难,咽不下这口气的他也不顾体面直接吵起来。
    瞬时闹哄哄一团。
    坐于上座的李璋被吵得痛到扶头,又气到笑出声。
    林从安原是要他舍得这个儿子,真是好计谋好手段,孙氏出事,空出监察御史,他亲自举荐敢弹劾七大王的裴爽担任,知道自己要任命谢晋渠为秘书郎后,又让此局环环相扣,毕竟只要纵马一事牵出谢兴,忌讳谢氏再次起势的郑彧必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待念及那人自己也没有落到什么好下场,便又气不起来了。
    在三人争辩的时候,长生殿内忽然响起敲桌声,是天子在冷眼看着他们。
    “谢兴廷杖二十,罢去大理寺卿一职,只是念及其族叔谢司徒为国操劳,日后便去填补长安令那个职位,七大王则暂闭王邸,三载不得策马。”李璋见裴爽要翻旧账,冷声打断,不耐烦的给出轻重不一的决断。
    裴爽缄言,自此也明白皇帝早已知道七大王纵马伤民的事,只是一直在包庇,如此,他再没什么好说的。
    “医工也来禀告说林内史已醒来,性命无忧,但怎么也应该要给些弥补,毕竟差点就踏上黄泉路。”见几人都安静下来,李璋缓下声音,“林内史既为七大王的马所伤,起因又是谢兴,恰好大理寺卿的空缺出来,便当是弥补给他,待伤好后,再到大理寺去。”
    说罢,冷声询问其中两人:“谢司徒与郑仆射可还有何话要说?”
    谢贤摇头,陛下都已念及他了,还有何话能说。
    郑彧自然瞧出皇帝这是在偏袒七大王,若再深究下去,未必能有现在好。
    两人皆拱手作揖,无话可说。
    “没有异议就好,我是怕你们再吵得我头疼。”李璋笑起来,帝王模样消失殆尽,似老友般说道,“命中书舍人拟好任命文书,送去长乐巷。”
    参与这场闹剧的裴爽也忽然明白那句话。
    林业绥为何要他公正廉直,抱诚守真,为芒寒色正者。
    要他尽忠职守的弹劾七大王。
    日昳时分,中书舍人捧着任官文书,由承天门、朱雀门出了宫城,行过南北纵横的建邺大街,进入长乐巷,又因为天子顾及林业绥重伤初醒,特意嘱咐他不用亲接,所以等在巷道里,把文书交给林氏奴仆,只用得到文书所属之人的一句话就可以回宫复命。
    接到文书的奴仆却早已经乐开怀,边跑边喊道:“家主擢升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怀有孩子
    奴仆双手捧着任命文书径直往西边屋舍跑去, 损坏朝廷文书,徒三年,所以路上不管跌倒了几次, 都死死护在怀里, 不敢让其有半点损伤,手脏了,又再用干净的衣袖裹着。
    他脸上也不见什么痛感,仍是兴高采烈的。
    所谓王遂得道,举家升天, 家主擢升,家里的奴仆不仅能够有赏赐, 去别人面前也能有脸面。
    瞧见沿着墙根栽种了一排翠竹的屋舍时,奴仆不再跑,转为快步走过去,进去庭院后, 本来是想要沿着屋舍外面的廊庑去他们家主所住的居室,但是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女君现在是暂住在偏舍,于是赶紧绕远从庭院那边过去。
    奴仆不敢再耽误, 连忙踏上庭前的台阶, 走到屋舍外面,先喊了声“家主”, 然后才开始说起正事来:“中书舍人送来任命文书。”
    没有多久,他们家主身边的奴仆就从里面出来, 接过文书后, 再次进去居室。
    童官走进内室, 药味扑鼻而来, 只看见病弱的男子黑发散开, 脸上的气色依旧还不是很好,虽然昨日才刚醒,但是觉得一直躺在卧榻上面,反而会让他觉得心里堵闷,于是日出时分起来后,便移到席垫上坐着。
    几案上面有男子一早就嘱咐那些仆妇按照棋谱摆放好的一盘棋,他轻靠身后凭几,指尖把玩着圆润的白子久久不下。
    童官一边在心里面猜想着家主心里堵闷,恐怕是因为女君昨日就没有来过居室看他,一边又把文书递过去:“家主。”
    林业绥乜去一眼,童官赶忙缓缓展开文书。
    任命文书所用的是定州郡产出的贡品独窠绫,此绫为彩色,左右各有云鹤纹,是一类于平纹上起花的暗花织物,上面所书是被任命者的情况,开头还有一段溢美之词。
    文书最末,且还加盖有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的三枚印章以及天子玺印。
    林业绥收回视线,漫不经意的将棋子落于棋盘东南,淡淡对那个还侍立在屋舍外面的奴仆嘱咐一句:“替我多谢陛下。”
    奴仆恭敬应下一声,转身要离开。
    “家主擢升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了!”
    只是才抬脚下了庭前的台阶,突然就听见一声喊叫,吓得奴仆赶紧去看,然后发现是屋舍檐下那只鹦鹉听到了前面的动静,在学人言。
    林业绥听到屋舍外面的动静,目不斜视地盯着棋局,分神问道:“那是什么。”
    童官收起文书,小心放在男子眼前的几案上,随后扭头看向外面,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那是女君豢养的鹦鹉,家主昏迷的时候,谢夫人遣家中仆妇来这里宽慰女君,顺便一起送来的,好像是女君在谢家养的。”
    林业绥不再说话,素指拨弄着棋局,与自己互博。
    见男子没有话要问,童官也转身出去,等再进居室来时,双手端着玉璧底碗,里面盛着发黑的汤药,因人行走而在白璧间晃荡,生出山水画之意。
    闻见苦味,林业绥瞥了眼:“放在这里就行。”
    童官跪在地上,把药汤放在几案上,然后膝行后退几步跪坐着,但是发现过了很久,男子都没有要喝药的意思,他心里面想的那些话,再也藏不住,暗暗咬住牙,连把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后果都已经全部想清楚后,额头伏地:“家主。”
    “不过是让你放下,又何至于要对我行稽首礼。”林业绥看见侍奉自己的奴仆突然额头触地,冷声道,“难道是我不能使唤你了。”
    童官虽然不知道昨夜家主写了什么,但是看见男子边写边咳,猩红的血点落在帛书上面,不知道废掉多少丝帛,就知道肯定是动了气才会这样。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等下要说出去的这些话是僭越家主,可是他从小就侍奉在家主身边,知道这位家主待人接物一直都是淡漠的,为了能够让博陵林氏再起势,根本就不在乎手段的好坏,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
    走到现在,还能够让家主愿意多费些心的,除了博陵林氏,就是女君。
    他哭着说道:“这半个月来,我虽然只是在屋舍外面侍奉,但是有好几次都看到女君在内室守到鸡鸣时分才离开,昨日嘱咐我去天台观焚烧为家主抄写好的那些经文时,上面全部都是眼泪斑点。”
    说了这么多,可是这位家主,半点表态也没有。
    童官以为家主还是在因为女君不来看他而伤心,宽声开解:“女君昨日不来肯定是有缘由的。”
    林业绥叹气,笑出一声:“我不过是嫌药汤现在有些烫,想要等下再喝,竟然也能让你想这么多。”
    他于纵横交错的棋盘落下一子,伸手端来漆碗喝下:“你放心便是,我既然是林氏家主,自然会好好活着。”
    随后,把空碗递给伏地的人。
    童官赶紧抬头,跪挪过去,双手接过,还是说了句:“女君心里肯定是有家主的。”
    林业绥顿住要落棋的手,而后将指尖的白子扔回棋篓里,身子往后靠在凭几上,阖上眼皮,缄默良久,才有力气道出一句:“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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