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
郦海瑶内心低低笑开,一个小毛丫头,半个残躯,不过是沾了帝王的风光,便如此颐指气使,想将她玩于股掌之间……。可能么?
少顷,郦海瑶直视着谢良媛,两步至谢良媛面前,居高临下的视线,一边的唇角高挑,如同听到笑话般,用着哄孩童的语调,“六小姐,姨娘知道你年幼,又得长辈心疼和爱护,所以,你的要求,在谢家向来是一呼百应,而姨娘亦理解,你不喜欢姨娘,因为你想维护你的娘亲,这,无可厚非,可是——”
谢良媛伫立不动,丝毫不避郦海瑶刻意释放带着蔑视的眸光,尽管小小的身板站在体态妖娆的郦海瑶面前,确实象个孩子,但她的双眼,却锋利的去鳞刀,在郦海瑶脸上刮着,仿佛下一刻,就能在郦海瑶的脸上揭下一层假皮。
郦海瑶终于踱开几步,与谢良媛保持距离,她视线众一旁的朝臣缓缓掠过,毫不隐眼中的讥笑,声线抑扬顿挫:“在东越,完美的妆容是一种高尚的礼仪,尤其是在盛宴上,女人用精致的妆容,让身边的人赏心悦目,这一种尊重。所以,海瑶不认为,六小姐这是好提议,所以,望六小姐恕海瑶不能从命。”
谢良媛暗赞一声,这郦海瑶果然是见过大场面,比起周玉苏和钟氏之流,不知道段数高了多少,她这一番话不仅拒绝得合情合理,还隐隐讽刺她持宠生娇,在正式场合不顾体统。
最蜇人心,最直击要害的,也是最直截了当的,是那句:因为你想维护你的娘亲。
所以,你才故意当众刁难!
但,谢良媛自认,她经商多年,在“辩”这一字上,从不输予人,不过,这次,她玩的是狡辩。
遂,薄笑从眼际荡开,少女的双瞳亮得惊人,眼中跳跃着智慧,这一刻,不消一句话,已然让在场半数人以上相信,拥有这样眼睛的女子,绝不可能是传说中那单纯、瘦弱、凭着楚楚可怜网下帝王之心的谢家六小姐。
如同,郝掌柜此时的心里正想着:果然是扮猪吃老虎。
如同,钟亚芙思忖着:阿染的眼光果然独到。
众人心中激荡,作为西凌的一员,自然皆希望她们未来的皇后,将这东越的女商批驳得一无是处,所以,他们禀息等着谢良媛精彩的反驳。
谢良媛亦知,此时,既使是最拙劣的否认之辞,只要她敢质声,凭着她身后有人,也会得到满堂彩,可是,她偏不——
“不错,我……。就是维护我的娘亲!”谢良媛朗笑一声,对一双双黯淡下来的眼神视而不见,她缓缓至刘氏的身前,双眸如若皓月,带着深情,软了语气,缓了声:“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是她,把我哺育大。我生病时,她在哭,我流泪时,她在哭,我疼痛时,她在哭,她半生的眼泪为我而流,现在,我渐渐长大,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她再也不要流泪!我维护她,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就算有一天,我有了生死相许的爱人,有了自已倾心相护的孩子,可我的母亲,她永远是我最初的爱人。所以,此生此世,但凡谁欺上我母亲,我不论对错,都是我谢良媛的仇人!”
她虽是夏凌惜,但自小随祖父长大,她记忆里并没有多少关于母亲的记忆。重生在谢良媛身上后,短短数月,却从刘氏和谢老夫人身上收获她连想都不曾想到的亲情。
原来,母亲并不是一个称呼,而是代表了全部无私的爱。
明明是如此平实的言语,却触动了每个人的心,在场不少朝臣大员的妻子,与刘氏年岁相当,半生何尝不是与丈夫的妾氏在较量,此时,无不感念,生女如此,一生何求。
谢晋成则呆呆坐在那里,不发一言,这时候,谁的话都是一根刺,在他心窝里戳着戳着,有时,他甚至会想,是不是他骨子里就和他的哥哥和弟弟一样是风流禀性,许是他念的圣贤书多了,便自诩深情,不仅骗了刘氏,连自已也骗了过去。
明明是受郦海瑶的蛊惑,却不停认为这是造化弄人。
否则,在东越酒后失德后,尽可跟郦海瑶撇明,他已是死生相许的妻子,决不可能纳她为妾。
就不会有今日女儿的声讨,尤其是谢良媛嘴里一句“生死相许”,他曾对她的妻子说过多次,现在,成了他最大的笑话。
这几日,于刘氏如同炼狱,每每闭眼,皆是过往与丈夫的甜蜜时光,如果一时的心冷,就能让她割舍放在心中十几年的爱,她做不到,所以,既便是流泪,她也是在无人的角落哭泣。
可现在,她想肆意而哭——
谢良媛伸出袖襟缓缓拭去刘氏落下的泪,忍受着心中同样的激荡,她深呼吸着,腹下又是一阵阵的收缩,热流涌出,钝钝地疼。她将刘氏的手轻轻放进谢老夫人的手中,转身,视线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皓眸内象滴进了月色般挥洒着无尽的冷光,“这里,谁敢大声说了一句:维护母亲,是错的?”
先不论谢良媛孝女之论,在场的大臣,哪个不知道,帝王兰天赐就是唯母是亲的孝子,此际,纵是有人觉得此论断太过偏激,又有谁会傻傻站出来否定?
谢良媛忽而一笑,缓步至李阁老的桌席前,眼角一眯,原本绷得紧紧的一脸,如开出一朵惊艳绝伦之花,声音也变得脆生生,“李奶奶,晚辈斗胆,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此际,李老夫人眼里是真心的喜爱,笑道:“六姑娘有话直说无妨。”
谢良媛状似有些不好意思,口气里略带了些为难,“李奶奶您方才对妆容很满意,能不能告诉我,您会一直希望维持这模样,再也不让别人见到之前的样子么?”
李老夫人虽然对谢良媛忽然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实言道:“每一个人都拥有过年青,但岁月是无情的,谁不想回味一下青春?所以,刚刚郦掌柜化完后,老身很高兴,但,老身更清楚,这只是假相,偶尔化个妆,满足一下,就足够了,若从此迷上,非此妆不能见人,那岂不是活得太假,人总是会老,心态要摆好,正视自已,毕竟,青春之外,还有更重要的,比如我的家人,我的儿女,老身若成日以浓妆示人,恐怕第一个不习惯的就是我那老头子。”
“谢谢李奶奶一番中恳之语。”谢良媛再施一礼,转身,朗声道:“我想,正常的人对这化妆之术,与李奶奶一样只是贪图一乐,事后,还是以真面目示人,但若有人,至始自终以假面示人,那此人,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谢良媛顿了一下,微微喘了一口气,对上刘氏微晃着忧色的眼睛,轻轻摇首,以示她无碍。
刚才来之前,兰天赐已让她事先服下静心丸,令她感到不适的是初潮,小腹的疼痛比之前严重。
郦海瑶毫不妥协,嗤然而笑,“我郦海瑶千里迢迢而来,带着两万万两银子,准备与谢家合作开创西凌的丽人妆,今日,在内堂中,亲手为李老夫人和众位小姐化妆,我化妆的实力谁能质疑,这明明是一条财路,却被你歪曲成骗术,当真是笑话。”
原本不欲露财,但现在这场较量,她需要站在制高点,果然,一语出,所有人的关注都在两万万两这个数字。
在西凌,私人能一口气拿出这笔款的,在场的人心知肚明,只有沈太后。
“两万万两白银?我的天……。”宴席中,不知是谁脱口而出,随后,低低啐啐地议论之声仿如秋风扫过麦田,延绵而过。
“这谢家老二还真是有艳福,生了个皇后女,又娶了个富可敌国的美娇娘,夫复何求呀……。”
“谢家购下宁家的风水宝地果然英明,先出了一个皇后的孙女,再奔来一个他国小妾,还带了两万万两银子救急。”
这种议论之声无疑都在支持郦海瑶,让她忍不住再戏谑,“难道,六小姐你会认为,我堂堂一个女商,靠着化妆之术,借此骗取妾氏的身份?”
“就算是骗,恐怕这天下的男人都心甘情愿被骗呀。”
不知谁悄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居然引起不少人共鸣:这种骗,还真是幸福,两万万两作赔嫁,就算容貌打个折扣,也是值得。
遂,谢良媛此番话并没有阻止在场的男人对郦海瑶抛去友好的眸光,反倒更加谢晋成的艳福。
“既然如此,那郦姨娘为什么就是不肯洗了妆容呢,难道,你的脸是那般见不得人么?”谢良媛清冷一笑,“指不定,连我爹都未曾拜读过您的真颜。”
见不得人……
真颜……。
郦海瑶心间一瞬仿佛被一股什么激烈汹涌的血气填满,横冲直撞中直捣得整颗心都要烂了,她想嘲笑一声,却笑不出来了,气得脚底发痒,恨不得一脚就踹上谢良媛的心口,让这个病涣涣,连说句话都费劲的女孩当场吐血身亡。
面对谢良媛灼灼的目光,郦海瑶决定再把目标对准刘氏,便笑道:“男女之间的事,你一个小小女孩凭何指责我郦海瑶是在骗?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骗取名份?我与晋成两情相悦,在东越,他三年不归,就是我们感情最佳的证明。”
谢良媛晒笑一声,眸光摄人:“诸位一定听说过谢家长孙媳夏凌惜之事,她几个月前被害,而钟氏的养女周玉苏却易容成她的模样,在谢家公然出现,谢家上下无一人发现其容貌是假的,让周玉苏将谢家玩于股掌之间,导演了女娲玉舞人之事,让谢家赔了银子还损了百年声誉,这件事情,于谢家的每一个人都是挥不去的阴影。今日在谢家内堂,郦姨娘巧夺天工的美妆之术,在片刻之间,让人的容貌恢复到三十年前,这样的化妆术,让我忍不住想起周玉苏的易容术,我心里感到莫名害怕,怕谢家此前的悲剧再次重演,更怕,这一次的悲剧是冲着我的娘亲而来,所以,趁着所有人都在场,郦掌柜是真还是假,这难道是故意为难么?”
“你……。”郦海想不到谢良媛如此擅揣人心,兜了一圈后,居然把她与周玉苏易容之事联系起来,这一来,恐怕所有人都会心生好奇,想看看她妆容下究竟是谁?
不自觉,她带着求助的眼光看向谢晋成,她知道自己算计了这个男人,但,一夜夫妻百日恩。
却见,谢晋成如老僧入定般坐在那,比起他后座两个触到她的视线,微微颔首的男子,谢晋成简直是该杀!
一个男人,让妻妾同时置于难堪之地,何止用无情来形容,简直是无能!
如果他有足够的魄力,只要站出来,一巴掌摔到她郦海瑶的脸上,何苦让他的病女儿苦苦支撑,去维护刘氏?
但凡他一点顾念她及她腹中的“孩子”,他只要站出来开呈清一句,他见过她的素颜。
可这个男人什么也不做,在那打坐!
羞愤之心如同秋草燎原,绵绵不断沿着周身的血液焚烧开来,她有时真恨这个道貌岸然的男子!
“郦姨娘,卸个妆而已,真这么难么?或许……。让媛儿猜猜,您老把自已化妆年轻了三十岁,那……。你的高寿是……。五十?”谢良媛语速故意停停顿顿,令众人听得心痒痒,在她最后两字吐出时,宴上有人“噗”地笑出了声。
兰天赐却知道,谢良媛说了这么久的话,她是中气不足,唇脂也已隐不住她透着青紫的唇瓣,到后面时,声音已明显疲累。
谢良媛轻轻一咳,调整了一下声线,那神情,好象让人感到她正在改变脸部表情,果然,下一刻,小脸就绷了起来,瞪着郦海瑶,“郦姨娘,你可以不服气,你也可以说我任性,甚至可以笑我持宠生娇,但,却不能说我维护一个母亲有错,维护谢家声誉有错,维护谢家人不重蹈周玉苏易容有错。”
“笑话,周玉苏是易容,而我郦人妆是化妆,这岂能相提并论。”
谢良媛脸色一沉,双眸骤冷,直直蜇向郦海瑶,“如果是单纯的化妆,我自然不会在今日众目睽睽下公然声讨,可如果郦姨娘你戴的是面具呢,如果,你清洗后,是一张无人辩识的脸呢?如果你想证明清白,何不褪下你的妆容,相信,比起所谓的礼仪,清白是不是显得更重要。”
郦海瑶被抑得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周玉苏易容成夏凌惜,已是整个西凌众所周知的事。
“六小姐,你非得把周玉苏的脏水泼到我身上,我也无话可说。”
“好,你要证据,那我就给你。”
此时,说一百句,不如用证据。谢良媛冷然一笑,喊道:“三喜,把东西拿出来。”
众人思忖,这场晚宴真是别开声面呀,歌舞没什么好看,这出戏倒真是精彩。
谢良媛今日之举早已向谢老夫人报备,所以,她此时,半靠着,享受着绿莺的按摩。
谢老夫人不吭声,谢家几个男人自然沉默。
三喜应了声,小跑到谢良媛跟前,将在三条枕巾呈现给众人看,圆圆的脸上全是兴奋。
郦海瑶认得,其中一条正是她所用的枕巾,也不知道怎么会落到这丫鬟手里,但一条枕巾算什么狗屁证据,她不知道谢良媛唱的是哪出戏,只好静静看着。
“郦姨娘,这是你寝房里所用的,是不是?这其中一条,是破了的,还是那日倪嬷嬷当场从你房间搜来,忍姨娘还记得吧。”
郦海瑶面色一红,心道:那枕心里藏春药的事,已惩治过,这时候,谢良媛没理由旧事重提。
思忖一下,便颔首,“这确实是我所用的枕巾。”
谢良媛有气无力地挑了一下唇瓣,“好,你认了就好,就怕你连认都不敢认!”
这时,三个丫鬟端了一个白色的瓷盆上来,里头装满温水。
谢良媛轻声道:“这三条枕巾,破损的一条是郦姨娘房里的。这一条是崭新的,这最后一条,是从玉波院谢家长孙媳房里找到,是周玉苏入狱前曾用过,现在,我把这三条枕巾分别放进三盆温水里,这里的温水都渗了半碗的醋,诸位来瞧一瞧,这几条枕巾里有何文章。”
谢良媛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为了让大家能看清水的颜色,良媛特地备了白色的瓷盆,里头,就是渗一点染料,众位大人必定能看得一清二楚。”言毕,让三喜将手中的枕巾,分别放进三个盆里。
在场多数人不明,谢良媛此举究竟卖的是什么文章,但大家皆愿耐心等待。
“请大家耐心等上一盏茶时……。”谢良媛未说完,兰天赐已直接从步出桌席,拦腰一抱,便将谢良媛抱主桌席上,精明的太监早已把谢良媛的椅搬了过来,并细心地添了一个软垫,两个太监同时搬来两张屏风,挡住所有人的视线。
郦海遥见状,脚步轻挪,准备悄然退下时,屏风后,帝王讥讽之声响起,“朕,让你退下了?”
郦海瑶一凛,脚步顿住,她甚至能感受到屏风后,帝王的一记冷眼剜了过来,心里凉飕飕,不由然,眸光恨恨地指向谢晋成,回应她的依旧是一张老僧入定的脸。
“别说话。”兰天赐毫不顾忌直接将她揽在怀中,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两指捏上她的脉博,细细聆听。
谢良媛从不曾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加上月信又至,早已体力不支,是胸臆中的一股气在支撑着她,这时,被爱人揽在怀中,哪管旁人的如何想,闭了眼,便任由他摆布。
只想缓一口气,待体力渐渐恢复,再披旌作战。
诺大的宴厅静得只能听到树叶的摇曳声,谁也不敢不发声音干扰了屏风后的人。
只见,兰天赐诊完脉后,确定无碍,忍不住轻哼一声,俯在她耳畔轻声道:“乖乖张开嘴,喝碗热汤暖暖身。”说着,单手拿起碗,慢慢将半碗热汤喂她喝下。
喝了半碗后,谢良媛力气渐渐恢复,睁睛看到兰天赐紧抿的薄唇,心里突然觉得不安,想起今晨他不过是疑心她吐血,就怒成那般,这会,她身上的血腥之气,肯定躲不过他那强憾的嗅觉,他会不会?
不行,今天是重头戏,只有撕了郦海瑶的面皮,才会迫她孤注一掷,将全部的身家抵出与她一博。
那郦海瑶如此可气,只劫她两万万两银子,太不解气了,她要将整个丽人妆连根拨起,所以,今日不能因为她的身体原因,不了了之。
谢良媛忍不住轻轻拽了一下他衣襟,大眼睛眨呀眨地,小声乞求,“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做,能不能继续……。你看,那女人一副屌样,我就是想撕了她的假人皮……。咳咳,我心里窝着火,会睡不着,会……。吃不下,我……。”话未说完,兰天赐两指已按上她的唇瓣,嘴里吐出一声“哼”!
尽管兰天赐很担心她目前的身体状况,但他明白此际谢良媛心中的感受,对于谢良媛一句“母亲是最初的爱人”,他感同身受,诚如谢良媛所言,这世间如果有人胆敢伤他母后半分,他不问对错,必诛!
所以,他不会阻止谢良媛亲自替刘氏申讨郦海瑶。
可这小家伙显然想多了,居然扮起可怜,小眉头轻蹙,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言下之意,分明是如果今天不让她话说完,她就会有心结,然后吃不下,睡不香,再说下去,岂不是要郁郁而终了?
兰天赐自然忍不住直接点破,“小坏蛋,少说些不吉利的话,放心,朕会让你好好把事情做完。”
粉红,自她苍白的两靥悠荡开,心中嘟喃:不要这么精明好不好,人家确实担心你会不让我把事情做完嘛。
诺大的宴厅无一人发出声响,谢家六小姐的健康情况,在西凌已不是秘密。
唯有刘氏缓缓步出,在帝王的允许下,靠近谢良媛,她俯了身,摸了摸女儿冰凉的脸,哑声道:“媛儿,你接下来,还有什么需要做,告诉娘亲,娘亲来做。”女儿身体弱成如此,她怎么能躲在女儿的背后,让她来为自己遮风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