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林枝掩映间,邵郁口中夜间禁的凤觞阁,此时却是内外灯火通明。
内外噤若寒蝉,长廊内外围满阁众,皆是下跪被缚的姿/势,亦皆是两两相背被绑,旁边均有持刀冷卫,满脸肃穆,刀面映照阴森森的月光,寒锋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凤觞阁为何会招惹上朝廷兵士?
──王爷认错人了。
──凤觞阁是招阴阁。
──像楚焺这般,费劲心思要找替罪羊,杀个人都要挑上凤觞阁的地界,并非鲜例。
──最好永不相见。
楚岸双手狠狠抓着缰绳,人竟是从愤怒逐渐变为有些颤抖。双手逐渐成拳,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十年。
十年来他是如何一点一点数着两人过往点滴光阴,将那刻进骨骼血肉的悔意全化为指尖迷醉相思,若是与天共争岁月只肯让久长悠远,痴念宇宙洪荒,却只能任相思露结为霜,他亦认了。
却偏叫他寻回那刻骨之人。
方才策马时,他亦在怨念他的郁儿,为何那般狠心,相遇却又狠狠推开他,不要他了。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她在叫他远离一切是非暗黑与流言,好好当他的湘安王。
殊不知,多少回临溪付柳镶映桃花衣,他也曾感叹鱼沉荷花无踪迹,春宵宫里响履屐,偏缺了那一个独一无二的她。
当初她是如何事事为自己着想,顶着将军身份为他筹谋万事,多少次子夜梦回,那份眷恋早已在十年的入骨相思中镌刻进血肉,叫他昼夜难燎。
若是能远离,若是能忘,如何又会苦守十年?
如今再次于茫茫人海中相遇,这次,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再放手。
将马栓好,楚岸一路脚步轻轻,从凤觞阁后门溜至屋顶,身形蹲下微伏轻轻揭开瓦片,朝内厅看去。
“简直笑话!”一人狠掷茶盏,玉面紫袍常服,转过来的脸让楚岸酷眉紧拧,疑从中来。
天潢贵胄,为何会纡尊降贵来到这凤觞阁?康平王楚淞那么多亲信随从,即便是要敲打江湖白衣,断没有亲自上阵的道理。
楚淞道:“不如阁主解释下,这秋漫画国的小王子怎的不被人虐杀到别处?却是专门挑上了凤觞阁的地界?王子薨死他乡,此事非同小可,我大楚再怎么也要给邻国一个交代。”
“可是新鲜了。”邵郁冷笑:“听王爷的意思,在我的地界被杀,便是要我负责,还要我这凤觞阁陪葬?如此说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怕是一草一木皆归吾皇,吾皇天威浩荡,是否也要为这不明不白的构陷负责一二?”
康平王满面紫胀:“你!大胆!”两方兵士已拔尖相向,刀戟寒光刺人。
“竟敢口出狂言,竟不将天家贵胄威严放在眼里!”
“不把天家威严放在眼里的怕是另有其人。”邵郁语调淡泊,不紧不慢,并无半分对方气势咄咄,话题分量却是分毫不减:
“王爷为何不想想,我这凤觞阁被人毁了又重建,一如当年那般辉煌迎,若是只凭王爷三两句便能随意拿捏,怕是早该关门大吉了。”
言外之意,凤觞阁有人撑腰。
“康平王若求人就是这个态度,那先前漏夜前来所求一事,便也如此就罢了。”邵郁拂袖转身。
“大胆!竟敢背对王族!还不转过身来。”底下亲卫有人举剑叫嚣。
大有邵郁再有一言一行不得体,便会被拿了问罪之态。
将邵郁围成一个圈,剑尖刀刃皆齐齐对向包围弧中的弱女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邵郁到底转过身来,语调淡淡:“敢问王爷,只怕是抽在令郎脸上的鞭痕到了你心里,来讨说法罢?”
康平王表情一时汕汕,像是被捉住了把柄痛脚,但是被一个无辜清丽的女子将话拿住三分而不反驳显然不是他的作风。
康平王怒道:“妙芃!”
邵郁伤愈后,便以妙芃之名承接凤觞阁,逐渐便被人叫开了,凤觞阁那个冰美人妙梵,人名比阁名叫得还要响。
“妙梵!我告诉你,这下你从也得从,不从不得从!别以为你能挺过明天!到时候大理寺的人来拿你,我看你倒是还有什么话好说!那时可别指望我能来为你说话。”
“我把王爷得罪透了是么!”邵郁不怒反笑:“那王爷最好是往上告,最好告到皇上的龙案前去,到时候圣上定会知道楚焺小世子干的好事,也会知道康平王是如何为了凤觞阁这块地,平白把老老实实做生意的江湖白衣逼迫到不得不防卫反击。地皮么。哪里的地不是地。既然凤觞阁的地皮这么值钱,能劳烦王爷不眠不休也要盘算拿到,不若王爷发发慈悲,帮我阁众谋个一官半职,娶几房妻儿妾子,食邑百顷,自置家丞、庶子、门大夫、洗马、行人等一应官治府事分毫不差?”
“你,你简直荒唐!”康平王后退两步:“我为何管你阁众是死是活?你敢逼迫本王大肆卖官鬻爵?”
“如何是逼迫这么难听?”邵郁嘴角冷笑:“康平王若不是运作早已轻车熟路,如何强行抢人田地都能设局如此亲自出马构陷?若我的地真的被王爷拿走,我一众阁众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我不为他们筹谋,谁来为他们筹谋?敢问王爷,您本来的打算又该如何?难道,王爷真如街上百姓传言那般,也认为我一众阁众都被邪魔外道附身,坏事做尽,干脆全部推去菜市口斩首示众大块人心么!”
“你!你!”康平王气结。
“若想我让出凤觞阁,就让我看到王爷的诚意!”邵郁寸步不让:“想空手套白狼,我妙芃不是吓大的!王爷若想硬取,大可像十年前当初永王那般一夜血洗凤觞阁,杀尽阁众。只是如今却是不易。我能轻易重建,王爷从没想过背后关窍如何?”
康平王被噎得简直跳脚。
“好。好!你牛!”楚淞指着邵郁的鼻子:“你给我记住了,如今这话你如何泼出来的,他日,我定当让你如何吞进去!我们走!”
这一转身,当真是走的干干净净,连翻飞的衣角都不再见到。
一时屋内从喧嚣转为宁静,落针可闻,寒光陨没,争嚣落幕,湘安王透过瓦缝只能瞅见一个纤瘦柔婉的背影。
楚岸心想终于自己能现身去找人了,不想那片瓦还未放回,就听屋内传来开门声音,动作就生生顿在半空,那片瓦还捏在手里。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他道:“晚宴都吃不消停。才嚼两口就听你们吵的头皮痛。你没事吧?王爷当成他这样,当真是寡廉鲜耻都顾不得了。这与明抢有何差别?”
那老伯先前在烛火阴影处,楚岸听声音只能分辨出是熟人,背影很是陌生。
只这点蛛丝马迹已够楚岸确定,有熟人就好,妙芃是郁儿的可能又多了一分。
“索性已经打发走了。”邵郁转身,问:“外头的阁众是否都松绑了?可有伤亡?”
楚岸悄悄放回青瓦,已有打算。
“你且担心你自己罢。老大不小的了,成天为这个打算,为那个打算。寻常女娃到你这个年纪,孩子都成群满地跑了。”
内厅穹顶高挑,装饰明亮,兵诡老者从烛火外走进明亮处,手里还拿着个鸡腿,每说句话,那鸡腿一晃一晃的。
邵郁:“......”真是吃都堵不上嘴。不省心。
“欸!你去哪!”李四巧叼着鸡腿,声音有些含糊:“先前小皇帝派人来了!让你秘密进宫一趟!你到底去是不去!”
“不去。”邵郁头都不回,双手放到脖颈后头揉着颈椎处,声音里全是倦意:“小皇帝他爱怎么便怎么罢。知道他皇叔要来找我的麻烦拦都不拦,亦不设局,还要我费力周旋。我乏了。”
“你不去可别后悔!”李四巧道:“宫里那么多美男,万一是给你说亲呢!”
“那我一定想着,哪天必定给你带回来一个。”邵郁回头,巧笑嫣然,桃李芬芳:“二八年华,豆蔻娇女。怎么样?”
“不怎么样!”李四巧吹胡子瞪眼:“我都够当人家爷爷了,你简直胡闹。我在跟你说正经事。”
“我也在说正经事。”邵郁很是无辜道:“你孙子苏见与紫契都尚未娶妻。”
小月、紫契恰好此时进来,不喜反愠。
“我替他们筹谋,有何不可?”邵郁接着道:“你是不是想多了?带回来只是让你看看而已。毕竟您一把年纪,看人看骨,不似寻常男子那般肤浅只看面貌。你帮两个小伙子掌掌眼。”
“你可去罢去罢去罢。”李四巧摆手,掌心向外赶人:“一说话就跟我顶。没大没小。”
“爷爷。”小月道:“我们姑娘知礼明仪,雅正端方,内封辞赋,外表如玉,您别总说她没大没小。”
邵郁那张外人眼中冰封万里的芙蓉脸已经化开少许,难得开心:“听听,还是小月会说话。”
“你得了罢。”李四巧一只鸡腿丢过来,不偏不倚正好掉进小月端着的篓子里,:“还不是人家小月心思灵透,见人说人话,夸人有一套,还没怎么样先来堵我的嘴,我的话都不听了,简直岂有此理。”
“咳咳。”邵郁捂着嘴,紧走两步。
“人呢!”李四巧还没教训完,抬头到处找人:“每次一提让她嫁人就溜地比兔子还快。”
“爷爷。”小月咳嗽两声:“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手指了指紫契。
却见紫大夫正在擦剑,看着邵郁消失的方向出神,剑布掉了都不自知。
“哎。”李四巧实在是忍不住感叹:“想嫁的不能嫁,想娶的不能娶。这世道,什么世道。”
紫契重新捡起剑布,擦了两擦,干脆丢开,起身。
“别来扰我。”邵郁进了自己卧房,背靠着门,脸上笑意早已散去,又恢复了那张楚焺口中死了相公的万年冰美人脸:“紫契,你要说的我都明白。我不去。”
楚岸将身子隐去走廊另一头,很注意隐藏自己袍角。
远处一个高手对着湘安王打手势,楚岸点头,示意开始。
开始,抓人。
门外,紫契头倚靠在门旁白墙,道:“你还是去罢。正好探听宫里消息,连番有人来捣乱,先是楚焺,后是康平王,现在变成了秋漫国的小王子,是欺负这凤觞阁没人?你正好去探探虚实,去看看那位如何表态。”
“不去。”邵郁抬起手腕一弹,室内烛火倏忽一灭,陷入一片黑暗,反衬得走廊廊灯明亮:“我累了,你也去歇息罢。”
“我还没说完!”紫契就看不得邵郁这般了无生气,气不打一处来:“你讲过以后不去想也不再去帮他。从此和他毫无干系。不过是今日见过他一面,为何竟就开始躲避见宫里那位──”
“诶!诶!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李四巧忽然冒出来,过来拽人:“夜半三更来人家姑娘房外叫什么叫,打扰人家休息。走走走,和我老头子出去赏月。良辰美酒。美酒良辰啊!”
“你别拽我。”紫契一边挣脱一边道:“我还有话未说!”
“人家都灭了烛火了,有话也攒着明天罢。”老头儿不管不顾,将人给生拉走了。
走廊拐角处要消失不见前,李四巧还不忘回头对着小月,狠眨眼睛。
小月明白该自己上场了。端着个托盘,颇有些畏首畏尾。
叩了叩门。
“妙芃姑娘。”紫契嘱咐过,阁里难免有宫里那位小皇帝的耳目,时刻监视着,让叫名字都叫妙芃,以防万一。
心里对邵郁很是敬仰,姑娘二字更是叫顺了,根本改不了口:“该喝药了。”
里头静默如同无人那般。
这是心烦到谁也不愿见了?
“紫契已经走了。”小月道:“我把药放门口了,你记得出来端下。我想说,你不愿去也可不去,我和爷爷都支持你,毕竟人都说伴君如伴虎,离他远些也没什么不好。左右我们都有功夫,还有箭弩弓矢机关护阁,谁想轻易将凤觞阁夺去,不一定能得逞。”
屋内依然寂静如斯。
“那我走了。”小月偷偷在托盘上放一对椒盐辣鸡翅,翅根腻得流油,在廊灯下泛着油光:“记得偷偷吃,别叫紫契看见。他不叫你吃辣。”
左右看看,确定紫契没有去而复返,小月才放心走了。
十年如一日,一老一少都认为是紫契不让邵郁吃辣,偷偷拿辣味小吃给邵郁,每次都如做贼一般。
屋内,窗子大开,窗纱随拂风微动,楚岸捂着邵郁的嘴,表情说不上吃醋还是气恼,语调玩味:“怪不得跟我装不熟。郁儿跟前美男这么多,每天晃来一晃,十年时间,是不是连三哥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只这武功还没忘,若不是我将你制住,是不是要与康平王一般待遇,被你赶了出去?”
邵郁恨恨扭头,掩藏绯红的耳根,眉眼又气又恼,手被反绑着根本用不上力。楚岸这次流氓得更彻底,她不光腰带被抢,外中内四层衣袍都给扒个精光,只有亵裤罩胸还在,身上卷着被子被反搂在怀里,逃不掉,也挣脱不得,一股任君采撷的无助和脆弱。
“距离卯时亮更已时刻不多,趁还没天亮,郁儿还不抓紧时机歇歇?”
楚岸抹了下怀中人鼻子,一个人说话也不觉闷,偏邵郁扭开头躲了这一摸。
“我知你很想去我府上,甚至可能念叨了许久。”
楚岸道:“我这不亲自来请了?闭上眼睛,很快就到。”
邵郁被点了穴,努力眨巴眼睛很想分辩两句,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楚岸已给她系上白丝绢,不由分说将人横抱,由高手护送着,一路顺屋顶溜出了凤觞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