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简直闹不清这是要欢迎自己还是要给自己个下马威了,但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待会儿她下车的那刻,大家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被三少爷带坏了,她居然觉得有点期待……
马车摇摇晃晃,停在陈家门口。平安跳下马,朝陈家的几位主人行了个礼,转身将车帘一掀,陈天驰动作利落下了车,朝他们拱手一笑:“母亲,大伯母,姑母,身子可好?劳烦几位长辈和兄嫂妹妹久等,是天驰的错。”
陈天驰已经很久没和陈天骥公开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中了,林氏一看儿子已经长得这么高,竟比他那二哥还要高出些许,浑身的气度衬得那杨氏生的没出息的种不知多猥琐,心里乐开了花,等在门口的焦躁也被抚平了,只觉面上大大增光,上前笑道:“无事,你们新婚燕尔就来回奔波,我们都能体谅,你大伯母和姑母也不会计较的。旅途劳顿,可要先去休息?”
陈天驰面对林氏久违的温柔还怔了一下,摇头笑道:“儿子不累。”说着不待林氏回答,便转身再掀开车帘,从车里亲自将娇小玲珑的媳妇儿抱下了地。
林氏笑着上前一步,伸手欲握住儿媳的手表示亲切:“这就是李氏?瞧着倒是个好——”
她脸上的笑带着剩下的半截话一道卡在半空,随着面前的好媳妇儿抬起头来,林氏整个人僵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淮阳陈府的大门口,一时寂静无比。
见过她的,如杨氏,陈善,如郑氏,如小曾氏,如以前和她来往过的下人们,都愣在了那儿;没见过她的,如那些不知所以的下人,如陈天骥,如后宅那些个姨娘,正想跟着奉承林氏几句,见气氛不对了,都闭口不言。
只有知晓一切的潘凤真笑眯眯地扫了一眼周围人微张的嘴,在心里好生嘲笑了一番他们的丑态,才打破了寂静:“妹妹见过表嫂,表嫂真是秀丽异常,不似凡人呐。”
春时被她夸得面上一红,即使知道这是场面上的奉承话,还是感激她出声替她打破这片难熬的尴尬,细如蚊呐道:“过奖了。”
陈天骥是个在这上头没什么心思的,他没见过春时,只拿一双眼放肆地打量着这位新进门的弟妹,心道这位不失为一个标致清秀的小佳人。倾国倾城谈不上,也不知怎么就迷得老三神魂颠倒了,此刻见潘凤真出声,便跟着笑起来:“弟妹好样貌,三弟好福气啊!怪不得是中书令家的小姐,这浑身的——啊!”
他吃痛地大叫一声,原来是站在他身边的小曾氏狠狠掐了他一把。陈天骥万分愤怒地瞪过去,却正好接收到她更加愤怒的眼神,心下觉得异常,硬生生地住了口,只朝春时尴尬一笑,心里却暗恨小曾氏这混账娘们儿害得他在这么个小美人的面前丢了面子,着实可恶!
全场大约也只有陈天驰才能保持一个自在的状态,他笑眯眯地望着呆若木鸡的众人,牵着春时的手上前一步对林氏道:“母亲,外面风大,如今虽是五月,也要仔细身子。儿子还要领着她进去拜见祖母呢。”
林氏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她……是谁?”
陈天驰讶异道:“母亲怎么忘了?这是中书令家的小姐啊!”
林氏只觉心头血沸腾不休,她死死地盯住缩在陈天驰背后的娇小身影,咬着牙道:“我问你……她叫什么名字?”
陈天驰面上更加惊愕:“母亲竟不知她的名字么?当初庚帖上难道没写?”
林氏气得浑身发抖:“你说。”
陈天驰微微一笑,姿态落落大方,将躲在他背后的媳妇儿牵出来,大大方方地站在林氏面前,一字一句道:“内人李氏,闺名不便流传在外,只说与母亲一人知道。”
说完,他凑近林氏,在她耳边低声且清晰地说道:“李氏名瑾,小字春时,母亲日后唤她春时便可。”
林氏浑身一颤,蓦地瞪大了眼,身子一晃险些没跌倒,好在她身侧站着杨氏,被搀扶一把才站稳。
此刻她已然忘记自己和杨氏是多年的死对头,整个人摇摇欲坠,恨不得伏在杨氏身上大哭一场才好。她想尖叫,想狠狠地甩面前这个自称儿媳的女人几个耳光,可她到底记得自己是陈家的二夫人,是有头有脸的,当着陈家大大小小奴婢的面,她不能有任何失态。
但只有离林氏很近的几人看到,她身子在微微发抖。
杨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真的有点同情林氏了。千盼万盼娶回来的媳妇儿竟是个丫鬟,被自己生的儿子如此对待,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原本的中书令小姐成了丫鬟,对林氏是极大的不利,对大房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杨氏扶着几乎瘫倒在地的林氏,安慰道:“弟妹,事已至此,就不要再生气了。孩子你也见着了,总归是个好孩子。咱们陈家子嗣不丰,若是她肚子争气,能多生几个孩子不也一样?”
林氏气得直咬牙,冷笑一声挥开她的手,心道不是你的儿子你当然不在乎!二房越差你越开心!她强撑着一口气回了房便倒在榻上昏昏沉沉地靠在那儿半天不动,半晌秦妈妈见她总不出声,终于忍不住上前劝解,却得不到林氏的回应。
秦妈妈伸头一瞧,大惊失色:“二夫人!你额头怎么这么烫?!”
林氏被气病了。
因为她病了,所以她没能亲眼看见曾氏喝下小两口敬茶的场景。曾氏原本就没怎么见过春时,秦妈妈道三少爷没喊出春时名字的时候,曾氏还握住春时的手,直说这孩子生得好,还说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她这样灵秀的孩子,一面说,一面褪下自己腕上的一只玉镯子就要往孙媳妇儿的手里塞。
那镯子成色极好,曾氏在腕上戴了多年,是她的陪嫁,更是她的心头好,这次真可算是大出血。秦妈妈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地表演:“老夫人刚把镯子亲手套在春时的手腕上,三少爷就在那儿喊,‘春时,还不快谢过祖母?’当时就把老夫人给听愣了!”
林氏不由喷笑出声,觉得心里郁结的愤怒都散了一大块儿,她带着恨笑道:“老虔婆!当初是她一力坚持要娶李家的姑娘进门的,还敢教训我!如今可好,说过的话都扇到自己脸上了,也不知她那老脸可疼得厉害!”
秦妈妈笑道:“您别说,老夫人没反应过来呢,愣了一下问三少爷她叫什么?等三少爷说完之后,她脸都白了!身子一晃,唬得姑太太连忙上前扶住,好险没摔下来!”
林氏更是放肆地笑起来,曾氏的丑态仿佛在说明不止她一个受到了打击,那个压在她头上几十年的婆母在这件事上受到的打击比她更大。曾氏越难过,她就越快活。秦妈妈见她高兴,也特意将曾氏的反应夸大了说,只求林氏能畅快些。
主仆二人关在房里笑得不能自已,却忘了曾氏的反应正是不久前林氏自己的模样。
一日之内,陈家闹得鸡飞狗跳,林氏和曾氏相继病倒,陈善带着女儿一道去给母亲侍疾,又去探望二嫂,却被婆媳俩同时拦在了门外。
无他,病人需静养。而静养之后的曾氏和林氏心思一沉淀,立即反应过来。
春时一个小丫鬟怎能摇身一变成了李家的姑娘?她的身契不是还在陈家的手里吗?!林氏和曾氏都想起春时早成了潘凤真的人,而那次表姑娘大发神威罚了府里一干人的事,此刻看来全然是个笑话。
这根本就是有预谋的表演!
林氏气怒异常,却明白这件事虽说看起来是潘凤真做下的,里头必定少不了二儿子的手笔。天驰长大了,她再也无法掌控儿子,如今全部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小儿子的身上,忍一时风平浪静,她强自按下满腔怒火,只叫秦妈妈好声好气地送她们母女二人回去,推说身子不适不能见人。
而那边,同样反应过来的曾氏却是既气且痛,气的是陈天驰竟敢对她玩这一套,痛心的就是她不得不承认,一向信任有加的外孙女儿竟也是帮凶。
在他们眼里还有她的存在吗?!
素玉进来再报了一遍,说是姑太太带着表姑娘来看她,曾氏冷笑一声:“叫她们等着,另外,你替我把明珠叫来。”
点拨
陈善母女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曾氏,足等了两个多时辰,才等到素玉出来道曾氏困乏已经睡下,请姑太太和表姑娘择日再来。
陈善心里惴惴不安:“母亲身子可还安好?”
素玉笑容可掬:“老夫人身子安好,只是年纪大了难免精力不济,不想叫人打扰,姑太太不必担心。”
陈善闻言只得回去,一路她握住女儿的手,忧心忡忡:“真儿,你外祖母莫不是生了气?怪我们把那丫头放了出去?可上次的事,我们也实在不清楚为何——”
“娘,”潘凤真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不必担心,母女哪有隔夜仇?外祖母那么喜欢你,难不成还会为了个丫头的去向就与你离心?”
陈善迟疑道:“可是……”
嫁出门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当年她是未嫁的闺秀,自然和曾氏一条心。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她守寡带着女儿,曾氏对她态度还像以往一样,却绝口不肯让她沾手陈家的事了。
照曾氏的意思,她如今只是来客居的姑太太,是个外人。陈家早晚是两个嫂子的,小姑只要安安分分的,少不了你的一口饭。
潘凤真见她始终不大高兴,只得继续柔声细语地劝解,心里却转着个念头。她早看出外祖母是个靠不住的,母亲从小到大都告诉她外祖母对自己有多好,可只有她知道,这么多年来外祖母几乎没怎么和她接触过,忽然见到个长得这么大的外孙女儿,能一下子就亲密起来?不可能。
直到和曾氏真正见了面,她才发现,在曾氏的心里,怕是谁都比不过她手中握着的权势。女儿也罢,儿媳也罢,孙子也罢,孙女也罢,靠谁都不如自己掌权来得放心。所以她把娘家的女子嫁给二孙子,又拼命想把自己和陈天驰拉做一堆。
在这点上,潘凤真忽然发现她似乎找到自己如此热爱权欲的原因了。父亲早逝,生前性子温和,是个再纯厚不过的好人,母亲陈善性子泼辣,却只是个内宅妇人,从未真正想过要自己控制家业。只有她,不仅醉心于内宅的权欲,更想把自己的能力施展在生意上。
若生为男子,这世上就真的再无遗憾了。
但为女子也无妨。潘凤真凤眼一眯,心想上次不过是帮春时离开陈家,三表哥过后给的报酬就不算低,更替她打通了好些以往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一定能打通的关节。这回春时刚嫁进门,三表哥扶持新帝登基正是忙碌之时,想来是无暇顾及家中娇妻,若能在这时候给她帮助,想必日后定能得到更大的报偿……
至于曾氏,随她去吧,不过是个总会老死的妇人。
三少爷成了亲,三小院便有了真正的女主人。在门口那么一闹,其余人不知,三小院有些头脸的仆婢却个个目瞪口呆。
春时走了,走前卷进表姑娘处置的那起事中,实在不大光彩。听人说她走的时候连个送的人也无,只有春雨大约念着旧日的情分,前去送了她一程。
不久春雨便被三少爷找了个借口也撵了出去,虽说是还了她身契,但干了这么多年的主家一朝翻脸无情,春雨也不能说不凄凉。
自春香开始,之后的四春竟走了个干净。大丫鬟只剩下明珠和春暖。春暖是个没什么根基的,从前有春时撑腰还好,春时不在了,便缩在角落闷声不吭。明珠一人独大,渐渐地,再也没人提起过春时。
谁能想到春时竟又回来了呢?且摇身一变,还成了李家的小姐!
人多的地方从来流言纷飞。一时间便有传言说这根本不是春时,只是李家的姑娘和春时长得很像,少爷移情将她当作替身而已。还有传言说这就是春时,只是她从小就与家人失散,前些日子才被家人找到,人家就是正宗的中书令家小姐,没见之前她就姓李吗?都姓李,这肯定有什么关系!
春暖学给她听到这儿,春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天下姓李的那么多,难不成都和李家有关系吗?
“可不是?”春暖掩着嘴笑,“接着明珠姐姐就——”
她说了一半蓦地住口,难掩忐忑地朝春时看了一眼,春时笑道:“你不必这样小心翼翼的,我并不在意这些。明珠怎么样?”
春暖仿佛松了一口气般道:“明珠叫人不许乱嚼舌头,还说三少夫人既然嫁进来,不管她以前是什么身份,以后总是我们的主子……”
说完她迅速低下头,悄悄看着春时。这话说的不好听,却让人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明珠么……春时不由皱了眉,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屋里只剩她一个人,春时靠在榻上发愣。明珠的话好像还在耳边回响,虽然自己如今是这么个身份,可谁都知道,光鲜的外表下,她芯子里还是以前的小丫鬟……
小丫鬟也能做主母,怪不得她们要不服气。大家本来都是一样的,凭什么就要来服侍你?正经的中书令府小姐也就罢了,可她偏偏不是,不是也就罢了,全府的人都知道,这样掩耳盗铃,真能骗过谁?
天色暗了,三小院灯火通明,大门一开,一行人在门口下了马,直朝内院而去。领头的年轻男子一边走一边解开外衫,随手递给候在一旁的小厮,到了内院门口,小厮进不去了,他才发现以往一直等在那里的小妻子今天不在。
陈天驰一挑眉:“少夫人呢?”
守在门口的春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少夫人身子不适,心情郁乏,下午到晚上一直都闷在房里不肯出来……”
陈天驰皱眉,脚步加快:“晚饭用的是什么?”
春暖小跑着跟上答道:“少夫人晚上没吃什么,只随便用了一碗碧梗粥……”
一碗碧梗粥哪够?三两口就吃完了。陈天驰冷下脸,脚步已经到了卧房门口,想起春时一向不喜欢说人是非的性子,受了委屈定也是闷在心里,便转身盯住春暖:“她受什么委屈了?”
三小院里竟有人敢给她气受?或者是去了老夫人那儿?还是林氏那儿?
春暖吓了一跳,连忙道:“少夫人今儿没见过任何人,只是和奴婢在屋里说了会儿话,想来是奴婢提到了明珠姐姐,这才……”
在春时面前她尚且敢添油加醋地逗趣儿,面对少爷,春暖整个人都紧绷着,大气也不敢出,只老老实实把明珠所说的每句话一字不漏的学给他听,说完身上便出了一层汗。
三少爷静了片刻,忽地冷笑一声,声音反倒不似之前那么紧绷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叫厨房送些软和好吸收的饭食来,以后就算少夫人不想吃,你们也不可由着她,知道了么?”
一面说他一面迈步朝屋里走,春暖下去后,他一把推开房门,果不其然看见春时慌里慌张地从踏上蹿起来,讶然道:“你回来了?都怪我,发呆忘记了时辰,没迎你回来。”
面对小妻子陈天驰一扫方才的冷脸,上前拥住她笑道:“我是来看谁闷在房里不高兴的。”
春时羞窘:“谁不高兴了?”
陈天驰噗嗤一声笑:“爷又没说你?爷在外面累了,自己不高兴,还不成吗?”
春时心道这人根本是故意的,看自己不高兴就算了,还要这样作弄她,索性拉下脸道:“我就是不高兴了,怎么样?”
谁知这么一下她强打起的精神全没了,委屈满满地溢上来,眼眶一红,一滴眼泪就直直的砸在陈天驰的手背上,倒唬了陈天驰一大跳:“这是怎么了?”
怀里的小妻子像是受了委屈没地方说的小娃娃,被他这样温柔的询问,更是委屈地止不住了,一双眼睛都哭成了兔子。她躲在陈天驰怀里抽抽噎噎地说完整件事,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安慰,反倒等来男人噗嗤一声笑。
春时泪眼朦胧地抬头望,发现他一脸强忍的笑意,掩都掩不住,不由大怒,没良心!
“好,好,是爷没良心。”陈天驰抱住她挣扎的小身子,笑眯眯道,“你难受,是因为明珠说这些话?”
春时瞪他,不是废话么?这么难听的话,偏偏她又找不出个反驳的理由,因为人家说得字字句句都在理上,难不成她还能把人叫过来,问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不成?
“怎么不成?”陈天驰笑了,“你是主子,她不过是个丫鬟,是伺候你的人。她背地里敢这样说些含酸带讽的话,你怎么就不能把她叫来问个清楚?就是她没犯错呢,你不喜欢她,把人赶出去也使得,谁叫她身契握在别人手里头?”
春时听得愣了:“这样……真行吗?”
陈天驰一点她鼻尖:“怎么不行?你这傻丫头,还以为她是以前的明珠,你是之前的春时?你要记得,现在你是三少夫人,你喜欢的,对你忠心的就往上提,不喜欢的,便是没有理由,那也能随意处置。为了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东西,你就气得一晚上没吃饭,日后可不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