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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是金银珠宝。”
    “我瞧着不像,八成是北疆运回的番粮。”
    “好大一车!”
    “如不高产,陛下岂会口谕褒奖!”
    车行过,巡城官兵,街旁百姓,酒楼茶肆上的官员小吏,皆目光灼灼,紧盯车身,猜测纷纭。更有性子急的,恨不能穿过蒙布,一探究竟。
    有同杨瓒不睦的朝官,坐在酒楼窗栏之后,见此情形,借几分酒意,出言讥讽道;“佞臣小人,当真不知廉耻!贱途之行,似商户小贩,招摇过市,何其可笑!”
    闻言,在座之人互相看看,有不以为然,也有反感蹙眉,均未附和。
    伙计弯腰垂目,上菜送酒,殷勤伺候,似未听到半句。
    得几枚赏钱,更是千恩万谢,好话不要钱般吐出,捧得几人飘飘然。先时出言讥讽之人,更是大放厥词,有些忘乎所以。
    下楼之后,见左右无人,伙计躲到角落,自怀中取出巴掌宽一本薄册,以炭条勾画记录,凡是官员言行,一字不落。
    “啧!”
    写到最后,伙计撇撇嘴,将小指搓上炭灰,压在字尾。
    “这样嫉贤妒能,还想青云直上,入阁拜相,简直是做白日梦!嘴上没把门的,活该七品到老。”
    伙计嘿嘿一笑,翻页记录下几行,满意的合上册子,藏进怀中。
    今日的消息,送去北镇抚司,七品官都做不得,发到北疆西南去做个八、九品,保住官身,就该谢天谢地。
    若是削去官籍,跌落云端,变成小吏,也只能认倒霉。
    谁让志大才疏,口不留得,说话不过脑。
    诽谤朝官是一例,讥讽朝廷北疆战事,又是一例。
    虽说御史给事中靠嘴皮子做官,但说话办事也要有根据。
    红口白牙,鼻孔朝天,鞑靼狼子野心完全不见,盯着边军请功,说个没完没了。
    什么叫祸由兵起?
    什么是奸臣误国?
    什么又是圣君当仁及八荒六合?
    照着他说,等鞑靼打来,干脆放开边镇,由其大肆劫掠,官兵眼睁睁看着,不做防御。其后,朝廷再派遣使臣,带去金银丝绸,犒劳贼匪,赞一声“抢得好”?
    简直混账!
    想起战死蓟州的弟兄,被鞑靼劫掠烧屋,无家可归的边民,伙计怒气上涌,肝火外冒。
    若是在边镇,这样的官,就该丢到鞑靼跟前,让他去仁义!
    和豺狼讲理,看看会是什么下场!
    记起身在何处,伙计握紧双拳,咬牙压下不平。
    用力搓脸,掩去怒容。
    走出角落,闻二楼叫人,立即提起热水,搭上布巾,噔噔噔跑上木梯,更殷勤的伺候起来。
    同在酒楼的西厂探子,咂咂嘴,一边拨拉着算盘,一边暗道:不知是哪个运气不好,被诏狱的探子惦记上。查出个子丑寅卯,官做不成,怕是命都保不住。
    酒楼之内,仅为皇城各处一个缩影。
    自西厂复立,厂卫之间,番子之内,竞争愈发激烈。
    换成弘治年,一条街市,锦衣卫“占住”,东厂便不会多派人。
    现下,别说街市,生意好的酒楼茶馆,尤其是朝廷官员常来常往,外邦使臣及南北豪商经常光顾之地,至少要进驻三个探子。
    镇抚司一,东厂一,西厂一。
    非是南镇抚司不掌外事,三个绝打不主。
    北疆论功,顾卿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赵榆升锦衣卫同知,掌南镇抚司。
    因前事,牟斌请辞官归乡,未获准。天子念其旧功,绝口不提其办差疏漏,反屡次褒奖,发下赏赐,改调金陵,管南京镇抚司事。
    按照常例,不出意外,牟斌将在此地养老。
    以罪转调,日子定不好过。但牟指挥使品级未降,皇恩未减,十分明显,仍得圣眷。南京官员勋贵,除魏国公等树大根深的功臣外戚,见面都要客气三分。
    如若牟斌不服老,继续在南京发光发热,其职业生涯,未必不会焕发第二春。
    原因很简单,南京是养老之地不假,却近江浙湖广,财货丰腴,水陆畅通,消息传递更快。
    浙海一带的倭贼海匪,被杨瓒王守仁刘瑾剿灭,赶尽杀绝。福建广东附近,仍偶有出没。
    受其影响,苏浙之地,若有海匪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南京镇抚司,当第一时间得知消息。
    越想越是在理。
    牟斌抵达南京,见过一干同僚,搬入镇抚司衙,查阅往年记录,立即面色黑沉。
    官员到金陵养老,厂卫于此,却不可碌碌无为!
    牟指挥使上奏天子,言明忧心。得到恩准后,联合新任南京守备太监,大刀阔斧,在南京镇抚司进行“改革”。
    所谓新人新气象。
    牟斌的到来,彻底令南京镇抚司改头换面。
    随锦衣卫振作,重现龙精虎猛,在此地养老的官员,均生出危机感。
    吃饭睡觉,被人盯着,尚且能忍。
    和美人风花雪月,看星星看月亮,畅谈人生哲学,都被人盯着,甚至是明目张胆的盯着,是个人就受不了。
    实在受不住,南京官员联合起来,好话说尽,软硬兼施,牟指挥依旧不为所动。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每天无所事事,除喝茶聊天就是侃大山,完全是浪费米粮,徒耗禄银,坚决不成!
    没事干?
    交给本官!
    牟斌同镇守太监商量,奏疏递送顺天。
    敕谕抵达,南京文武顿陷水深火热。
    没有政事可处理,好办。
    文官修书,顺带翻阅资料,查找旧日案卷,对照番邦四夷,绘制舆图海图。武官也不能闲着,调集卫军,十日一操改成五日一操,路上操练不够,水上继续!
    见到东倒西歪,一个时辰都站不住的伪军,牟指挥发了狠,五日改成三日。谁敢不满,都给本官扔海里,不脱一层皮不算完!
    不过两月,南京文武均摇身一变,抛却养老状态,开始卧薪尝胆,奋发进取,为朝廷建设事业添砖加瓦,努力奋斗。
    朱厚照得悉,不仅没有怪牟斌手段严酷,反而大加赞赏。
    自此之后,金陵旧都,再非朝廷官员“流放养老”之地。接到转调官文的文武,也不会哭丧着脸,哀悼前途无望。
    不耐勾心斗角,喜好做学问的朝官,纷纷动起心思,甚至主动上请,转调南京。其中就有王守仁的亲爹,现任礼部侍郎王华。
    王侍郎想得很清楚,以他的能力,做到一部尚书已是极限。入阁之事,根本想都不用想。
    与其留在顺天,不如请调应天,修书立传,开办书院,远播贤名,为儿子的前途铺平道路,拓展关系。
    内阁相公,六部九卿均已耳顺古稀。天子不及弱冠,今后必重用少壮。
    朝中的人脉固然重要,“新人”更不容忽视。
    天地君亲师。
    血缘之外,再没有比“师生”关系更为牢固。
    王守仁有剿匪之功,至双屿卫驻守,更是难得资本。他日还朝,至少也是六部郎中。如立下大功,侍郎也非不可能。
    父子同朝为官,不算稀奇。同朝之内,子超父品,却会为世人诟言。功劳再大,也有可能被降品。
    前宋科举既有此例,何况今朝。
    为免王守仁被压制,抱负不得施展,王华立下决心,主动请调南京。
    奏请递送文渊阁,内阁商讨之后,知其去意已决,上奏天子。
    朱厚照考虑数日,将奏疏压下。遣刘瑾至侍郎府传口谕,王卿家父子皆国之栋梁,朕当重用。
    旋即,王华被授太子少保,升礼部尚书,仍留顺天任职。
    王守仁知悉,写成家书,快马送入京城。
    看完之后,王侍郎当即掀桌。
    什么叫外边很好?什么叫正在格物,不便入京?什么叫钻研霸道,欲为国朝开疆?
    当他看不懂字面下意思?
    这不孝子分明在说:爹,儿子心里有数,别瞎忙活,省得越帮越忙。
    越想越气,记起王守仁少时,王华顿觉手痒。相隔十余年,又生出揍孩子的欲望。
    在这一点上,王侍郎和谢阁老很有共同语言。
    只不过,对儿子下手之前,还需找杨探花聊一聊人生。
    无他,儿子变成怎样,这小子就是罪魁祸首,万恶根源!
    值得一提的是,原南京守备太监傅容,借顾卿相助,如愿调回顺天。
    知晓牟斌和继任者的消息,傅容不免有些遗憾。如果咱家没走,说不得,也能得份功劳。
    思量半晌,难免失笑摇头。
    古人早有言,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人心不足蛇吞象。
    既已回到顺天,升调司礼监,便不可再生贪念。何况人在京城,时常御前露脸,还愁没有立功穿透的机会?
    他早打听清楚,都察院的杨御史和顾指挥交情莫逆。
    有这层关系在,甭管怎么说,只要不犯错,后半生的日子都将顺遂。
    想到这里,最后一点不甘也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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