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正是个左右为难,险些儿哭将起来,到底不敢哭,又磕了个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臣愚钝,您指点一二。”若是太后能开这个口来,依着太后的话与圣上说去,便是日后揭破,自家罪责也小些。
御医本以为太后素来宽容待人,这回也一般,不想他这番话说毕,就听着太后冷笑道:“你是御医,我是御医?若我这时嚷一声,说你是个庸医,都摸不出个病症来,圣上会如何待你?”御医急得要哭,只得咬牙叩首领旨,抬手把袖子来擦脸,将面上也不知道是泪还是汗的水渍都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提着药箱子退出殿外。
又说外殿景淳也赶了过来,听着徐清将沈氏一门绝了后的消息告诉了太后知道,这才惹得太后吐血,心上自是十分埋怨,当着景晟的面直将徐清训斥道:“无知妇人!太后素来仁慈,蓦然听着个忠臣叫人陷害得家破人亡,哪有不心疼的道理!哪个叫你与太后说的!”一行骂着一行拿眼角去瞧景晟,见他依旧面沉如水,咬一咬牙,踏上几步就往徐清脸上抽下去,这一掌打得用力,徐清当时就叫景淳打翻在地。
徐清与景淳虽不好说是恩爱夫妇,却也没红过脸儿,蓦然叫景淳打了,徐清一时哪里会意得过来,捂了脸儿张大了眼瞧着景淳。景淳见徐清还不明白,更见景晟脸上依旧带些怒色,只得挥手再打了一掌,还待再骂,就听着景晟道:“好了,你且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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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0章 帝心
作者有话要说: 景晟那话说得漫不经心,景淳自怕景晟依旧怀恨,还做个恼恨模样指着徐清道:“你这蠢人!到现在还不知错吗?!傻跪在这里作甚!”一行说一行还要做个将徐清往外撵的模样。景晟冷笑道:“晋王。”
景淳听着这声,手上一顿缓缓地将抓着徐清肩膀的手松开,强自转身与景晟道:“臣在。”景晟将景淳与徐清两个瞧过眼:“拿着苦肉计来哄朕,是欺年幼么?”景淳听着这句,哪里还敢站,忙在徐清身边跪了:“臣不敢,臣,臣实实地恼恨徐氏这蠢妇将母后气倒。”
徐清到了这时自也明白过来景淳方才恼怒却是为着保她哩,实是景晟太过聪明,一眼就叫他瞧破了,倒是个火上浇油,心下大急,忙求道:“圣上,都是妾的罪过,凭什么罪名都是妾该受的,妾绝无怨言,只是都与晋王无关哩。”景晟却是恍若未闻一般,踱到景淳面前,将手搭在景淳肩上,微微倾了身子:“原来晋王也如此看,正同朕一个意思,晋王即有此觉,依你说如何处置?”
景淳心上更是发慌,景晟口口声声唤着他晋王而不是大哥,显然气得狠了,可事到如今,却也不好将徐清抛出去,且不说这十数年的夫妇之情,便是一双儿女也离不了亲娘哩,只得咬牙磕下头去:“臣这就将她带回家去好生教导”
景晟在景淳肩上拍得一拍,这一拍格外叫景淳胆寒,却是从前乾元帝也这样拍过他,那时他还在永巷,乾元帝来瞧过他一回,与他说了回话。那时他还不知个好歹,还说李庶人陷害等话,乾元帝也是这样拍了他,而后便摆了驾,打那以后再没来瞧过他,更不要说甚关爱之情了,若不是里头的太后开口,还不知和时能将他放出来哩,是以景淳瞬间竟是不敢再说。
正是为难之际,高贵太妃也赶了过来,进得殿来,看着景淳与徐清夫妇两个都在殿中跪着,心上多少有些儿惶恐,忙过来见景晟,也不为景淳徐清求情,先问:“圣上,太后如何了?她素来体弱些,这口血一吐,我这心上也急哩。”说着抽出帕子来遮眼哭道:“到底是怎么搞成这样!”
景琰叫阿嫮遣出来,一直在旁看着,听得高贵太妃这几句,顿时冷笑:“太妃这话说得妙哩。莫不是我娘好端端地自家吐血了,你且问问你好媳妇说了甚!”
高贵太妃虽较着景琰长一辈,却也不敢拿着身份与景琰说话,还得赔着小心道:“徐氏是太过直率了些,我也不敢替他分辨。”徐清听着自家婆母也不敢出声,连着哭也不敢再哭,悄悄地往景淳身边挪了挪,膝盖才一动,便觉着景琰两道眼光看过来,顿时不敢再动。
景晟先叫景琰一边坐了,方赐高贵太妃坐了,这才冷笑道:“徐氏也就罢了,朕素知她为人,倒不是个鲁莽的,平日伺候母后也算有心,只是朕还未出声哩,晋王倒是当着朕的面儿打起他的王妃来,这是拿朕当孩子哄还是以为朕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暴君。”
说来高贵太妃进椒房殿先哭,一半是景晟景琰姐弟在这里,由不得她不哭;一半儿是做个可怜模样,好叫景晟拉不下脸来,不想景淳竟是这样糊涂,听着景晟这番话,连着哭也忘了,张了口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家儿子,恨不能上去打上几掌:景晟虽是少年登基,可为人老练精明,全不象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原本虽然徐清言语冒失,到底也算得无心之过,小惩大诫也就过了,偏要他自作聪明,做这些手脚来哄人!如今可怎么好!
可景晟才说了那几句话,高贵太妃只得怕景晟以为她也是做样儿,只得婉转求肯道:“都是他们糊涂,圣上要怎么罚也是应该的,妾并不敢为逆子求情,只是千万别惊动了太后,不然连着我也无地自容了。”
高贵太妃从前能得着乾元帝喜欢,固然是因着乾元帝十分不喜当时的原配嫡妻,颇有故意抬举的意思在,更是高贵太妃会得看人眼色,知道甚能做甚不能说,不然也不能在阿嫮得着乾元帝喜爱之后,果断地偃旗息鼓保得下半世安宁,是以这番话听着虽是一个字也不曾为景淳徐清求肯,倒是恳切得很,便是景晟心怀恼怒,听着这样的话也不好发作。
景淳本以为自家母妃能为他求几句情,不想听着这句,虽知自家母妃也是无可奈何,到底心上灰冷,低了头不敢出声。倒是徐清看着自家连累婆母夫婿至此,后悔得几欲呕血。
这时御医也叫阿嫮勒逼了番,只得出来禀告,先是背了一回医书,直将阿嫮那口血说成往日受的亏,今日受激吐出,与太后凤体倒是无有大碍云云。
景晟虽在医理上不太通,可御医这话到底有些前后不通,他也曾听说过从前有积郁在心,吐出血来反倒使血脉通畅的,可自景晟明白事理以来看着的是阿嫮无处不顺遂的,便是父皇在世时,瞧着阿嫮不喜欢了还要陪些小心哩,到他践祚,更是不敢逆了阿嫮意思,如何会得受亏!是以将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往内殿瞥去一眼,回眼时却见面前回话的御医额角都是冷汗,心上不由起了疑云,脸上却是不露声色,只道:“你即道无碍,可用开方调理?”
御医听着景晟这句,自以为叫他哄了过去,悄悄地透了口气,又与景晟道:“臣开了方。”打开药箱将拟就的药方子双手递了上去,自有内侍从他手上拿去转奉景晟。景晟看了,因见景琰也要瞧,一面转手递与景琰,口中却道:“太后娘娘的康泰都在你身上,仔细当差。”御医将将放下的心叫这句又提了上来,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
景晟看着他这样,更是疑心,口中却道:“你且起来,仔细当差就是。”又使椒房殿的内侍随御医往御医署取药,御医领了旨,勉强挣扎着起身带了内侍出殿去了。
一旁的高贵太妃等人听着阿嫮无大碍,都松了口气,脸上却是一点子喜色也不敢露出来,还得加了小心地与景晟道:“太后无碍,妾等万分欢欣。”景晟这才叫景淳与徐清起来,指了景淳道:“朕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晋王使朕失望。”言毕便令两人出宫,竟是不发落二人。他这一不发落,直叫高贵太妃也不能求情,只得忍气吞声,又说要见太后赔罪。景晟怎么肯叫高贵太妃见着阿嫮,只道:“母后要歇息,太妃过几日再来罢。”景晟这样言讲,高贵太妃哪里还敢强,只得退了出去。
景晟又在外殿坐了回,这才往寝殿去,进殿就看自家姐姐坐在榻边脸上都是笑容,只得也端了个笑颜来,行到阿嫮面前先与她行礼请安,又故意道:“母后吓煞儿子,儿子一路奔来,跑得一头汗哩。您摸摸,到这会子还湿着呢。”
阿嫮招手将景晟叫到身边,抓了他的手,轻声道:“都是娘扛不住事儿,听着沈家绝了后,也不知怎地心上疼痛哩。”这也是阿嫮无奈,徐清那些话是明的,自家听着这话呕的血,椒房殿人人看着哩,再不敢瞒过景晟的,倒不如自家与他实说,倒还显得坦荡,这招数在乾元帝面前屡试不爽。
景晟就道:“不过是个臣子绝后了虽是可怜,也不是无法可想的。当日父皇宽仁,只罪沈氏一枝,未罪及旁枝,如今寻个出色的孩子来过继与沈如兰也就是了,原本沈如兰也只有一女哩。”
阿嫮原本抓着景晟的手,听着景晟那段话,心上又似油煎一般,险些又呕出一口血来,只得强忍道:“圣上,那江念恩即是假冒,您如何处置?”景晟看宫人送水上来,先接在手上,揭开茶盏盖子瞧了眼,见里头果然是白水,又试过水温,这才亲自服侍阿嫮喝了两口,这才道:“待他叔叔江淞捉拿到京,自是依律处置,命是保不住了,您才吐过血哩,还操这些心。”阿嫮再想说甚,到底心口疼得厉害,唯恐景晟瞧破,只得点头应允。
景晟直坐到药煎了来,看着阿嫮服下,这才要走,就听着景宁与顾鹊夫妇也得着消息赶了来请安。因着打小同景宁在一处,且景宁为人温柔谦让,凡事都秉承景晟意思,不敢自专,是以景晟对景宁顾鹊倒是无甚恶感,又与景宁说了几句,令他夫妇二人看着太后些,不叫太后老神云云方才离开。
不说景宁固然是忧心如焚,还得装个若无其事的模样在阿嫮床前服侍,便是顾鹊也十分小心殷勤,常是阿嫮一个眼神过来,夫妇俩已明白过来,赶着奉到阿嫮面前,倒叫留下来伺候的景琰无事可做,心上倒也欣慰,只觉自家母后没白教养五哥一场,只说景晟回了温室殿,不及理政,先道是:“将方才与太后诊脉的御医与朕宣了来。”
☆、第411章 聪明
作者有话要说:
与阿嫮请脉的御医说来也好算个时运不济,原本阿嫮的脉息都是由御医署医正亲自来请,偏巧这几日医正偶感风寒正告假在家。这位王御医素日也算是好脉息,是以听着太后呕血,在御医署轮值的御医公推了他来,不想太后连着脉息也不叫他摸不说,还勒逼了他去哄骗新帝,心上自是惶惶,回在御医署也不能平静,连着端茶盏的手也在抖。
御医们看着王御医手上颤抖,茶盏与茶托叩叩作响,面面相觑了回,只以为太后不妙,也自慌忙:太后有甚事,他们这些做医生的,一个也跑不了哩。是以都围了上来,说是安慰,暗中也打听几句。
王御医叫他们围着,即气且恨,正要讥讽几句,就听着门外声音一静而后围着王御医的那些御医太医们也各自散去,王御医这才瞧见新帝身边的内侍总监如意抱了拂尘慢悠悠地从门外晃了进来。王御医看着如意,更是害怕,失手将茶盏掉在桌上,虽未打碎,茶水也倒了一桌子。
如意瞧着王御医这样慌张,眼角微微一抽,脸上却是带了些笑容来:“王御医,圣上宣你,随咱家走一遭吧。”
王御医口中唯唯,待要起身,无如双腿发软,只得双手撑在桌上,这才将身子撑了起来,强自镇定地走到如意眼前。如意看着王御医这般,也不出声,只将拂尘一挥道:“王大人请罢。”不待王御医再说甚,已转身走了出去,王御医只得跟上。
道得偏殿,景晟正批折子,听着王御医宣到,却是连着眉毛也不曾动一根,手上依旧不停。如意自不敢催请,只得在一旁肃手而立。好容易看着景晟批完一叠折子,觑着空儿,如意忙从奉上一盏茶,又轻声道:“圣上,王御医在殿外等您宣召呢。”
景晟若无其事地接过茶盏,啜了两口,又将茶盏掷回一旁的小内侍手上,方道:“宣。”如意应了声,躬身退出,来在殿外,对了王御医口角微微一动:“王御医,圣上宣您进去。”
王御医在殿外站了这些时候,因是满心惶恐,是以虽不是赤日炎炎,可身上内衣已叫汗浸透了,听着圣上宣召,身上不禁一抖,到底不敢违旨,硬着头皮报名而入,进得殿中,不待内侍们呼喝已扑倒在地,将额头抵在地毯上请罪。
景晟将王御医扫过眼:“请罪?你犯了哪条王法说与朕听听。”王御医一顿,强自挣扎道:“圣上宣臣,必是臣有不周之处,求圣上明示,臣定然改过,不敢再犯。”景晟听说,当时怒道:“好个不敢再犯!你现如今就敢欺瞒朕,真当朕不能拿你问罪吗?太后是何疾患。你与朕老实说了。”
王御医低头听这这几句,险些儿哭将出来,一个要他说,一个不许他说,全不顾他们做臣子的为难哩,且又到底知道景晟虽是皇帝,到底年幼,又是太后亲生,与太后对上,多少有些儿束手束脚,硬了头皮道:“太后是一时急怒攻心,一时急怒,并无大碍的。”
景晟冷笑一声:“尔好大的胆子,竟敢当面儿扯谎!”王御医叫景晟这句直吓得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却看着景晟正横眉立目地看下来,两个视线一触,王御医又将头低了下去,把个额头牢牢地抵在地毯上,整个人瑟瑟而抖。
景晟看着他这样,愈发知道其中有弊端,愈加恼怒,将手指了王御医道:“你即不肯说,以后也不用再说了。”扬声就要叫人。王御医到了这个时候自是怕得连跪也跪不,若不是两旁都有内侍伺候,看着王御医行将倒下,恐他在御前倒下,过来扶了把,口中却还道:“王御医,圣上问你话呢。”
王御医情知自家与皇帝将实情说了太后必定生怒,可那也是日后的事了,要再不说,皇帝先不能与他善罢甘休哩,是以抖了抖唇,终于将阿嫮的病症与逼人不许告诉皇帝知道的那番话说了,含了泪道:“臣如今所说,句句是实哩,再无半句隐瞒。”
景晟脸色随着王御医所说忽青忽白,待得王御医讲完,景晟将眼闭了闭,又道是:“你按着实情将药方子换了,好生与太后调理。”王御医听着景晟这句,知道今日这一关算是过了,便是太后日后恼怒也是日后的事,才松得一口气,心上的石头将将落地,就听着景晟又说:“今儿的事不许叫太后知道。”王御医听说忙磕头领旨,立誓不敢告诉太后知道。景晟挥手叫王御医出去,自家在椅上坐了,足尊半日不言不动,殿中服侍的内侍宫人看着景晟这样,个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到得次日早朝,罗士信出列,将江念恩原是假冒一事奏明,又将江念恩口供呈上。景淳听说,只得出列请罪。景晟便以景淳不用心王事,差事应付为由将景淳身上的亲王爵削去降为郡王,并罚俸三年。
景淳情知这番降罪却不是为着错将江念恩带了来,而是为着自家昨日情急之下将他得罪。景晟不曾降罪时,景淳与徐清夫妇两个都是坐立难安,不知会有什么大祸,这时听见是个降爵,反放了心,立时叩头谢恩,倒叫原想为他求请的宗亲们吃着一惊。
景晟料理完江念恩,又命户部自天下户口黄册里查找沈如兰近支亲族中可有七岁左右的男孩。景晟要寻这样大的孩子也有他的考量,一来若是年纪太小未必站得住不说,品性也瞧不太出来;再大些儿就与自家亲近了,过继了也好似未过继一般。倒是这个年纪,已不太容易夭折,也能瞧得出大概品格儿,再交于齐瑱沈昭华夫妇两个抚养照顾,日后也能与沈如兰一脉亲近。
两日后,户部尚书上了条陈,查出沈如兰的堂兄沈忆松有一嫡出幼子唤做沈焯,今年将将八岁,余下的堂兄堂弟们,虽也有子只或是太大,或是太小,年岁上不大合适。景晟听说,便使户部将沈忆松履历写来,又将黄册上描述沈焯的一页也摘录下来,携了来见阿嫮。
仪仗将要行道椒房殿,景晟便命暂住,自家坐肩舆上又仔细想了回,方命继续前行,待肩舆行至椒房殿,景晟脸上已能带些笑容,进了椒房殿先与阿嫮请安,又笑问:“娘,您身子可好些?那王御医的药还有用么?若是没什么效验,速速换了才是。”
阿嫮何等机敏,虽是无人告诉她王御医已叫景晟逼问出了真情,可看着景晟这幅模样,心上便觉着有异,反将脸微微一沉:“才吃着药就说人无能,可也太莽撞了。”景晟见阿嫮这样,笑说:“是儿子太心急了。娘,沈如兰绝了后嗣,可惜沈昭华也只有一子,不然倒好过继。儿子便想着往旁支去寻,果然寻着个哩。您看看,是这个。”说着从如意手上取来沈忆松履历,奉到阿嫮面前。
阿嫮将沈忆松履历看过,又瞧了眼景晟,微微一笑道:“沈如兰也是朝臣,替他过继后嗣,也算是前朝事,圣上与朝臣们商议就是了,你也大了,很该自家拿主意。”景晟将履历收了,随手搁在一边,道是:“娘即不问,儿子就自家做主了。”阿嫮听景晟这话,她是心上有病的人,那能不起堤防,不禁对景晟看了眼,景晟却是若无其事地对阿嫮道:“只望那个沈焯不要叫人失望才是。”阿嫮却道:“元哥儿在这里用膳罢,再将你姐姐也叫了来。”景晟笑着答应了。
又过得几日,湖州那边也来了八百里加急,道是按着当年的户口黄册,张三昂有一妻四妾三儿五女,总共十四口人。而以为张三昂迁葬为由发墓看时,只剩了十三口人,其中三具是男尸,而这三具男尸,一具成年的身首异处,一具瞧身长不足十五,另一具更小些,依着黄册,确是少了一人,依着年龄推断,恰是张三昂长子,其情况正与张大郎所说合得上。
阿嫮早在十数年前就计算明白,即要使人假冒张三昂长子,那么这具尸身就不好留着,是以早早在严勖部下中寻了个有盗墓手段的将张三昂长子尸身偷出烧做了一捧灰撒入了湖中,是以可说是天衣无缝。
而当时的知州与巡抚也由吏部查着了去路湖州知州造在八年前就酒醉落水身亡,经查确 是意外。而巡抚虽是活着,却已是九十高龄,眼不能看,耳不能听,比死人也就多几口气罢了,甚也问不出来。即是这样,当年张三昂被灭门一案就成了无头的死案,可因着这样,愈发使景晟相信,其中有他们刘家人手脚哩,不然如何能使知州巡抚按兵不动。
说来景晟当真不愧是阿嫮的儿子,又是幼年起就叫算得上明君的乾元帝带在身边教导,是以精明过人,莫说寻常他这个年纪的孩童难以望其项背,便是成年人大多也没他这份心计。只是饶是他精明厉害,即开始查了严勖从前事,便由不得他想罢不罢手了。
☆、第412章 安慰
作者有话要说: 景晟如今还不知道他已叫亲娘逼上了墙头且被抽去了梯子,如今正料理沈家后事,因沈如兰这一支已绝嗣,是以先遣天使往江西沈忆松处,要沈忆松将幼子沈焯过继在沈如兰名下。沈忆松虽有不舍,到底一面是自家未出五服的堂弟绝了香烟,总要个后嗣,日后好供饭上香;再则,即是皇家出了面儿,日后少不了照拂一二;且沈如兰当年也是一员悍将,历来战功最厚,如今少不得将私库返还,总要有个沈家后人收管才好。是以天使劝得两回,沈忆松也就答应,又将利害说与了妻子黄氏知道。黄氏虽不舍得幼子,可听着沈忆松解说,倒也心动,是以点头答应,当时就将沈焯领来与天使看。
天使见着沈焯,倒是吃着一惊。这沈忆松现年五十开外了,只做着一县的主簿,还未入流哩,论起相貌来也不过寻常,这个儿子倒是生得俊眉秀目,雪肤黑发,举止稳重,便是搁在京中也算是出色孩子了,当时叫在身前,问他可曾开蒙等话。沈忆松在一旁笑道:“这孩子不爱念书,倒是好个枪棒,下官也曾教训过几回,无如内子溺爱,如今不过连着论语也未开始念哩。”
天使先以为沈忆松是为着儿子要过继到沈如兰名下故而如此言讲,虽圣意如此,可也瞧不得沈忆松如此奉承,有意一试,不想沈焯这孩子到真是能使得枪,一套枪法下来也如行云流水一般;且能开弓,因着年少,所开弓不过两石,却也能在五十步十射九中。
沈忆松固然得意,天使脸上也带了笑,倒是沈焯脸上平常,反叫天使更高看他一眼,因而写与景晟的奏折上倒是为沈焯美言了几句。
景晟接着奏折,又是出了回神,方来见阿嫮,先问了阿嫮饮食起居,而后将奏折递与阿嫮看,还道:“想是天意,叫沈将军得着这么一个后嗣。等沈焯到了京,将他交于赵腾教导,二十年后,许能再出个沈将军也未可知,沈将军在泉下也能安慰,娘意下如何?”
阿嫮听景晟这话意思颇深,将黛眉轻轻一拢:“如何叫赵腾?他不是领着神武营么?”景晟脸上忽然一笑:“赵腾曾在沈如兰麾下为偏将,娘不问前朝事,不知道也是有的。”阿嫮又将奏折看过眼才道:“圣上自家做主罢。明旨何时下呢?”景晟回道:“等沈焯进京罢。娘得空先见一见那沈昭华,将此事说与她知道,到底是她多个弟弟呢。”阿嫮也就点头。
又说翠楼与齐瑱在京中一盘桓就是六七个月,期间翠楼只叫太后召见过一回,是齐瑱上表替翠楼请诰命之后,太后特地召了她去,将她引荐给几位贵妇人,其中就有承恩公夫人马氏与承恩公世子夫人冯氏。
莫说翠楼初见着这两位的时候吓得险些站不住,就是马氏与冯氏两个也是颜色变更。冯氏到了这时方知太后宣了她去,打听谢显荣是如何待翠楼的,原来是为着翠楼哩。想不到翠楼是大家子小姐出身哩,怪道好相貌呢。只是如今翠楼即做回了沈昭华,太后又特特叫她们婆媳与沈昭华见过,便是不叫再提起沈昭华从前事,也免得朝廷蒙羞,是以故意做个不认识的模样上来与翠楼厮认了回,又笑说:“我与齐夫人一见如故哩,日后可要常来往。”翠楼心上不安,不禁回头去找太后,却看太后点头,这才答应。
而打这回入宫后,宫中再无传召,翠楼也不是无事递帖子奉承的人,是以猛然听着宫中宣召,先是欢喜,转而忐忑,可待要打听几句,来宣太后懿旨的内侍却是一字不漏,不免叫翠楼更不安心。还是齐瑱明白些儿,道是:“怕是岳父一系的事要尘埃落定。”顿了顿又道,“只可惜我们只有端哥儿一个哩,想是要从旁支认了。你能认祖归宗已是幸事,朝廷要叫哪个孩子认在岳父名下,你都说好就是了,万不可胡乱言语。”翠楼自是满口答应:“这个道理妾懂哩,老爷只管放心。”
转日进宫,果然听见太后言说,已将沈如兰一远支堂兄的幼子认在沈如兰名下,不日进京时,翠楼果然不敢出一声,反而笑道:“这样的大事,妾懂什么呢?全凭太后娘娘与圣上做主。”
阿嫮原本不喜翠楼,只觉她萎缩怯懦,撑不住场面,当不得沈如兰之女沈昭华这个名头,这时听着她答应得毫不犹豫,倒是高看了一眼,又说:“你即是沈如兰之女,也不会叫你太委屈。去罢。”翠楼谢恩领旨退出,回到家中又将太后的话与齐瑱说了。齐瑱听说,倒是不奇怪,点头道:“正是这道理。”夫妇俩也就抛开不提。
又过十数日,天使带了沈焯进京,先来拜见景晟。景晟看得沈焯样貌端正俊秀,又试了他枪棒武艺,再听他言语谈吐,倒是大方从容,也就点头首肯,又与沈焯道:“沈如兰一族荣辱系尔一身,尔当勉力为之。”沈焯翻身拜倒在地领旨。
次日,朝廷就下了明旨,只道沈忆松不忍堂弟一脉断绝,情愿将幼子出继,已承沈如兰香烟。朝廷念沈如兰无辜受屈,又怜沈忆松友爱之心,故而准其所请。只沈如兰有独女沈昭华在,故而将沈如兰家产一剖为三,沈焯身为承嗣子得其两份,沈昭华为出嫁女得一份,沈如兰故居原是朝廷赐予沈如兰居住,如今依旧发还沈焯。
旨意一出,又将沈焯往朝上一领与众大臣一看,便是从前替沈如兰委屈 ,瞧着沈焯形貌也觉安慰:是个好孩子,朝廷这回也算用心哩,便是沈如兰自家生养,左不过如此罢了。齐瑱与翠楼夫妇两个与沈焯见过回后,莫说翠楼是从不肯说人不好的,就是有些儿自矜自傲的齐端也点了头,与翠楼道:“这个小舅舅瞧着倒还不辱没外祖父。”
不想旨意下后三日,在罗士信从下衙回府的路上就有个把布蒙了脸的妇人将路拦了,口口声声地喊冤,因彼时天色尚早,罗士信回府那条路也算得热闹,竟是惹了许多人来看,罗士信便不好驱赶,只得遣了长随去告诉妇人,大理寺专司监察复核案件,要告状,要往顺天府去。
不想那妇人竟是往前一扑,正挡在马前,罗士信也不好赶了马往前,只听那妇人称自家娘家姓严,唤做严佩琼,原是严勖次女,听着朝廷为沈如兰昭雪,还为他寻了后代继承香烟,想来是个当今圣上虽是年幼,却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明君,故而来为自家父亲严勖鸣冤。又将崔征与那老汉的名头也说了出来。
这番说话使罗士信险些儿从马车上滚落,景晟虽使人往湘西湖州都复查过了,也查出严勖“纵兵为祸,杀民冒功”确系冤枉,可景晟只压着不动,显见得心上颇不愿将此事揭开,如今叫这妇人当众一嚷,也只得实查了。
罗士信百般无奈,看那妇人始终蒙了脸,便道:“兀你这妇人!即要觉尔父冤枉,正该理直气壮,这样藏头露尾,叫人如何信得过你?还不闪在一旁!也免得皮肉受苦!”
不想那妇人道是:“不是民妇藏头露尾,实在是怕惊着老爷。”罗士信冷笑道:“尔相貌丑陋非常吗?本官见着凶恶的人犯还少么?如何就怕了你!”那妇人又说:“老爷即要看,民妇去了包头便是。”说了抬起双手将包布解开。
说来这妇人虽看不见面貌,也看得身段儿苗条,声音婉转温柔,抬起一双手来时,也算得洁白无暇,人只道她自承貌丑是自谦,待得包布解下,围观的百姓们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胆小些儿的,更是连连后退。
饶罗士信如自家所言,看多了凶狠的罪犯,便是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也看过,也叫这妇人一惊。却是这妇人半边脸儿雪白,虽瞧得出年纪断不轻了,可依旧眉目秀美;而另半边脸庞,却布满紫红色疤痕,将眉目也扯得扭曲变形,十分可怖。
那妇人看着罗士信猛地将身子后仰,竟还露了一丝笑容来,复又将头脸包裹起来,又与罗士信道:“民妇年前不幸遇着祝融,虽是逃出了性命,到底毁损了容颜,惊吓着大人,是民妇的不是。”却是这妇人正是佩琼。
也是阿嫮当年安排妥当,沈如兰昭雪必是要下明旨的,待得明旨下后,佩琼便好以严勖之女名义当街喊冤。百姓们都听说了严勖之冤,又有沈如兰案昭雪在前,再将景晟一番儿吹捧奉承,莫说景晟年纪还小哩,便是乾元帝还在,也要为难。只是用火将自家面庞毁去,却是佩琼自家的主意,也是佩怕自家与阿嫮容貌相似,叫人起疑,左右她也是交五十的人了,容貌美丑已不在心上。
罗士信先是叫佩琼容貌惊着一惊,再听佩琼谈吐,更是吃惊些,这妇人言语举止比之从前那个沈如兰之女沈昭华更像大家闺秀哩。
☆、第413章 定夺
作者有话要说: 佩琼即闹了这一出,引得人人瞩目,便由不得罗士信不将她带回大理寺,也不得不奏与景晟知道。
景晟便是年纪小,到了这时也知道自家中了计:如何好端端地宋朗与高鸿两个就遇着了沈如兰的鬼魂。若真是沈如兰冤魂,如何不早不晚偏在此时闹腾起来?大理寺的大牢里几时缺了人犯,要甚样人没有,甚是不好叫嚷?偏要寻才下狱的宋朗高鸿哩?
便是沈如兰当真有冤,又慑与父皇威严不敢作祟,那李源可一直在外头哩,沈如兰鬼魂能进得未央宫,难道就进不得护国公府?如何叫李源白逍遥了十数年,便是事败身死也不是在沈如兰一案上。更别说李源也曾被拿下大狱,那时沈如兰鬼魂在哪里?
大理寺出鬼也就罢了,这鬼也是厉害得很,一面将高鸿宋朗两个吓得魂不附体一面又能魇住母后,他不过想寻个两全之策来,略一迟疑,母后便不认得人。还是那话,既然这般厉害,如何当年不去寻李源之女李庶人?
这些都是疑问哩,只是当时一桩桩摆在他眼前,逼得他失了方寸,不得不亲自安排下法会闹鬼一出来为沈如兰昭雪。
青天白日的出了这样戏文中才有的故事,可不要传得天下咸知,严勖旧部崔征因此露面也是情理之中,只可恨的是,自家已见了崔征,他作甚要寻死?
他若是不寻死,也不过一起寻常案子,如今太后不再垂帘,自然不能知道。唯有闹出人命来,才能使得消息沸腾。可若是要逼他屈服,在敲登闻鼓时做时岂不是更好?左右严勖旧部非止一人,当时若是来了两个,一个自尽,留下一个来告状,岂不是更好?如何非要进了宫,倒象是不想叫宫外传的沸沸扬扬,而是要叫宫中人知道,再传在太后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