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母后若真是良善得瞧不得人受委屈,她又怎么从个小小采女一步步走到如今,逼得从前的皇后李氏行巫蛊事,难道真是只凭着父皇爱护扶持么?便是母后只是一时心善,要查那数十年前的往事,却不想想,这事若是真是冤枉了那严勖,朝廷的脸面上不好看哩。沈如兰那里还有个李源巫蛊案在前,世人都知他是个“镇厌圣上,谋夺天下”的奸臣,再说他从前屈害忠良,再无人不信的,朝廷在其中所涉就浅。可严勖这头年深日久,涉案人等死的死,老的老,要寻个推头顶罪来也是不易哩。
且如今严勖已有两个旧部一个女儿出首,若不予个交代,还不知要生出甚事来,到时朝廷可真成了笑话了。
景晟想明白这几节,只觉着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难受,却又不敢去问阿嫮。仔细了想了想,到底使人将从前封存的严勖的案卷都送了来,每日料理完政务就钻在卷宗中研读,连着几日没好好用膳,更不叫人近身服侍,内侍们看着忧心,又怕担着干系,忙来报与阿嫮知道。
阿嫮虽一心要为父亲外祖两家洗脱冤屈,可景晟到底也是她亲子,听着景晟郁郁,说得不他召到椒房殿,因看景晟这几日不见竟是拔了半寸模样,人却是瘦了一圈儿。从前景晟有六七分像她,这一瘦,却是像乾元帝的地方多了些,尤其是拿手指敲桌子的模样,竟有七八分相似,,脸上却做个不在意的模样,亲自盛了汤端与景晟,又劝道是:“元哥儿,我听着你两日未好好用膳,为着一个严勖就烦得你这样,日后若是有甚大事,你又当如何?你父亲在天有灵,也要失望哩。”
景晟这些日子越想心上越是害怕,抬头看了眼阿嫮,口角竟是露了些笑容来:“娘,儿子问您几句话,您可别恼。”阿嫮叫景晟这句问得一怔,转而道:“你先喝了这汤,一会子凉了。”景晟垂目瞧了眼见是盏清鸡汤,便端起碗来喝了两口也就放下:“娘,父皇待您可好?”
阿嫮哪里料着景晟问的是这句,不由得失了神。乾元帝待她好么?这世上除着爹爹,再无人待她如赵熙这般想着她哩,吃了不曾、吃了甚、穿了甚、冷了还是热了、她皱一个眉,他也要哄几句哩;她哭几声,他就肯退让几步。李氏还在时,更是身心眼耳都在她身上,唯恐李氏给她吃着委屈。若不是他本就有心除了李氏好立她为后,李源哪有这样就能扳倒。
不,不,乾元帝哪里待她好了!不过是将她当做了阿嫮的替身罢了,还多疑呢,因着李源一封折子,就冷了她许久,连着她有了身孕也不知来问一声寒温,那个孩子都不知是男是女哩;吃着药略感异常,就将椒房殿小厨房里的存药统统搜了去查验,这也是待她好?他一点子也不信她哩!真要待她好,在李演武说出李源那老匹夫当年陷害爹爹时,就该替爹爹洗冤的呀。乾元帝他做的甚?只做不知道哩!
阿嫮想在这里,脸上就沉了下去,将手上筷子往桌上一拍:“这也是你做儿子该问的话吗?”景晟侧头瞧着阿嫮,眼中光亮一闪而过:“娘,是儿子问错了,您别恼。”阿嫮听着这句,脸上才收了怒色,又婉转劝道:“我听着内侍道,你还未有决断哩,我虽不问朝政,可你这样也不是个事儿,早些儿将严勖的事了了,你也好将心思都放在政务上。”
景晟听着阿嫮这几句,竟是失笑:“娘哩,查严勖案也是您要的呀。儿子当时迟疑,您还哭与儿子瞧哩。”阿嫮脸上原是带些微笑,叫景晟这话一说,顿时收了笑容:“圣上如今是怨我了?”景晟垂眼道:“儿子不敢。只是儿子也只能做这些了,娘要再不喜欢儿子也无法可想了。”
阿嫮叫景晟这话说得心上十分不安,脸上勉强笑道:“这是什么话,我竟不懂哩。”景晟转笑道:“无事哩,不过儿子想了些替严勖辩白的法子来,恐怕差强人意,不想娘您不喜欢。爹爹在世时常与儿子说,不许叫您不喜欢哩。”阿嫮听着景晟这话,脸上再挂不住笑,侧过脸去落下两滴泪来。
景晟在椒房殿用了膳,又同往常一般关怀了番阿嫮的起居,这才摆驾回他的温室殿。他这些日子来也未闲着,将严勖的生平履历,案卷等等都亲自查看了一回,说不得对严勖其人另眼相看。
说来严勖实是允文允武,进士出身,入得庶吉士、做得亲民官儿,素有政声,外放西川巡抚时为平定西南乱事,坐镇川中调度粮草军备,其军事才能初露端倪,因此受当时的皇三子刘茁青眼,率加提拔。严勖虽是不能亲上战阵,却也能领兵,说得上一句运筹帷幄。
而文武素来相轻,一样的品秩,武官总要矮文臣一头,武官们都是拿命在疆场上搏来的前程,却要受只会得纸上谈兵的书生们轻视,不服气也是有的,是以出了个文臣出身,用兵老辣的严勖大将军,又肯回护将士们,轻易不叫他们受人轻视,自然叫麾下格外服气,打仗时可说是人人用命,个个争先,这才有了严勖几乎不败的辉煌战绩。只是严勖为人颇有些儿居功自傲,自家虽是文臣出身却轻视文臣,轻易就受他们跪接,受人指摘在所难免。
因着严勖战功虽多,杀戮也多哩,旁的不说,只道那湘西的土匪到了他的手上,若是头一回降的也就罢了,若有反复过的,一概不留,且连家中十六岁以上的男丁也不放过哩,是以湘西乡民固然有念他好处的,可将他的名字在口中嚼着切齿痛恨的也不少哩。
是以景晟倒是有了个主意,只称称严勖当年屡立战功,有许多仇家,譬如湘西山匪的余孽,亦或是高丽人,当年叫严勖剿灭,怀恨在心,是以设计害他报仇,收买了张三昂来诬告严勖,而后又将张三昂全家灭了口,不想苍天有眼,竟是逃出张大郎一个活口来。因着严勖旧部为他鸣冤,朝廷使钦差复查,张大郎一面自愧父亲造孽,害人全家性命;又因灭门之事深觉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是以出首将实情说出。
这番计较在景晟心头盘桓了数日,今日见过阿嫮之后终于拿定了主意,可是讨如何施为,还是要与人仔细商议一回。只是这样诡谲计谋哪里是能与外臣商议得的,连景淳也不能全信,唯有景宁,素来温良恭谦让,尤其是事母极孝,再不肯叫母后失望的,倒能倚重。
景宁听闻景晟急召,忙换了朝服就要出门,顾鹊赶来相送,又道:“妾想着圣上召王爷多半是为着严勖一案,一面是母后,一面是圣上,倒叫您为难了。”景宁倒是不在心上,只笑说:“圣上即肯查问,自然不肯使母后失望的。”又安慰地拍了拍顾鹊的手。
顾鹊与景宁素来相敬如宾,你敬我让的,客气是有,可也太客气了些,却是象“宾主”多些,不大象夫妇哩,这时叫景宁拍了手,脸上不由一红,还不待她说甚,景宁已抬脚走了出去。
☆、第414章 洗冤 ...
作者有话要说: 景宁奉召进宫,先与景晟行了君臣大礼,而后弟兄们分上下坐了,景晟挥退服侍众人并左右二史官,方将自家计谋与景宁交代了,又道是:“五哥,你瞧着可有什么纰漏吗?” 依着景晟盘算,指向高丽人,倒是好说,左右高丽那番邦属国素来不老实,便是景晟才登基时也不安分,屡屡派兵扰边,若不是驻辽东的大将王翀御敌有方,叫他们吃着几场败仗,只怕就是一场战事,说是他们,也能叫人信服,便是不服,也不敢说哩,不怕担上里通外国的嫌疑吗?更有一桩,四十年前的高丽国王还姓着金,而十五年前国相李云龙毒死了当时的幼王金泰和,自立为王,如今的高丽可姓着李,金氏王朝做的事算不到李氏王朝头上哩。
景宁性子虽温柔谦让,却也是个聪明的,听着景晟只问他有无纰漏就知道其意已定,是以细想了回,又与景晟道:“圣上,臣以为这大约也算是实情哩。当年先祖年老,又沉疴缠身,误中了番邦的离间计也是有的。”只那张三昂,为着些许黄白之物,连着天良也肯出卖,实是可恶至极,也是他死了,不然倒也好问个斩刑。只是张三昂叫人收买时,还无有张大郎其人,他又是怎么知道是高丽人的?倒要周全一番。”
景晟听景宁这话,脸上就一笑,因道:“是哩,高丽险些儿叫严将军覆灭,心中怀恨也是常情,唯恐黄白之物不能打动张三昂,更有珍宝相送,虽高丽地处偏远,物资贫乏,可是靠海,却是盛产珍珠珊瑚哩。”说着将手一指。
景宁顺着景晟手指处一看,却是在御书案上搁着两只锦盘,一个上头搁着一支珊瑚,通体赤红,枝节虬张犹如龙角,在宫中算不得什么珍奇,可搁在民间也颇为眨眼了;另一个锦盘中一只巴掌大的朱漆盒,里头垫着猩红的锦缎,里头竟是两粒黑珍珠,都有鸽卵大小。
都不消景晟说,景宁也就明白,这两样是景晟准备与张三昂的证据,只消这两个物件拿出去,说是高丽人收买的张三昂,只消张大郎说是,哪个又能说不是?只是诬告严勖,张三昂本就是个死罪,人死罪消,也就罢了。可一旦牵涉上高丽,就是通敌,还要株连一族哩,张大郎是张三昂之子,也在株连之列,是人死罪消还是牵连一族?景宁心上隐约慌张,转头看着景晟。
景晟倒也明白景宁意思,微微笑道:“张三昂既然身死,自是人死罪消,连着他也不能问罪了,何况张大郎?且张三昂犯案时还无张大郎其人哩,自然不能连累他。只是他身为人子,便是其父有罪,也合该亲亲相隐,他这般出首,大小也好算个不孝哩。不过,朕看着他也是为着朝廷,倒是可以赦了他。”
景宁听在这里,心中犹如明镜一般,景晟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只消张大郎肯出面咬定当年是高丽收买的张三昂,不独可不株连张大郎,连着张大郎首告父亲的不孝也可一并赦了。若是不肯,只怕要问一问张大郎的不孝了。
景晟看着景宁吐出一口浊气的模样,就道:“还要劳动五哥去见一见那张大郎,将是非曲直与他说了,想来他是个懂事的,也能听五哥的劝。”景宁不敢迟疑,唯唯连声。景晟方笑道:“五哥不要如此拘礼,娘常在朕面前夸你呢,说你是我们兄妹姐弟三个中最孝顺的一个,叫朕与你亲近些儿,你这样拘束叫娘知道了,可要不喜欢了。”
景晟这几句分明是说,若是景宁将这回的差事办差了,太后那里知道了怕要不喜欢,景宁素来孝顺,哪里敢冒这个险,自是力陈必然不辜负太后圣上恩典云云。景晟这才扬声令守在门外的内侍宫人们进殿服侍,又指了两个内侍一人捧了个锦盘随着景宁去见张大郎。
要说张大郎这番进京原也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想忽然来了个少年赵王,言语谦和,举止温柔,一副儿天家气派,可却要他承认张三昂是叫高丽人收买的,张大郎哪里还坐得住。
若真是乡民出身的张大郎或许不明白这个借口有甚要紧,指不定叫那几句赦,打动心肠一口应承了也未可知。可张大郎往湘西去前,也曾上过几年学堂,懂些国法礼仪人情,知道若是应承了景宁所说,他虽罪不至死,朝廷也不至于将他真的如何了,可一家子日后在人前,如何抬得起头来。他父亲欠着严勖一条命,他做儿子的替父还情也算是道理,可他的儿女们为甚还要受此拖累,误了终生!
可待要不允,事已至此,好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由不得他不答应哩。他若不肯答应,还不知这个赵王能生出甚手段哩,且这赵王能如此施为,后头要没有皇帝的首肯那才是见鬼了!朝廷自家冤枉了严勖,眼见得赖不过去,便要寻个替罪羊来,嘿嘿,高丽人,可是好算计哩!张大郎心中灰了一半,咬牙道:“小民愚钝,张三昂又去得早,实情知道的也模糊,只怕说不好,反叫王爷失望。”
景宁就笑道:“这几样原是你父亲藏在地窖中的,你家遇着劫难后,你从地窖中将东西取出,一直带在身边,不敢与人知道。如今朝廷即问,你就献了出来,只是当时你年少,你父亲也未与你说得太详细,是以你也并不知情。”张大郎想了想,点头答应。
景宁又问了张大郎妻小,听得张大郎已留了合离文书与妻子洪氏,倒是对他高看一眼,又含笑安慰道:“大郎,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张大郎叫景宁这句夸得双眼一红,将头低了下去,把双手搓了衣角:“王爷谬赞了。”景宁又安慰几句,这才出来,命内侍将看守张大郎的差役们叫过来,吩咐了好生照顾,张大郎要甚,只消不太过分就给他甚等话,这才回来见景晟复旨。
景晟听着景宁安排,也觉妥当,点头道是:“通番是抄家灭族的罪名,那时张大郎且小呢,张三昂不告诉他才是常情。”景宁称是。
说来景晟办事也自缜密,且他是皇帝,他的内库中甚样无有,要寻几件高丽进贡的贡品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是张大郎不能自家说是高丽人送的那几样珍宝,将作监的出面一认也是一样。
又过得五日,便是三法司会审严勖一案。张大郎虽不是人犯,却也是要紧的人证,一样要过堂提审,指着那两尺余长的红珊瑚与用朱漆盒装着的黑珍珠,照着景宁所言,说那几样都是家中携带出来的旧物,又做个不知具体来历的模样。景宁在旁听审,听张大郎依着他所言招供,便道:“不若叫将作监来一验便是。”
景宁开了这口,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等自是点头。说来将作监掌宫室建筑,金玉、珠翠、犀象、器皿制作及纱罗缎匹的刺绣,并各种异样器用打造。一件珠宝产地何处,一件器皿是那地风格自然瞒不过他们双眼,叫他们来鉴别也是常理。且景宁身为奉圣命旁听的亲王,他即开了口,又合乎常理,寻常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片刻,将作监奉命到来,先将珊瑚验看一回,道是大半是出自黑水洋,又看那装黑珍珠的朱漆盒正是四十余年前高丽时兴的花样。
若只论珊瑚,黑水洋虽是毗邻高丽,也不好明说甚,珊瑚虽是难得,却也不是买不到哩。可那朱漆盒,却有了古怪。高丽小国寡民,物产贫瘠,这等漆盒绝不是民间能有的物件儿,且又是朱色,只怕是高丽王室宗亲才能有的物件儿哩。两样凑在一处,就显出古怪来。
张三昂从前不过是个乡民,后来因举发了严勖才得着朝廷一笔赏格,却也无有多少数目,偏能在湖州做起富家翁,更有这等物件儿,其中缘由几乎不问可知:当年严勖奉旨征高丽,因高丽的京南王诈降,设下埋伏谋刺严勖及其部下将领,严勖几乎将安南一道的人屠杀殆尽,逼得当时的高丽文王跪承降表,京南王,锦西王自尽。因此叫高丽人怀恨,重金收买了张三昂来诬告严勖倒是说得过去的。
只是,便是高丽人收买张三昂,又怎么能肯定张三昂不会反水,将他们的图谋和盘托出?便是张三昂肯收银子,诬告严勖,又何必拿着有明显王室标记的漆盒来,不怕张三昂泄露与人吗?其中疑点也有哩。只是果如景晟所料,便是有好些人看出其中有纰漏,也不敢声张,实在是怕叫人说一声:你替番邦辩护,莫不是你与张三昂一样?!
三法司也是一般,心中虽知道其中还有有疑问,一面碍着牵涉了高丽,又看赵王不独点了头还将高丽一顿儿怒骂,直说高丽歹毒,毁我大殷栋梁云云,更有,这三人都是精明之流,猜着朝廷意思是要为严勖昭雪的,哪里敢再说,便依言记录,又叫张大郎按上了指印,将此案定为前高丽金氏王朝因记恨败与严勖之手,所以收买湖南乡民张三昂诬告。
☆、第415章 母子 ...
作者有话要说: 依着大殷律法,诬告原是要反坐的,譬如若是有甲告邻舍乙窃盗,官府核实实为诬告,则甲自家反坐窃盗罪;若是甲攀诬乙伤人,便是甲反坐伤人罪;如今张三昂攀诬严勖“纵兵为祸,杀民冒功”原是个死罪,自然自家反坐死罪,且他之所以攀诬严勖,是叫高丽人收买了的缘故,更是祸连家人,一家子十六岁以上的男丁,都在处斩之列。只是张三昂早已身死,自然不能戮尸,而对张大郎的处置朝中颇有议论。
有大臣道是:“张三昂已然身死,朝廷律法不问死人,既然罪魁尚且不问,何问孤儿?”
也有大臣出列辩驳,道是:“固然张三昂身死,然罪行不灭。严勖当年立下多少功劳,却叫这样一个无耻小人屈害了,此等奇冤,难道因着张三昂身死就算了吗?何况,张大郎身为人子,首告其父,是为大不孝,依律当斩。”
原先说着律法不问死人的那人五十来岁的人姓叶,名字唤做安民,现任着谏议大夫,听着要斩张大郎,忙道:“此言差矣!尔等即说严勖身负功劳,若不是张大郎出首,谁能知道严勖冤枉!便是张三昂有负严勖,张大郎实实地对得起他更对得起朝廷哩!”说了又出列,转来面向景晟拜倒,“圣上,若是这样的人都要斩杀,日后谁敢再出首,再说实情呢?此等恶例万万不能开呀!”
景晟便问道:“以叶爱卿之见,张大郎该着如何定罪?”叶安民道:“回圣上,臣以为可赦其子告父之罪,准其还乡。也好叫天下臣民知道,朝廷秉公直断,不叫一个忠臣良将蒙冤受曲。”景晟听说将唇抿成了一线,不出一言。
因看着景晟默不作声,朝上诸王公大臣们哪个也不能分辨他喜怒,渐渐地都不敢出声。待得朝堂上寂静无声,景晟方道:“严勖‘纵兵为祸,杀民冒功’之冤虽解,而文皇帝当年断的‘忌刻残暴、贪婪侵蚀’等罪却有证据,不曾冤枉他。令有司出布告,将实情公知天下。念着严勖与朝廷实有功劳,故而当日叫发配的亲族子孙,若有在世者,许其还乡,当地按人口发还田地房产,也好使其安居。”
说来严勖当日被斩,却是死在“纵兵为祸,杀民冒功”上,可至于忌刻残暴’在军中并不鲜见,领兵的将领大多有些儿严苛,动辄军法惩治;而“贪婪侵蚀”更是个说不清,为着叫士兵们多口吃食,领军的将领手上多些军粮,报个空饷也算常见。
是以若是景晟有意超脱严勖也不是不能,却只打消了一半;若是说他不肯洗冤,偏又把顶要紧的一项罪名打了去。是以景晟这番处置不好说个不公,却也算得意味深长。可转而一想,倒也恍然。严勖“纵兵为祸,杀民冒功”固然是叫高丽人陷害,而“忌刻残暴、贪婪侵蚀”却是实罪,如此一来是以当年文皇帝的处置,严勖也算不得十分冤枉哩,朝廷所失的颜面就少。以景晟年纪来说,这番处置也算得上周到了,是以王公勋贵大臣们齐声称颂。
景晟又道是:“张大郎举发张三昂原是出自公义,朕原该赏他,只此举与孝道却也有亏,原该受刑,如今都抵过了,赠其盘缠,许其还乡。”这道旨意自有有司出列领旨。
一时退朝,景晟回在后殿,自有内侍们奉上茶来,景晟却是摆手不用,手中将支湘笔转来转去,仿佛在等着甚,不过片刻,果然殿外有脚步响,如意蹑手蹑脚地进来,与景晟道:”圣上,太后娘娘请您立刻过去呢。”
景晟将头抬了起来,脸上竟是一笑:“知道了。”又向书案左侧一点,“带上。”如意忙上前将厚厚一叠子案卷抱起,跟在景晟身后出了殿门。
皇帝銮驾在宫中逶迤前行,越近椒房殿景晟心上跳得越是厉害,口中也隐约有些儿苦涩滋味,搁在扶手上的双手握了一手的汗,脸上却是一丝颜色不露。
片刻銮驾来在椒房殿,景晟下舆,抬头将椒房殿上悬挂的匾额瞧了眼,与如意道:“跟上。”抬脚便往椒房殿走去,一路上内侍们纷纷跪下拜见,景晟抿了唇一声儿也不出。才进得殿门,就着珊瑚领了宫人们来见,景晟把手向门外一指道是:“出去。”
珊瑚哪里想得到景晟进殿来不先给太后请安,反将自家这些人都撵出去,也是在乾元帝时就养成的习惯,珊瑚回看了阿嫮一眼,却听得景晟勃然大怒道:“与朕滚出去!”
凤座上的阿嫮听着景晟这句,不由得将后背挺直了,双眼在景晟面上转了圈,对了珊瑚点了点头,珊瑚这才率人退出。不想景晟又道:“你看着,叫他们离着大殿两丈远,若有无旨靠近者,送去宫正司。”这句是与如意说的,如意听着景晟语带冰霜,哪里敢抬头,更不敢瞧一眼阿嫮,低头将怀中抱着的卷宗搁在一旁,趋步退了出去,走出门时还顺手将殿门带上。
阿嫮看着人走光了,换了个坐姿,向景晟道:“圣上好大威风。”景晟不答,只走在阿嫮面前,撩袍跪地:“母后,儿臣今日已替严勖昭雪了,您可满意?”阿嫮抬手指了景晟,雪白的指尖微微发抖:“你这也算昭雪?”
景晟听着阿嫮这句,索性跪坐了,抬头看着自家母后,眼中也有些亮光闪烁:“母后,您是大殷朝的太后哩,您是儿子的娘哩,您不替儿子想一想么?您不为大殷朝列祖列祖子孙后代想一想么?”
阿嫮哼了声:“梁朝孝武皇帝也曾屈杀潘丞相,临死知道谬误,下了罪己诏。便是梁朝覆灭,如今的人提起孝武皇帝来哪个不称颂他是明君哩!”
景晟叹气道:“也是孝武皇帝心太急,才践祚就要削减叔伯们封地,险些儿逼反了藩王,不得不将奏请削藩的潘相抛出以平众怒,到孝武皇帝晚年,诸藩都已平定,与潘相昭雪也是应该的。严勖不同哩。”
阿嫮指了景晟道:“你念了史,就是为了堵为娘的么?!你真当我不知军事吗?朝廷要赏功罚过,军中也是一样。你即道严勖统军残暴不仁,如何他的部署时隔四十余年还要替他鸣冤!你与我说来!”
景晟起身将如意搁在一旁的案卷抱了来,放在阿嫮脚前,自家拿了第一本,缓缓念与阿嫮听,却是当时的甘肃总督参严勖与他平级却令他跪接。景晟念罢又与阿嫮道:“娘,这是轻慢大臣。”阿嫮冷笑道:“你又来哄我!这是严勖当年征西,文皇帝命他总揽一切事务,有现行后奏之权。你也是念过书,受过太师太傅教导的,你来告诉我,何谓总揽一切事务,现行后奏。”
景晟听说,闭了闭眼,原要取第二本卷宗的手缩了回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轻声道:“娘哩,您知道儿子为甚叫人都滚出去,不许靠近么?这是儿子有话要问您呀。您要儿子替沈如兰昭雪,儿子以为您心善,便要使父皇英名有玷,儿子也从了您。而后您为着严勖,您又与儿子哭,娘,您这都是为了甚?”
阿嫮听景晟问得这几句,口唇微微颤抖,将脸转了过去:“这两人是冤枉的哩。”景晟点头道:“儿子前些日子问您,儿子只能做到这样,您还记得么?”阿嫮又将脸转了回来,看着盘膝坐在面前的景晟,这才惊觉景晟脸上满是泪水。
到底母子情分在这里,景晟自幼又是极少哭的,看他这样,阿嫮哪能一丝不动情,起了身拿了帕子正要给景晟拭泪,却叫景晟将手握住了:“娘哩,为了不相干的的人,您一回回的逼儿子。从前的事就罢了,如今我才命人下布告,您立时就宣儿子来,您是为了夸儿子做事周到,一面替严勖张目,一面又保全了父祖的颜面吗?”
阿嫮听在这里用力将手抽了回去,回到凤座上坐了,再看向景晟时,脸上再无戚容:“好儿子,你还有甚要问的?”
景晟低头想了想,脸上露些悲容:“娘,您儿时都在甘露庵寄居,直至十四岁才回了谢家,哪个教导您您史事军事的?儿子想不起父皇有提过,您的椒房殿中,可是一本这样的书也无有哩,您是想与儿子说,您这些见识是在甘露庵学的罢。”
阿嫮只冷了脸道:“我与你父皇房中说的话,也要告诉你知道吗?”
景晟哈地一声:“娘,儿子不是孩子了。若当真有沈如兰的冤魂,冤有头债有主,如何从前李庶人住这椒房殿时他不来寻她,倒要寻娘您呢?若当真是沈如兰的鬼魂,他即能在高鸿与宋朗面前现身,如何李源下在大牢时,不去寻他报仇,索了他性命,再一块到阎君面前申冤。娘,您告诉儿子呀。”
阿嫮不想自家儿子聪明至此,竟是看出纰漏来,双手都在发抖,白了脸道:“人做了鬼,行事糊涂些也是有的,我如何知道?!”景晟又是一笑,眼中扑簌簌落下泪:“娘哩,儿子一直有疑问,儿子本不愿想,也不敢想,可是您不疼儿子哩,逼得儿子不得不想。”阿嫮顿时大怒,指了景晟道:“无有我,哪有你!你还与我来说这些!这样逼问亲娘,也是你做儿子的道理吗?这样逼问太后,也是你做皇帝的道理吗?!”
景晟点头道:“儿子知道,没有您,这个太子皇帝轮不到儿子呢。父皇爱重您,这才在李庶人废后,力排众议,不纳新后,立了娘做皇后,所以儿子才是嫡子,才叫父皇看重。而不像大哥五哥那样不在父皇眼中,您不欠儿子甚。”
阿嫮听得景晟这些话,满腹的话却不知如何说起,在她心上,景晟与景琰两个的命都是她拿性命博回来的,更何况其他,可听着景晟亲口说来,也有些儿心酸,眼中断珠一样落下泪来,这一回倒是真心实意。
昭华未央还有两章左右就要结束了,阿幂想试着写一两个番外,大家有什么想看的吗?
☆、第416章 大白 ...
作者有话要说: 景晟看着阿嫮落泪,抬手擦去阿嫮脸上泪水:“为甚雪了沈如兰的冤屈您那样喜欢,可您偏偏又不喜欢沈氏,为甚您那样关切四十余年前的严勖案,娘,儿子想了几日,总是想不明白。您能告诉儿子么?”
阿嫮嘴唇动了几动,慢慢地挺直了腰背,虽脸上还有泪痕,眼中却已收了泪水,正色道:“左右你已下了旨,难道你还能朝令夕改不成!问它作甚?你若是执意知道,我不妨告诉你 ,我心虚羞愧哩,我是为着赎一赎过往罪孽,你可满意了?”
景晟哈哈笑得两声,立起身来,张开双臂道:“娘,您还当我是孩子呢。您心虚甚?您羞愧甚?您是想说,您从采女走到如今,手上诸多人命么?娘哩,从前我或许不明白,可如今,我也是皇帝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便您做了皇后,母仪天下,无有父皇默许纵容,您以为您能成甚事?李庶人便是前证!”
阿嫮不意景晟竟能说出这段话来,顿时目瞪口呆,又听景晟继道:“譬如如今,您是太后,这天底下再没比您更尊贵的人了,便是儿子,也要与您屈膝问安。可是前朝事,若是儿子不答应,娘,您又能做甚?娘哩,儿子都退到这步了,您还不能与儿子说个实话么?”
阿嫮叫景晟这几句说得脸上忽青忽白,却依旧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景晟闭了闭眼,点了一旁的案卷道:“这里是严勖与沈如兰两案所有卷宗,儿子用了五日将将看完。固然朝廷有对不住严勖与沈如兰之处,可实情说来,他俩也并不好算得十分冤枉,各有取罪之道。”景晟话音将将落下,就看着阿嫮抓起手边的茶盏掷在地上:“闭嘴!”
说来景晟也明白李庶人、陈庶人等人被废身死与自家娘亲脱不了干系,而景和、景明两个哥哥之死只怕也有娘亲手笔,如今大事底定,娘亲又病过一场,心生惧怕也不是一点子没有道理,是以故意说那几句话来刺探,若是自家娘亲真只是为着修赎从前罪孽,听他这两句也就罢了,不想娘亲勃然大怒,景晟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虽殿中服侍人等都叫景晟在阿嫮的默许下撵了出去,可听着这声,顾不得景晟方才有旨,都涌到殿门前,虽不敢就进门,却也叩问:“太后娘娘,圣上。”阿嫮已怒声道:“滚远点。”听着众人退走之后,阿嫮又颓然坐在凤座上,将手支了额头,胸前起伏了会,终于道:“当年你在我腹中时我就想着,左右我已有了景宁,便是我无子,你父皇为着保我后半世安泰,也要将景宁立为太子。可我还是想要个有我血脉的皇子来做皇帝,日后揭破,才能叫你父皇不喜欢呢。”
景晟听阿嫮说到这里,只觉得根根头发都炸了起来,将手撑在案几上才能站稳。
阿嫮却连着眼皮也不抬下:“傻孩子,你以为我是谁?东阳州阳古城谢氏玉娘?哈!哈!一无知无识商户女能揣摩准明帝刘熙的心思?能哄得他将我放在眼里心上?哈!刘景晟,你打小也是受名师大儒教导的,你能喜欢个从小儿在庵堂长大,甚也不懂,只长了一张面孔的女人么?”
景晟听在这里只觉得口中发干,顿时后悔不该逼母后说出真情来,待要出声阻止,却又不想开口,竟是想听一听真情。
又说阿嫮虽一意报复,可到底也是为人母的,对景晟景琰总有几分母子情分,是以不忍叫他们知道真情,固然为沈如兰与严勖昭雪时才大费周章。不想景晟不独不领情,反而苦苦相逼。这一逼就将阿嫮隐忍了二十来年的委屈又勾了起来。
那些委屈阿嫮虽在乾元帝病榻前曾吐露一二,到底未竟全情,这会子叫景晟激怒开出了口,便再收不住。“好孩子,我不姓谢,我姓沈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