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他还不会说普通话。对门四岁的小女孩特别腻人,天天领了检爸的任务,教他一句句说。锲而不舍,天天跟在他身后,检边林,检边林叫着,顺便用她自己也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混杂着杭州话,嘟嘟囔囔。
终于有天,傍晚,在两家大人还在喝着小酒闲聊时,他停住脚步,硬邦邦丢出句话:“你好吵,我知道我自己叫什么,检边林。”
一整句话都发音标准,惊了两家大人和屁颠颠跟着自己的穿着黄色小鸭子图案连衣裙的小女孩。
其实他并不是神童,只是自尊心太强,把她平时说得每句话,还有电视机里新闻的旁白都默默记在心里,背着人练习到熟练精准。
“检边林?”一晃二十二年,叫他名字的还是那个小女孩。
“坐远点儿,”他的声音很模糊,好像不是他自己在说这句话,“别挡着我。”
“……哦,”初见向着栏杆旁挪了挪,“远了。”
初见眼睛里都是话,不敢说,她想让他把遭遇的困难告诉自己。
检边林仍旧望着跑道的最远处,他猜,她应该是知道了。
只是她不明白,与彻底放弃她相比,这些东西都不算什么。他只要想到要放手,就给了她心甘情愿将无名指递到别的男人手中的机会,就觉得这辈子算是过完了,到此为止。
“检边林,”她的声音飘过来,仍旧在试探他,“你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检边林突然站起来,直接跳下两级台阶,沿着看台的楼梯快步走下去,一路从操场穿过教学楼的大厅。可听着身后急急忙忙追着自己的脚步声,突然就停住脚步。
初见还在想着今天一定要问出来,不管他如何嘴硬不开口,就一个不稳,被他攥住了手腕。
“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
“你先放开,万一学生下课就麻烦了,”初见扭着手腕,想抽出来,“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检叔叔刚做完手术,你又……”
“又什么?”检边林一把扯过她的胳膊,摔到黑板上。
冷不防被他这么拽住摔过去,她压根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按住。黑板上红红白白的几个小字,被她衣袖蹭糊了,全是粉末。
初见疼得蜷了指尖,觉得自己要憋屈死了:“我知道你要做手术,你经纪人说的。”
“所以呢?”
“你家没什么亲戚在北京,只有个经纪人。检叔叔又刚做完手术,没办法去陪你……”
“所以呢?”
“我想陪你。”算了憋屈就憋屈死吧,总比他好过。
她这才刚缓过劲儿来,努力安抚着自己的情绪,没想到检边林完全不买账,声音越来越冷:“陪我?用什么身份,好朋友?女朋友?”
初见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
他又在逼自己。
她微微胸闷着抿起嘴唇,什么都不想说。
如果不是碰上检叔叔现在这种状况,又不知道他生了什么病要做手术,她怎么会跟着他。从来都是能避就避,但面对这种人生大波折,自己再避开,是不是就说不过去了。
昨天,童菲还在微信里问自己,如果不太好的一种病要怎么办?她回的是“不知道”三个字。
不知道,特迷茫。甚至会在他背对着自己,面对手术室无声等待时,有那么几个瞬间的心软……
几步远贴着的教务处通知单被秋风吹得飘起来,刺啦作响。
有东西在检边林掌心里跳跃着,是她的脉搏,微弱的,急促的,无论是多微小的细节,关于她的都会让他留意。
他喉头发紧。
想亲她。
有笑声,女孩的,还有吵闹声,男孩的,从教学楼最东面的楼梯口断续地飘过来,是补课的班级放学了。
初见仓促推开他:我不管你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她跑出教学楼,从篮球场穿过去,从敞开的小铁门跳出去后,原地转了两圈,果断朝着和医院相反的方向走去。胸口闷闷的,怪他完全不领情,也怪自己在这时候还发脾气,各种责怪懊恼生气的情绪纠缠在一起,郁闷的想哭。
在面前女孩跑出教学楼后,检边林上前几步,推开了一间敞开教室的门,门打开瞬间,两个正攥着粉笔在完成黑板报任务的女生被惊到,回头,瞬间叫了声。
检边林抿起嘴唇,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两个人不要出声。
教室归于沉寂。
一墙之隔的走道里开始有整个初三年级的人,热闹地庆祝今天的补课结束。吵闹,渐行渐远,从七嘴八舌到三两交谈,到最后恢复安静,他终于抱歉地点点头,感谢两个人这么配合。
“你,你真是检边林吗?”其中一个结巴着问。
他没回答,算是默认。
“我早就说啊!检宝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啊!”另一个高点儿从椅子上跳下来,从最后排课桌上翻自己的书包,“手机呢?本子呢,疯了,疯了,疯了”翻出来个本子的手都激动的哆嗦,“师、师兄,给我们签个名吧。”他还没回答,就被女孩紧紧攥住了手臂:“还有,还有,给我们班也留句话吧!”
期盼的,激动的,还有怕被拒绝的眼神。
检边林仍旧没做声,探手,在粉笔槽里摸出了半截白粉笔。
粉笔的质感,让他想到曾经替九班写黑板报的那些日子。那时候还没有暧昧不明的传闻,她也不会躲开他,万事都求着他。
比如,在后黑板抄写名言警句。
检边林想到她已经跑走很久了,仓促在黑板的最下端留了句话:only after climbing to the top of the mountain,can you see the beautiful scenery of the peak.
然后放下粉笔,匆匆离开教室。
第八章 你共我(1)
走廊里已经没有了学生。
检边林快步走出教学楼,身后,突然有人有些犹豫地喊他:“检边林?”是个男人的声音。
检边林慢走两步后,停了下来。身后抱着书本教案的男人神情微妙,略带荒唐感地叹了口气:“真是你。”
这一刻,不管是检边林,还是身后这个优秀的高三数学老师都有些恍惚。好像那年冬天的事,还是昨天才发生的,恍然已过去九年。
初见溜达绕了两个圈,妈妈来了电话,告诉初见赶紧回家,去帮检叔叔收两个大件的快递,顺便喂狗。
说是检边林的电话没人接。
初见拦了辆车赶紧回家,气喘吁吁跑上四层楼,看到跑步机和四箱水果就傻了。从家里冰箱上拿了检家的钥匙,开门,指挥着送货人把东西堆去阳台。
等人都离开,初见把地板上的脚印和纸箱子带来的灰都擦干净,晾好抹布,经过卧室又看到了那个合照。
她和检边林从小到大的合照太多了,但这张是两人学生时代的最后一张。从那年元旦联欢晚会后到留下这个合影的这天,两个人差不多有半年没说过半句话。
那年元旦晚会难得下了雪,她被班里男生神秘兮兮叫到楼下车棚,整幢教学楼的热闹,那个隔壁班一直和她在食堂、篮球场偶遇的男生,站在一排自行车的尽头。
当时对方在低声说得时候,自己紧张的不停去抹掉身旁一辆自行车尾座上厚重的积雪,暮然就被拉住了手。“那就试试……吧。”她是这么回答的。
可这场刚萌芽的恋爱还不到三天,检边林就在放学时间,当着全校各个年级人,狠狠揍了那个男生一顿。晚自习下课,学生如潮,或走着,或是推着自行车,都围在车棚旁,看这场突然爆发的冲突。初见在旁边都吓傻了,怎么拦都拦不住,眼看着满地的血,她怕出大事,最后冲到班里拿水桶接了半桶冷水,慌张跑来,泼向摇晃着站起身,还要扑上去的检边林。
他当时一身冰水回看自己的那种眼神,她记得很清楚。
很可怕。
恶性的校园斗殴,对方伤势不轻,骨折在所难免,还做了多处检查,处理起来也很麻烦。一方面,检边林是重点班班长,又是成绩最好的人,老师们都想大事化小,一方面,对方家长不依不饶,不肯要赔偿,只要学校严厉处分。
那几天她都生活在黑暗里,对男朋友的内疚,年级里风言风语,爸妈长吁短叹,检叔叔的焦急。最后,初见偷偷跑去男生的医院,哭着道歉,为自己给对方惹去的身体伤害道歉,还为了男生能帮她求情,能退一步,让检家度过这个坎。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求情起了作用,还是老师们力保,最后事情大事化小。到最后,那场元旦的暴力事件,两家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当事的三个人谁都没对校方和家长们说实话。
可各种传闻仍伴随她整个高三,她被排挤到没有朋友。
那是她学生时代最黑暗的半年,所以她故意高考失常,去了很远的海南,和在北京读书的检边林天各一方。
大学后,检边林经常坐很久的火车去海南看她,她都会躲得远远的。虽然也会心疼他从北到南跑那么远来,可还是怕他,怕他再做出什么让人害怕的事。
直到大二的春节,她回到家,妈妈说检哥哥和女孩异地恋,失恋了,一蹶不振,整天在社会上混,像变了一个人。爸妈都让初见去对门劝劝,她犹豫整整两天,找了各种借口避开。
可当在楼下遇到憔悴的检叔叔,还是心软了。大学一年半,长大了很多,她想,高中的荒唐事可以过去了。
那个春节,她敲开他卧室的门,看到坐在窗台上睡着的人,想退出去,他却倏然惊醒。
他不过是睁开眼的细微动作,她就吓得连退两步。
……
那天后,这么多年,检边林再没表示对她的感情。
他成绩渐渐回复正轨,奖学金全是a等。大学又组个乐队,被唱片公司签下,又在唱片市场不景气时被经纪人推荐去做演员,加上他自己确实有偶像潜质,在这行越来越顺遂。
再加上初见自己在创业,两人也没那么多时间见面。
初高中的事,再荒唐,也都过去那么久了。
就连十几天前她都还挺乐观,想着说不定他感情早就飘忽走了,哪天会绯闻闪婚——
可兜兜转转这么久,又彻底绕回了原点。
身后有人开了防盗门,紧接着,脚步声临近。
初见轻呼出一口气,不要刺激他,初见,这是人生一个大坎。检叔叔刚好,他又要手术,不要刺激他。
检边林倚靠在门框上,视线越过她,也在看着那张合照的男人。
“我来帮检叔叔收东西,”初见语气轻松,当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那个跑步机是不是你买的?这种老房子隔音差不能用,整幢楼都能听到跑步的声音。”
检边林沉默着,没听见一样。
其实他知道她为什么来,刚才特地打了电话给她妈妈。
“等我把水果都放冰箱再回医院,”她想了想,“可能放不下,一会儿我搬点去放我家冰箱,再装点去医院。”
检边林眼里仍旧是淡漠,什么也不表示。
“可我不太会喂狗,它喜欢吃什么?”
初见本打算绕过他,刚错了身,就被他挡住。她心有余悸,立刻躲开,“咚”地一声巨响,后脑勺狠狠撞上另一侧门框。
……
整个世界安静了。
大白狗听到声音马上吐着舌头奔过来,绕着两个人舔来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