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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看周遭众人,神色仿佛俱都定格在大受震动的那一瞬间。
    与易辟尘对掌的人面目陌生,沈峤并不认得,但对方高鼻深目,虽然俊朗英气,但一看就是有些年纪的,身着异族服饰,此时收手而立,神色漠然,显是寡言少语之人,于无声之间,却有种强大霸道的威慑之气,令人噤若寒蝉。
    沈峤心神微微一震,饶是不必询问姓名,他也知道对方是谁了。
    突厥第一高手狐鹿估!
    可就算有了心理准备,骤然看见这个人,依旧打从心里升起一种无法置信的感觉。
    果然是他。
    怎么会是他?
    他果真没有死?
    先前还狂妄嚣张不可一世的桑景行,这会儿却恭恭敬敬立在异族人后边,见他一掌击退易辟尘,上前一步,含笑朗声道:“这纯阳观观主易辟尘,号称天下有数的高手,又是道门之尊,竟非前辈一合之敌,可见所谓的天下十大,多有虚妄,不足为信,前辈武功境界,已非常人能及,乃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
    狐鹿估却对他的恭维不领情,依旧淡着一张脸,看不出喜怒:“我来挑战易辟尘,是我自己的事,与合欢宗无关,也不需要你们为我打头阵。”
    桑景行神色不变,依旧笑道:“前辈言重了,我们也是听说此地有试剑大会,是以过来看看,没想到前脚刚到,前辈后脚也来了。”
    如果单听他这一席话,沈峤说不定还真以为双方是碰巧都来砸场的,但有了方才山下元秀秀那一句似是而非的提醒,他就知道了:合欢宗明显是早知狐鹿估会来,所以提前过来,一是为了提前消耗掉易辟尘的战意,让狐鹿估更添胜算,二是为了捡便宜。
    至于合欢宗为何要帮狐鹿估打头阵出力,这也很好理解,当日宇文赟能登基,宇文邕的皇后阿史那氏必然也是出了力的,虽然她不是宇文赟的亲娘,可宇文赟向来爱跟老爹对着干,先帝对突厥敬而远之,他就偏偏要跟突厥亲近。既然如此,合欢宗背靠宇文赟,与突厥人结盟,也就不足为奇了。
    易辟尘面不改色,仅仅是连退三步,也算十分了不得了。要知道狐鹿估不是寻常高手,那是二十余年前曾与祁凤阁交过手的人,时隔二十年,人人都以为他死了,连段文鸯行走中原,都放出其师已死的假消息,谁知道一朝风云突变,传说中的人物死而复生,如何能不令人震惊?
    在场许多人,到现在还未对狐鹿估的身份反应过来,而隐隐猜测到的人,也许还当自己大白天见鬼了。
    但沈峤却注意了易辟尘好一会儿,他发现对方刚才脸色红了一瞬,明显是受了内伤的,并不是面上看着那么若无其事。
    他能看得出来,狐鹿估自然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目光落在易辟尘身上,狐鹿估冷冷道:“我听说纯阳观如今号称统领天下道门之首,可你的武功还不如当年的祁凤阁。”
    在这样强大的压力下,得亏易辟尘依旧能保持笑容和风度:“纯阳观从未以道门之首自居,贫道也从未自比祁道尊,阁下武功高强,贫道佩服,只不知阁下今日前来,为的是参加试剑大会,还是冲着纯阳观而来呢?”
    前者是正常切磋,后者是寻仇砸场。
    狐鹿估淡淡道:“试剑大会,不过沽名钓誉,若真正有实力,又何必赶来参加这一遭,我本以为纯阳观与易辟尘之名既然如雷贯耳,定然有其过人之处,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他到了人家的地头,说出如此贬低人的话,易辟尘忍得下,他身后的纯阳观弟子却咽不下这口气,当即就有人出头道:“阁下如此能耐,当年还不是给祁道尊打得龟缩在塞外二十余年,如今见祁道尊仙逝,便又赶紧跑出来找中原武林的晦气,这算什么英雄好……”
    最后一个“汉”字,被狐鹿估冷眼一扫,竟被慑得噤了声,生生憋在喉咙里,登时满脸通红。
    狐鹿估没有说话,开口的是他身后的段文鸯:“你们中原武林,隔了二十余年还寻不出一个堪与我师匹敌的对手,居然还好意思说得这般大摇大摆,我若是你们,早就羞愧得一头撞死了,什么道门之尊,依我看,放眼中原武林,若祁凤阁还在,也就他堪为我师对手,难为我师尊还以为中原群英荟萃,听说此地有试剑大会,便兴致勃勃赶过来,啧啧,真是见面不如文名!”
    纯阳观的人被他说得无地自容,在场众多江湖人士,更是无言以对。
    易辟尘的武功他们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方才与桑景行一战,精彩绝伦,易辟尘毫无疑问力压合欢宗一筹,可还没等他们高兴片刻,狐鹿估就出现了。
    有他在,易辟尘也好,桑景行也罢,竟通通都低了一头。
    易桑二人,原本已是寻常人遥不可及的存在,如今来了一个狐鹿估,竟如九天之月,高不可攀,令人心生绝望。
    有心人更想起二十余年前的那场交战,暗叹自己年纪轻没能赶上,彼时连狐鹿估都能打败的祁凤阁,还不知是何等风采!
    可在场也不全都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便有人听不惯段文鸯的话,直接越众而出,大声道:“你们不过来了纯阳观一地,便敢大放厥词,说中原无人,要知道天下高手何其多,北有佛门,南有儒门,难不成你们全都挑战过了?方才琉璃宫为天下英豪排名,其上却无狐鹿估之名,阁下师徒二人自说自唱,好不快活,不过是给别人徒增笑料罢了!”
    狐鹿估面无波澜,段文鸯却眯起眼:“你姓甚名谁,是何门何派的弟子?”
    那人心头一颤,但大庭广众之下如何肯怯场,最终还是提高了声音报上师门:“会稽王家王灼!”
    他王家又不靠合欢宗或突厥人过日子,自己又何必畏惧?想及此,王三郎的胆气不由又壮了几分。
    段文鸯挑眉,声调微微上扬:“哦,会稽王家?”
    说话时,他手已伸出,迅若闪电,伴随着鞭影从天而降,直朝王三郎席卷而去!
    王三郎眼睁睁看着人家出手,却连剑也来不及拔,只能往后退开,但他的速度如何及得上对方,还未退出多远,鞭子已经卷上他的手腕,当即绞得他痛楚不堪,腕骨几欲断裂!
    “啊!”他忍不住大叫出声,手中长剑随之脱手掉落。
    “三郎!”王二郎目眦欲裂,飞身上前援救。
    但有人出手比他更快,对方抽剑凭空一斩,剑气纷涌而至,霎时由四面八方包围段文鸯,段文鸯咦了一声,似乎没想到对方的帮手功力还不弱,不得不撤回鞭子,专心应付那人,这才发现对方竟是一名美貌少女。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段文鸯鞭子一重接一重,根本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在这等威压之下,那少女居然还显得游刃有余,不落败绩,可见十有八九是名门出身,且有高人调教,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大器。
    但段文鸯毕竟名列天下十大,哪怕敬陪末位,那也是毫无水分的,这少女武功虽高,却稍显稚嫩,且缺乏实战经验,三招两式之后,逐渐就被段文鸯发现了空隙,趁虚而入,鞭子直击对方弱点。
    少女也不恋战,她本来就是为了给王三郎解围,目的达到,自然抽身后退,飘然落地,不肯与段文鸯硬碰硬。
    “多谢顾娘子相救!”王三郎有点激动,他之前对美人一见倾心,奈何美人不假辞色,没想到刚刚自己遭逢危难,却是美人伸出援手。
    “不必客气。”顾横波神色淡淡。
    王三郎的行为固然有些鲁莽,但不能说他就是不对的,众人面对狐鹿估,俱都噤若寒蝉,唯独王三郎发声,足见其勇气,如果自己能救而不救,往后就会助长这种风气。
    从这一点上,顾横波不愧是沈峤教养长大的,观点竟与她这位掌教师兄一脉相承。
    虽说被顾横波这一打岔,王三郎没受什么伤,但眼看这师徒二人武功奇高,别说跟师父打,他们连徒弟都打不过,不由打从心底生出望尘莫及之感。
    在某种程度上,纯阳观想要联合各方对抗合欢宗与佛门的打算,其实已经失败了。
    李青鱼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但一只手伸出来,将他的手臂牢牢抓住。
    那是易辟尘的手。
    那边,狐鹿估看着顾横波,忽然问:“祁凤阁是你什么人?”
    顾横波早就注意到站在石台边缘一角的沈峤,此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方道:“那是家师。”
    听见她与祁凤阁的联系,狐鹿估的神色终于微微一动,哪怕刚才面对易辟尘,他也没有正眼看过人家,此刻却仔仔细细打量了顾横波一眼,而后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神情。
    知师莫若徒,段文鸯笑道:“师尊何必遗憾,若徒弟没有料错,这娘子叫顾横波,应该是祁凤阁座下唯一的女弟子,她虽然功力不济,可她还有几个师兄,其中一个,更是继承了玄都山掌教之位,还将师弟昆邪毙于剑下,巧得很,他今日也在场。”
    说罢,他朝沈峤的方向望过去:“沈道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霎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循声落在沈峤身上。
    沈峤本是站在旁边当那半个隐形人,此时自然不能再冷眼旁观下去,便提了剑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到离对方不远的地方,方才停住脚步。
    “多谢惦记,幸无大恙。”他的语气很平和,并不因狐鹿估的出现而有半丝紧张。
    “你就是沈峤。”狐鹿估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他手上的山河同悲剑,脸上竟掠过一丝怀念。
    “不错,贫道沈峤,今日能得见前辈真颜,实是幸甚,可惜家师已经仙逝,否则若是知道前辈尚在人间,必然万分高兴。”
    段文鸯疑心对方这句话是在讽刺他师父假死还龟缩在突厥二十余年,熬到祁凤阁死了才敢出来,但看对方神情平和,一副仁厚模样,好像又不是那个意思。
    “你天资很高,但现在还不是我的对手,若再过个三五年,未尝不能与我一战,但你杀了昆邪,今日既被我遇上了,就不可能让你活着下这座山。”
    狐鹿估面色淡淡,言下之意,竟似已将沈峤的性命都捏在手里了。
    沈峤笑笑,只回了两个字:“是吗?”
    这种场合,多作口舌之争显然是没用的,他面色镇定,心头未必就不紧张,旁观者也许只是看个热闹,但唯有身处其中,才能感觉到狐鹿估身上的威压是怎样一种压迫和气场。
    方才易辟尘与对方交手,必然也经受了这样的煎熬。
    对方的强大,已经到了一种无以名状,无法言喻的境界。
    天取万象,玄之又玄,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他能赢吗?
    沈峤看着眼前这个人,连呼吸都放轻到几近无物的动静。
    这将会是他入江湖以来最艰难的一场战役。
    其凶险程度,甚至不亚于他与桑景行的那一战。
    他是祁凤阁的弟子,从他自师尊手中接过衣钵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一战,终不可避。
    第105章
    段文鸯用鞭,他师父狐鹿估却不是。
    二十余年前,狐鹿估与祁凤阁一战,两人用的都是剑,但而今,他兴许是在武道上另辟蹊径,兴许是不再喜欢用剑,此时与沈峤交手,对方扬剑迎风而起,衣袍猎猎,剑气若长虹贯云,鹤入长空,直向狐鹿估汹涌而去,众人只觉耳旁轰然作响,犹如万马奔腾,又似碧波万顷,不由相顾变色,功力稍逊者,甚至觉得耳朵疼痛,有些经受不住,赶紧运功抵抗。
    试剑大会上,沈峤先前一直作壁上观,众人虽知他武功不凡,到底一个俊美道士,温文尔雅,实在没感觉到有什么厉害之处,直到他与元秀秀交手,大家才知道“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的含义,但真正要说深受震撼的,却还是在眼前。
    沈峤这一剑,霸道凌厉,先声夺人,气势澎湃,剑如其名,果真有山河同悲之象。
    但旁人看得震惊恐惧敬畏,沈峤自己心里却很清楚,他这一手,用上了九成功力,哪怕与易辟尘犹有一战之力,却依旧不是狐鹿估的对手。
    高手过招,其实旁观者也许看不出来,但只要一交上手,当事双方便都心里有数。
    由气观人,一个人内力深厚与否,从周围的气场便可感知一二,沈峤自忖练了《朱阳策》真气,重新塑造根骨之后,进境不说一日千里,起码比之从前,已然进入一个崭新的境界,假以时日,未尝不能与狐鹿估势均力敌。
    只是狐鹿估比他多了数十年的功力,当年又是能与祁凤阁一较高下的人物,不知这二十年里得了什么机缘,勘破什么境界,如今破关重出江湖,对天下第一势在必得,放眼中原武林,俨然没有敌手,连易辟尘都败在对方手下,沈峤想要赢,这个机会并不大。
    但机会不大,不等于束手就擒。
    战场瞬息万变,一线生机若能抓住,也能绝处逢生,转败为胜,沈峤承认自己与狐鹿估之间有差距,但这种差距还不足以令他坐以待毙。
    剑气磅礴万千,惊涛拍岸一般涌向狐鹿估,瞬间就到了他面门,连段文鸯都抵受不住退了数步,他却纹丝未动,但眼神已经由方才的漫不经心,渐渐染上了一层凝重。
    狐鹿估忽而双袖扬起,又重重拍下,直接将澎湃霸道的剑气往下压了一压,而后整个人毫无借力,就陡然拔地而起,飞向沈峤,右手跟着拍出一掌。
    这一掌平平无奇,毫无花哨可言,但沈峤却感觉到自己劈出的剑气忽然如同碰上坚不可摧的石壁,非但没能摧毁石头,反而被石头反噬回来,而且数倍于自己的真气。
    沈峤早有预料,面上也不见惊色,他没有与之硬碰,而是直接避其锋芒,反倒借着对方真气又往上窜出数尺之高,而后身剑合一,往下直掠向狐鹿估。
    在旁人看来,已然分不清何者为剑,何者为人,沈峤身形之快,竟不能用利箭来形容,只能以风雷比之,可他身形轻捷,又与风雷之势不同,反倒更如一缕青烟白气,举重若轻,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段文鸯在旁边看得分明,内心禁不住惊了一下,沈峤的功力进境,不可谓不快,也不可谓不令人害怕,单这一手,已比自己厉害了许多。
    其实沈峤现在的功力,比起自己中毒之前还有些不如,只因练了朱阳策真气,方才显得进境惊人,假如段文鸯见识过沈峤从前的武功,那现在肯定不会如何吃惊。
    然而狐鹿估毕竟是狐鹿估,沈峤这一手依旧没能奈何得了他,他足下似是轻轻一踩,脚下四面青砖随即裂开破出地面,被他周身真气所牵引,片片化为利刃,直接朝沈峤疾射而去!
    砖石与剑气碰撞,悉数变成更加残碎的细屑往四周飞溅,两股真气并作一起迸发出更强大的力量,不少人躲闪不及,来不及运气抵御,又或者他们的武功根本谈不上抵御的,俱都变色躲闪,有的甚至惊呼惨叫出声,旁人一看,竟有被碎屑划伤脸颊脖子的,顿时鲜血直流,情状惨然。
    如段文鸯,易辟尘等人,那些碎屑到了他们周身半尺左右就纷纷落地,他们并未被伤及分毫,却都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段文鸯皱眉是因为他原本以为自己师父对付沈峤,不说手到擒来,起码也是很容易就能解决的,毕竟对方在袁紫霄口中的排名比易辟尘还要低,但没想到二人交手数招,师父竟是认真起来,再不留手。
    易辟尘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深深皱起眉头,以他方才跟狐鹿估交过手的经验来看,沈峤此刻只怕吃力不小,更重要的是,胜算不大。
    身处战圈之中的沈峤,的确感觉到泰山压顶一般的巨大压力,他的剑道如今达剑心境界,放眼天下已可睥睨众生,然而内力终究是块硬伤,尤其比起狐鹿估这种老妖怪,更不可能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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