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又如何?!”
“宫主运功时可常有行间穴刺痛,气息滞塞,偶尔心律紊乱,脾气暴躁易怒?”
玉展眉的眼神更冷了。
“宫主不必紧张,家传的观气术而已。你要是想学,我教你啊……”见对方不耐,段崇轩正经起来,“其实宫主心里也清楚,当初再造筋骨对肺腑的伤害。再加上修行一味求快,根基不稳,早年暗伤沉疴未能根除,体内早已不堪重负。如果不是靠高深修为强压着,宫主如今的身体,怕已病入膏肓了。就算暂时无碍,日后修行中的瓶颈,只会一次比一次惊险。”
“你需要的不是天罗九转,而是北皇族调养身体宁水心经。我正好带在身上。”
柳欺霜听到这里,感动于师弟费尽心思,却依然心中叹息。师弟这次怕是错了,玉展眉哪里是惜命的人?她想要天罗九转,求的也不是不死不灭。只不过因为那是世上最强的魔功而已。对她而言,只要能做天下第一,做一天与一年没有区别。
她一直这样,只是想要最好的。
果然,玉展眉不屑道,“我看起来像傻子么?”
“我可是一心一意为宫主考虑,宫主若不信,大可一试。分出两道魔息,一道起于季胁,斜向下行到带脉穴,绕身一周,一道行冲脉,最终两道同时汇于血海。看看是否如我所言,有平复气血的调理奇效。”
“我师姐在你手上,你运功时稍有差池,魔息暴动都可能使她丧命。我又怎敢骗你?”
这一瞬间,柳欺霜险些以为师弟知道了她的打算。话说到现在,她积蓄了为数不多的力量,玉展眉的气息也有所放松。
柳欺霜身体依然被魔息冻的僵硬,精神却高度集中,静静等待着。
她知道,换做以往,玉展眉决不会试,但方才一战她也受了极重的伤,表面不露颓态,实则已是强弩之末。
段崇轩还在说话,“单有这条运功路径,效用不足十分之一,若配合心经的口诀……”
就在此时,玉展眉面色骤变,握在柳欺霜肩头的右手竟直直把人推了出去!
一推就是数丈远。
空气中的惊雷声和惨烈的痛呼几乎同时响起。
段崇轩始料未及,下意识去扶师姐,柳欺霜对他摆摆手,示意无碍,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他转头一看,玉展眉跌在地上,从右臂到半边身子,深深血口纵横交错。皮肉翻起,隐隐可见白骨。
柳欺霜面色平静,蹙眉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推我出来?
玉展眉笑了两声,又被喉中鲜血呛的剧烈咳嗽,“你想跟我同归于尽,我偏不如你的意!”
段崇轩心中惊骇,不可置信的去看师姐。柳欺霜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却没有解释什么。
难道闭了生死关的人,真的看淡性命了?心思电转,段崇轩很快想明白前因后果,一时有些怅然。
即使自己不来,八成也会是这般结果。
柳欺霜沉默不语。
她将所剩无几的真元肩头灵脉内,以拳意覆盖,如聚风雷。若是以必死之心自爆,这么近的距离,有九成机率同时杀死自己和玉展眉。
方才玉展眉分出魔息运功,又要防备段崇轩,对她稍有松懈,她便令真元在体内爆裂。
对她们而言,今夜唯一的变数,不是段崇轩的到来,而是玉展眉的选择。
柳欺霜体内被她的魔息侵蚀,稍有异动便可察觉,千钧一发时她来不及退,也没有退,而是加速运转魔息,抽空对方的真元,反诸己身,并果断将人推出爆炸范围。
这一系列动作,只要稍迟一瞬,现在濒死的就会是两个人。
很明显,金宫宫主没有时间思考,身体下意识替她做了决定。
柳欺霜问她为什么,其实她也不知道。
玉展眉仰躺着,头顶墨蓝的天空星光黯淡,视野开阔,却慢慢染上血色。她的魔息在破碎的灵脉骨骼中肆虐,使生机飞速流逝。段崇轩说的不错,这具身体隐患太多,很容易反噬。
柳欺霜走过去,半跪在她身前,靠近她唇边听她说话。
“你得活着,活的越长越好,这样世上就有人记得我。”
出生死关之后,波澜不起的淡漠心绪终于被打破。
柳欺霜哑声道,“我答应你。你想回哪里?”
这个问题,玉展眉方才也问过她。
玉展眉抬起手,笑着指了个方向,“我要回东陆雪原。”
柳欺霜心想,那边分明是西啊。
算了,你说是东就是东吧。
她俯身抱起玉展眉,怀中人白裙染满鲜血,轻的像一片纸。
“好,我送你回去。”
回头看了看自己师弟。他们今晚相见未曾说一句话,然而同门之间也无需多言,千言万语尽在一眼。
段崇轩摆摆手,“师姐去吧,我回沧涯一趟。”
严阵以待的骑兵让出一条通道,柳欺霜抱着玉展眉走过,殷红的血洒了一路。
朔风扑面,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没有日出,只有东边天空微微泛白。
玉展眉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今天真冷啊……”
“是你穿的太少。”
“我不记得路了……”
“我记得。”
我会记得路,也会记得你。我发誓。
第103章 你过来让我抱一下
黎明与黑夜的分界似乎只在一瞬间。
东边地平线上细微的白光便像潮水般涌来,占据了大半天空。另一半清浅的蓝色夜幕,星光淡去,只剩半透明的月影。
好一个晓风残月。
可惜风是刺骨朔风,吹来浓重的血腥气,月是冷月,所照之处只有乱石狼藉。
钟山的意识有些模糊了,因为失血过多而眩晕。
两难关的坍塌范围不受控制,他重伤在身,被困在倾塌的巨石缝隙间。
有丝丝缕缕的天光透过缝隙流泻下来,像泠冽的剑光,也像雨丝风片。
他站在生死的分界线,仿佛看到了百万年前拿着风雨剑的前辈。
同一个地方,相似的境地。
恍惚的想着,原来整部剑法中,风雨围城不是最强的剑。因为这把剑追求的不是强大。
不求至强,不求至快。起手式‘暖雨晴风初破冻’,是喜悦。后来两式风危催病骨,雨气咽愁肠,是苦寒。收式斜风细雨不须归,是释然。
人生百态,一场风雨之中。不同境地而已,哪有强弱之分。
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古语云朝闻道,夕可死。何况他曾尽力一战,求仁得仁,此时一点遗憾也没有,最易心生倦怠。
但钟山不想死。因为他才刚刚懂得了风雨剑,还没有畅快练过一次。因为青麓山还有许多人在等他。因为师父的墓还没有扫。
牵挂有时使人脆弱,有时也使人强大。
他依旧凝聚精神支撑着,伤口早已麻木,体温渐凉,与死亡搏斗的过程如此漫长痛苦。
细碎的光线越来越亮,不知何时外面响起了纷乱的人声,听不真切,好像他的错觉。
“等一下,这边又发现一个,好像还活着,穿青麓道袍的。”
“过来四个搬石头,小心一些,快,后面随队军医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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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璧越的意识陷在一片混沌中,仿佛是在冰冷的大海里挣扎着浮游,力竭而绝望。
破碎的画面就像泡沫,浮光掠影一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出现,消失。
沧涯地牢的鲛油灯台,与学府藏书楼里昏黄的灯光重合。叶城炎炎夏日的蝉鸣,与兴善寺回响的诵经声混在一处。
山林间的晨雾被光线穿过,洛明川站在明光里对他笑,
“我心悦你,远比你想象的多。”
忽而破风之声响起,一把长剑刺穿白雾,直入心脉,鲜血淋漓。
殷璧越嘶声喊道,“师兄!”
光线顷刻暗下来,山林换了空旷的大殿。烛光煌煌,与洛明川面容七分相似的人扣着他脉门,阴冷的呼吸喷洒在颈边,“你师兄早就死了。你杀了他,一剑穿心,又准又稳。本座佩服。”
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
以往多难他们都挺过来了,为什么还是走到了今天。
呼吸困难,头疼欲裂。
当殷璧越觉得自己到达极限,每寸骨骼经脉都被打碎,就要沉沉睡去,再不醒来时,身体里却有一脉暖流涌入。从右手脉门,淌过每条灵脉,如春风化雨般轻柔,源源不断,令他如浸温水,渐渐放松下来。
没有时间概念,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了眼。
入目是金漆斑驳的浮雕,依稀繁花似锦的模样,边角垂着重叠叠的鲛纱。身下高床软枕,很是宽大舒服。
殷璧越目光转动,就看到了床边坐着的人。整齐的沧涯道袍,端正的玉冠,眉眼温和,一如初见。
正握着他的手,从脉门渡真元给他。琥珀色瞳孔像一片温柔的湖水,能包容一切。
这个瞬间他倏忽生出落泪的冲动。
“师兄……”殷璧越喃喃道,“这是真的么,是梦么,你真的没事么…… 我不敢信,你过来,让我抱一下。”
身上干净清爽,里外都换了新衣,伤也不疼了。只是神思倦怠,没什么力气。
洛明川笑了笑,慢慢将人扶起,揽进怀里,低声道,“不是梦,我没事。我们都没事。”
殷璧越抬眼仔细看他,不愿错过一分一毫,从眉峰到眼尾,从鼻梁到嘴唇,看来看去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