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整,讲座正式开始,老先生拿起话筒跟到场的师生打了声招呼。
出乎意料地,跟预想中的全英演讲不一样,老先生居然磕磕绊绊地说起了中文来。
“非常高兴,能见到你们。我的妻子,是一个华人,在得知我收到来中国的邀请的时候,她非常高兴。在我们四十多岁的时候,我们曾经在中国居住过一段时间,她非常认真地教导我讲中文,可惜我不是一个好的学生。在接到这个邀请之后,我跟她说,嘿,我要去中国做演讲了,听说那里有一群对我和我的作品感兴趣的年轻人。于是在她的帮助之下,我得到了一份中文版本的演讲稿。”老先生轻松地笑了笑,“请原谅我蹩脚的发音,但我发誓,在我努力练习了一周之后,我的妻子说你们可以听懂我在说什么。”
这简直就是意外之喜,场下顿时响起了一阵短促的掌声跟欢呼。因为年纪跟性格的原因,在媒体发达的年代,allen levine已经渐渐退于半隐居状态,关于他的个人生活其实信息少得可怜,来来去去都是那么一丁点儿,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公众场合提及跟中国的渊源。
老先生的声音很平缓,带着明显的口音,但幸好语调慢,足够令人听清楚。
“正如资料上所写,我以木雕者的身份进入大众视野。但其实在此之前,我尝试过金属,尝试过泥,也尝试过石头,最终才回归到木头。选择木头,是因为我认为木头之中蕴含着灵魂,我认为它有着自己的个性、纹路、结构和温度。”
“每个艺术工作者都应该找到自己进入表达的路径。这个路径让你成为唯一的你,让你做的东西成为可感知的、独一无二的,同时又是一个群体的回声。”
“我坚持了四十年的最基本的理念就是:我只用整木进行创作。在一开始,我认为这样可以保证作品的完整性,到后期,这渐渐变成了一种思维方法。我种植树木,也砍伐树木,最后雕刻树木,保存树木。我妻子说过,我跟木头待在一起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事实是,她跟学生待在一起的时间亦多于和我待在一起的时间。”
“多莉娜,如果你们打开谷歌搜一下我的名字,那么关联词必定是这个词,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样,不仅因为这是我妻子的名字,也因为这是我最为人熟知系列作品以此命名。”
“在创作第一件‘多莉娜’的时候,我刚刚遇见她,一见钟情,在维也纳,我请她跳舞,她请我喝一种像盐一样的酒,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如此迅速地坠入爱情。我雕下了她横卧在月光下的身体,多莉娜让我变成了人们口中的艺术家,在那之前,我只能算是一个毫无想象力工匠。”
“一开始,人们憎恨我的作品。他们认为这个线条应该这样,那块颜色应该那样,结果不应该表现粗糙,人的表情不应该表现痛苦,但我通通没有按照他们既定的想象来做,我做了我认为对的,那就是更加变本加厉地推进自己的风格。后来,有除了多莉娜之外的另一个人认可了我,两个人,三个人,更多的人认可了我。”
“热爱你的创作吧,孩子们。”
“不要因为外界的力量改变你的喜恶和态度,表现你所感受的世界,直接地,诚实地,无论它是不是足够美好。这就是我能给出的第一个建议。”
“当然,你也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这是我能给出的第二个建议。如果我像你们这样年轻,我同样会这样想,为什么我非得听一个快要去见上帝的老头子胡说八道?”
“要成为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艺术家,别人的经验不会给你们太多帮助。在收到邀请的时候我也想过要回绝,因为我并没有太多有用的经验可说。但多莉娜认为,或许说出我作品背后的故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所以我还是来到了这里,来告诉你们,不要听信别人的方法和经验,你们不应该被既有的东西规束。”
“但请不要将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年轻人要做的是改变世界,而非被世界孤立。”
“我已经是老旧了的,是过去的那一套。我今年75,多莉娜今年72,我时常感觉自己还是刚与她恋爱的年纪,她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支撑,也是我艺术的谬斯。在这一点上,我可以自豪地说,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像我这般幸运,能够得到像多莉娜这样一个出色女性的眷顾。”
“一生短暂,我庆幸我没有像许多人那样,为了显示自己的理性而去蔑视与诋毁爱情。多莉娜这个系列作品现在依然在不断充实,我最近刚刚砍下一棵胡桃木,并准备为她献出我新的礼物。”
……
两个多小时,相当轻松的语气,略显生疏的中文,像是回忆录一样不明确的主题。不知道为什么,林清和一只手牵着高修,另一只手支着下巴,居然听得心头微微哽咽。
在结尾处,她侧首看他。
自从跟阿戴分别之后,高修就没有再说一句话,这时回望她的视线,只用指尖轻轻抚摸她的虎口。
林清和掀合嘴唇,轻声说了几个字。
几分钟之后,结束演讲。老先生婉拒了为众人签名的请求,但十分好脾气地同意了学生们排队留影的请求。他们两个人坐在位置上,没有动,直到人潮渐渐散去了些许,高修才反握住她的手,沉声问道:“上去么?”
林清和将视线收回,望向他。
“嗯。”她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我,不知不觉废话好多;)
☆、51 啾咪
排队等合影的学生其实还是不少,林清和跟高修排在最末。因为时间关系,维持秩序的几个人员一直在低声催促上前的学生动作快些再快些。
林清和手里攥着手机,随着队伍缓缓向前,越靠近一点就越紧张。
而当她前面的一个学生离开,终于轮到她站过去的时候,allen levine居然喊了一声她的名字:“chingching?”
林清和下意识“哎”了一声,应完又愣了,回头四处张望老先生在喊的究竟是谁。高修默默地将她脑袋掰回去。
“泥嚎。“allen levine向她这边走了两步,友好地接道,“泥的相片,no,i mean,泥的真人比你的相片更没力。”
林清和简直惊得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只能机械地挤出一句:“谢、谢谢。”
“i’ve heard a lot about you.”然后老先生又炸出一句话,“you're talented.”
林清和瞬间懵了,下意识回头去看自己身后的人。
“ryan.”老先生也笑着跟她身后的人打招呼,“it's been a long time huh?嚎久不见?一年?”
高修扶住她的肩,上前一步:“nice to see you again,mr. levine.”
两个男人颇为熟稔地握了握手,老先生瞧了瞧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我听dorine缩,她收到你的邮件,ryan你结婚了?”
高修点点头,礼貌地说明了几句情况,又简单介绍了一下两人。
“congratulations!”老先生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you are made for each other.拜年好合!”
林清和懵着脑袋站在老先生旁边,懵着脑袋听他中英半杂地说话,懵着脑袋看他绅士地搂了搂自己,然后懵着脑袋看高修拿出相机,咔擦,懵着脑袋看相纸从出口处吐出来。
啊,她跟她偶像合影了。有生之年系列。
毕竟接下来还有事情,不便耽误太多功夫。allen levine跟林清和合了影,随后便友好地冲他们挥了挥手告别,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离了场。
“chingching,有空请赏脸与窝们一起次顿饭,dorine很想见见泥。”临走之前还留了个约。
林清和拿着手里的宝丽来相纸,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阿、阿修?”开口都结巴了。
“嗯?”高修摸了摸她脑袋。
“你、你真的认识allen levine?”她抬头望他。
“算是。”高修道,“之前送你那个木雕呢?”
“放在包包里。”林清和急忙从背包里翻出来那个生日时收的礼物,她随身带着的。
一小块胡桃木,半个巴掌大,栩栩如生地雕刻着她双目半敛、唇角微翘的面容。这是allen levine依照她的相片刻下的。而相片则是他离开之前最后一次见她时拍下的。
高修问她:“在今天之前,听过dorine levine的名字吗?”
allen levine的妻子?林清和摇了摇头。
“mrs. levine是一位地质学家,也是我们杂志社这方面的顾问之一,之前随队去加拿大拜访过她,就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你喜欢的那位mr. levine是她丈夫。”
林清和微微讶异:“这也太巧了吧?”
“嗯,老夫人说我长得像她年轻时的一个朋友,所以对我很照顾。”高修将她的手放入自己掌中,“就连这个木雕,也是她提出要mr. levine帮我雕的。”
“我听你们刚才说话,你们上次见面还是在一年前?你那么早就开始给我准备礼物啦?”
“这个木雕,原本不是要给你的。”
“诶?”林清和愣了愣。
高修说:“是给我自己的。”
林清和一时短路:“你要这个来做什么?”
高修沉吟半晌,道:“留个念想。”
不过林清和到底还是通透的,话听得明白:“……所以呢,你为什么又把它送给我?”
“你觉得呢。”高修抿着唇,掐了掐她的脸。
***
离开多媒体教室之后,两人准备出去南门找地方过夜。林清和把滑板擦了擦,随手塞进背包里。晚上的校道车很少,夜景不错,适合慢慢散步出去。
路上经过学生活动中心,听见里面有乐声,听起来是现场音,应该是里面正在举办歌唱比赛或者主题晚会之类的东西。
让林清和放缓脚步的是一个姑娘的声音,细腻颗粒的质感,和着木吉他的伴奏在唱苏打绿的《无眠》。
“今仔日月亮哪赫呢光
照着阮规暝拢袂当困
沿途问拢无歇困
你敢知阮对你的思念
希望你有同款的梦
……
去一个心中美丽的所在
所有的一切
拢总你做伙
希望你会当了解……”
台语歌听起来总有一种旧的感觉,或者说,有一种切实的世俗感,虽然林清和不会台语,只能勉强听懂一小部分歌词。
她一只手拽住高修的衣摆,摇摇晃晃地踩在绿化带的边上,还模糊地跟着乐声哼了几句。夜晚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空气中凝结着些许水汽,朦朦胧胧地笼着。高修沉默地走在她身侧。直到她突然停下脚步,跳下绿化带,从背后抱住他。
“怎么?”他挑了挑眉头,问她。
“累了。”她回答。
“脚?”
“嗯。”她点了点头,提议道,“不然你背我好了。”
没什么需要多想的,高修默默地弓下身,林清和二话不说,“嗷”地一声扑上去。
他轻而易举地将她背起来,还嘱咐一声:“别乱动。”
“就乱动。”她故意晃了好几下腿,被他警告性地捏了捏小腿肚子。
跟先天骨架跟后天锻炼都有些关系,高修的后背很宽阔,伏在上面不自觉就有一种安心感。林清和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头挨头地靠近。
他踩着路灯下两人斜长的影子,走得不急不缓。夜风衬着月色,显得尤为清爽。林清和有一下没一下地哼着曲儿,没一个音符在调上。
“重不重?”她颇有良心地探头问他。
高修说:“重。”
“骗人。”林清和捶了一下他肩膀。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他的表情异常缓和,默默地握住她乱晃的手。
隔了半晌,她又喊他:“阿修。”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