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阿戴刚才说,你那年圣诞节出去找过我。”
高修顿了顿脚步,没作声。
“我记得,圣诞节之后一个星期,你就走了。”虽然他的离开原本就在计划内,但日子显然提前了。
“这里。”林清和用指尖轻轻摸了摸他眉峰的那道疤,“是不是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高修稍稍侧了侧头:“傅老师跟你说了。”
“一点点。”林清和将头埋在他肩上,传出来的声音很细。
“其实也没什么。”他淡淡道。
不是故意要瞒着,只是觉得没必要特地跟她说。
“就算是没什么,我也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她整个人伏在他背上,贴近,眼睛埋在他颈间,像他经常做的那样。
沉默良久,他将她往上托了托,步履不停,头顶的小树叶轻飘飘地落下来,沾到她的发上。
“真的没什么。”他思索着应该怎么开口,“当时,发烧了。”
***
正好是圣诞节,那天。
天气冷得异常,他从c城回b城,从轻轨下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他在附近的麦当劳解决掉晚饭,准备打车回学校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将钱包跟钥匙都落在了杂志社。还好口袋有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可以打车。但出租屋是回不去了,只能回学生寝室。
他们寝室四人,他在南门自己租房子,一个准备出国天天不着学校,一个正在实习工作搬了出去,只剩一个本校保研的天天在寝室里玩游戏。
高修推开寝室门的时候,他还叼着烟在噼里啪啦地敲键盘。见高修进门,他立马摘了耳麦问道:“小高同志,圣诞之夜你咋回来了?难道是想我了不成?”
高修将背包随便一扔:“钥匙丢了。”
“咋丢的?找人砸锁去呗”
“明天再说。”
“那你今晚在这过夜?行啊!咱们一会儿开黑?”
“明天吧。”
“你咋了?脸色怎么这样?”
“有点晕。”
“晕?无端端晕什么?哎,不是,你让我瞅瞅,”同学推开键盘随手抹了一把他脑袋,“哎哟我去!烫手,兄弟你这体温,妥妥的发烧,你哪儿发炎了还是纯吹风吹的?”
“……怪不得晕。”
“你烫成煤球了都快,咋自己没发觉捏?医务室去不?我送你。”
“算了,睡醒再说。”
“哎,真不去?小心烧坏脑子,反正医务室二十四小时开着。”
“先睡会儿。”
“那行吧,你躺我床,被子厚点儿。”
“谢了。”
“别,你躺着吧,我上去找化药系的人看看有没药喂你两颗。”
咔哒一声响。
同学随手套了件羽绒就带上了门,没过多久就带了个退烧贴跟退烧药回来。高修额头上敷着退烧贴,吞了药片,又勉强灌了一杯热水,沉着脑袋就睡了过去。好像察觉到自己病之后,症状就会变得愈加明显。即便是在睡眠之中,他依然能感觉到脑袋像炸开一般的混乱与疼痛,总是感觉不安稳,好像有人在耳边不断地吵,时不时就惊醒过来。
前面几次睁眼的时候,同学还在下面关着声音玩游戏。后面一次惊醒,同学没在电脑前,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声音在敲击着耳朵,有的声音一直在,他懵着眼睛四处看了一圈。
——啊,原来是他的手机。
高修勉强闭了闭眼,又睁开,摸索起枕边震动的手机一看。是个不认识的手机号码,同城,这是第七通来电。
他犹豫几秒,按下了接听键。
来电的那头,正是找不着林清和的阿戴。
挂掉电话之后,高修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挣扎着起了身,他花了几分钟试图镇静下来,并试图努力控制因为生病和药物而混乱不堪的大脑。
他不抱任何希望地拨了一遍林清和的手机,关机。拨了一遍她家里的电话,兰姨说她没回家。拨了一遍陆轩的手机,无人接听。最后拨了一遍高小桃的手机,高小桃接了,人不在学校,但提起林清和白天说要去找一趟魏芸的事。
“怎么回事啊这?刚才十点多的时候她还说赶上了地铁呢,怎么会突然手机又关机,人又不回宿舍?”
“找得到陆轩吗?”
“我问了他们宿舍那边的人,他们说他一整晚都在,就刚刚才出去的。”
“手机打不通?”
“打不通,我感觉他也是刚出去找的林清和。”
高修“嗯”了一声,拳头抵着太阳穴,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他晕晕乎乎地下了床,略想了想林清和可能会去的地方。朝乐观的方面去猜测,她经常不注意手机的电量,关机有可能是自动关机的原因,不回宿舍,也有可能是因为门禁的问题,会不会是在南门附近找地方过夜了,或者是,去拍他出租屋的门了?
她不是没试过。
那么索性出去南门再说。高修随手抓起外套跟手机出了寝室,当时已经过了夜晚门禁时间,底下一楼锁着闸门,他尝试隔着距离喊了几声宿管阿姨的门,但是没有人应,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应该是在洗漱。
原本左右也就几分钟时间,等等也无妨。但这时高小桃的电话又打进来了,说十一点多的时候有同学在南门外面的水果摊看见林清和,旁边站着一个陈懿。
高小桃的声音在听筒里嗡嗡地传出来:“哥,我有点担心,林清和今天去找了魏芸,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你觉得陈懿是不是去找林清和麻烦了?他那人不正常的……”
至此,林清和瞒着没跟他说的那点麻烦事,高修这才算知道了个清楚。
挂掉电话之后,他拧着眉撑着墙壁又回头往二楼走。男生寝室通常都不会这么早熄灯,他找了一间相熟的进去,简单说了几句便出了人家阳台。从这个高度往地面跳,在他正常的情况下是轻而易举,注意点儿脚下就是了。但摊到当时那个身体状况,说实话是有些吃力。他靠在栏杆上握了几下拳头,掂量自己的情况,过了几十秒才踩上去。
宿舍楼外墙很光滑,也没有可以垫脚的缓和点,高修只能用脚尖蹬着墙体缓冲,最后跳下草地的那下真是天旋地转,他咬着牙,都尝到了口腔里的血。
咳嗽着吐出几口气,接着,就是夜色中的一路狂奔。隆冬腊月,当时是真冷啊。他裹着件黑色的大衣,脑袋晕晕涨涨地从宿舍楼往南门去,手机紧紧地揣在口袋里,任由又硬又冷的风刀子从脸边划过。
这种隐约有个方向,实则没底的行为其实很笨。如果是在正常的情况下,他绝不会这么急躁,也不会这么莽撞,绝不会。
然而事情就是发生在那样的时刻,他就是那样跑出去了,没有什么如果的可能。
***
林清和搂着高修的脖子,将眼睛藏在他肩后,一言不发地听他模糊的叙述。
“我在南门转了一圈,也回了一趟出租屋,没找到你。”
“但是看见了陈懿,喝醉了,两三个人,我没多想就跟了过去。”
“刚好那时高小桃给我打电话,说陆轩找到你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他几句带过。省略了许多,他漫无目的在凌晨街道上的奔跑,从电梯出去之后空荡荡的楼道,从校门口保安到水果摊阿姨一个个地问,看见陈懿时心脏一突一突的捶动,接到高小桃电话时一瞬间安心,下一秒却又茫然起来,被玻璃划过眼皮,视线里全是发光的红色,腹部遭受猛击,因为发烧而无力还手,无止境的缺氧。关于这些,他始终不太愿意跟她说。
“……我的手机被陈懿摔了,去你那里找你,你不在,我以为你没有回学校。”林清和哽着嗓子,不自觉将他搂得更紧,“我记不得很多号码,借了别人的电话,就打给了陆轩……他来找我,我也回不去宿舍,我们就去了附近的网吧。”
高修“嗯”了一声,这些事情,他后来也从陆轩那里听说了。
“我不知道……”林清和艰难地咬着嘴唇,“你的眼睛,是陈懿弄的?”
“不算。”高修沉默了一会儿,“提了几句魏芸跟你的事,他旁边的有个人先动手敲了酒瓶子,我没挡住,动手时玻璃渣割到眼睛了。”
后来,就是傅一经过帮了他。他流了一脸的血,加上高热未退,又硬生生挨了几拳倒在角落里,状况看起来实在吓人,傅一二话不说先送了他去医院。高修进了手术室,险些失明。当天夜里,高修叔叔来了,陈懿家里的人也来了,过了几天,连林进都来了。结果事情闹了一阵被陈懿那边生生压了下去。
“……当时,是不是很疼?”林清和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慢揉捏着。
高修想了想,说:“疼。”
林清和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高修说:“没意义。”
“……怎么会没意义。”
高修侧头吻了吻她的发:“过去了。”
其实依照当时的情况,真是不如不说。他反正都是要离开的,她有人照顾,陈懿那边也达成了协议,说不说又有什么差别呢。
“……要输给你了。”林清和轻轻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咬住他右侧的领子。
“……怎么办,我这么喜欢你。”带着一股无来由的涩意,她在他耳边低声喃喃,“要输给你了。”
高修没有说话,感觉肩膀传来一阵湿意。
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他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见不得她哭,无论为了什么。
于是沉默良久,也只是声音沙哑地说出这么一句。
“下雨了。”
***
真的下雨了。
春末夏初,天气反复的很,雨水时常来袭。这会儿也是,原本挺晴朗的夜空霎时就飘起无根水来,时不时还惊起一声雷。
两个人就近躲入一栋教学楼的走廊,林清和下了地,高修一手裹着她,另一手翻着背包看里面有没有雨具。
“哎,奇怪,怎么会突然下这么大雨?”林清和眼角还泛着红,随口抱怨了一句。他光顾着挡住她,自己半边肩膀都湿了。
“没带伞。”背包里只有几件换洗衣物跟几样琐碎东西。
“我记得教学楼好像有借伞的点。”
“要用学生卡。”
“啊,对喔,忘记了。”
“这种雨很快就停,先等等。”
“好吧。”林清和甩了甩头,高修帮她抹去发丝上沾着的一层水珠,林清和顺势抱住他的腰。
不知道是几天不见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她今天表现得尤为黏人,面对面抱着,几秒过后必定是忍不住踮脚将嘴唇送上来。轻轻碰一下他的喉结,沿着下颌弧线缓慢向上,就是他抿得直直的嘴唇。跟看起来不一样,他的嘴唇好软,又软又干燥,她最习惯吮他的下唇,一碰上去就舍不得离开。
然而他却没有回应。
“阿修?”她停了停,离开一寸,眼角向上挑,声音软软糯糯地:“你亲亲我。”
他这才开始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大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她耳垂跟颈部的交界处。
“过来。”声音一如既往地沉,像锁在胸腔里。手里一带,她便随着他的力度转进了一个稍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