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冉地图中,三秦高地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这里北隔蛮夷大漠,南接汉地山河;西垂丝路面纱,东望皇都威仪。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有“三秦在,汉室存”的说法。而建在最险固之处的固原城则是三秦高地的最坚实也是最后的防线。在战乱不断的时代,秦国以固原为守,逐步一统天下。在那之后上千年的时光中,固原从来都在汉家王朝的掌控之下。谁也不会想到,这座屹立千年的古城,会在今日遭到多亥和西域的八万精兵的突然袭击。
晋阳府失守的消息过了好几日才传到长郅的宫中,这还倚赖于晋阳府下辖某县的县令得到消息后,派人连夜赶去潼关报信。潼关边守接到消息,不敢妄动,又遣了快马去京中通报。大冉官吏繁多,如此层层通报,加上晋阳府封锁消息,长郅以为不过是边境小打小闹,只令潼关和三秦各派了五千精兵去支援晋阳。而等这两支军队赶到晋阳府,发现所有的重镇都闭城死守,坚决不出。他们却如何也没想到,早在自己到来之前,多亥的主力部队早已撤离,赶往固原与西域的楼兰军团汇合。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晋阳,而是三秦之地,是固原。
这一切图姆一概不知。他带着自己的小队杀回了主战场,这一片固原城西二十里的平原上已经尸横遍野,出来应战的大冉士兵慌乱之中有的连盔甲也没有穿戴好,锃亮的头盔散落得到处都是。图姆弯刀在手,大喊一声,“乌满耶西加!”后面的士兵也跟着喊,“乌满耶西加!”
这个多亥汉子从十几岁就开始跟着罕台上战场了,漠北的游牧民族崇尚武力,轻视文教,所以像图姆这样级别的军官,半个汉字也识不得是十分普遍的事情。他只信手中这一柄弯刀,当年建立燕凉王朝之时,对于罕台将毫无军功的拓达错任命为国师这样的事情,他同其他与罕台出生入死的军官一起表达了不满。可这一次的事情让图姆意识到,罕台的决定是无比英明的。在大汗的继承人查尔丹惨遭杀戮之后,燕凉国运急转直下,罕台为子复仇心切,为阿尔泰的部族所重伤,虽然撑回了燕凉城,但眼见还是不治。小王子还在长郅城做人质,燕凉一下子陷入了没有主心骨的境地。
图姆当时夜夜在燕凉的花柳巷中买醉。这位多亥族的中将虽然没有读过书,带兵多年也多少知晓一国无君便无势的道理,一旦大冉得知此消息,必定很快派大军来攻。草原上的军队不似汉人,有严密的组织,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即使身居高位罕台也要坚持带兵打仗。这座他亲眼见它建起的燕凉城成了待宰羔羊,岂能不令人心酸。
一连多日宫中都没有消息,后来图姆才知道其实罕台回到燕凉不久就去世了。拓达错一直秘不发丧,并派人去长郅借王后身体不佳为名,请小王子回来探视。而直到那天图姆见到坐在汗位上的苏伦卡时,才知道了整件事情。国师告诉大家,这是上天对燕凉子民的考验,如今已无退路,只有拼死与大冉一战,赢了便是无上荣光,输了便是以死告祭罕台。一众燕凉军将众志成城,可图姆心中却没有底气。他曾经应战过林达的林家军,那次惨败的阴影久久挥之不去。
在出征之前,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按照惯例,多亥将领一同聚集在大道明的水屋之前,求告乌满的旨意。已经老得直不起身的大道明求告完毕,忽然额头迸出金光。金属大富大贵之象,乌满降旨意于他的子民,这一次是必胜之战。多亥将领们纷纷跪倒,相拥而泣,誓不北归。
夕阳从三秦高地上缓缓降落,厮杀了一天的战场已经消匿了声息。不知疲倦的图姆带着他的兵士在满地血光的战场上巡回着,搜罗最后的战利品。忽然一个兵士大喊一声,“这里还有一个!”众人纷纷拔了弯刀,围了过去。图姆穿过围着的人群,眼前所见却是一个身量还未长全的少年。旁边的多亥兵士指着那少年,得意洋洋地说道,“这小子躲在死了的战马身后装死,还好被我发现了。”图姆见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穿着对他而言过大的战衣,上面染了不少斑驳的血迹。
他一时有些不忍心,操着很不熟练的汉语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少年乌黑的眼珠盯着他,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的。
他恨我们。图姆看着面前这个俘虏,忽然感到一种很陌生很不舒服的情感。他在长城以北征战多年,抓过的战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但面前的这个少年,他的恨中夹杂着很多东西,有屈辱,有不服,还有一种说不清居高临下的鄙夷。是了,这是图姆第一次在一个俘虏的脸上看到这种东西。是什么令一个人在战败的时候还有这样的底气?图姆觉得有些迷茫,他随口吩咐着旁边的兵士,“带回去吧。”就心不在焉地转身准备离开。
一个多亥兵士忽然嘻嘻哈哈地说了句话,只见那少年便朝固原城奔跑而去,这边的兵士笑得更大声了。一声利箭划破长空,图姆回过神来时,已然着着实实地插在了少年的后背上。他大喝一声,一切却已经晚了。
等到五日之后,他们的大军终于攻破了固原城。图姆和其他将领一同登上了固原的城墙,俯视着脚下的华北平原之时,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少年。虽然穿着不同的衣服,虽然一个是无足轻重的败军之俘,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可是那倔强的恨意却一模一样。这就是他为之血战的汗王,乌满旨意下的草原新月,可此刻他的身影却和那已经中箭死去的大冉少年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