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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里最冷的一天。江南的冬天,不像北方漫天风雪的景象,寒冷之神隐匿于各处,无从找寻,因此更无从逃避。
    沐南江的江面上聚集着薄如轻烟的一层雾气,似梦非梦,如影随形。一艘不大的船只守候在江边,船上三三两两的兵士,均神色肃穆,从打扮上能看出是江南府的府兵。一位素衣少女在两个婢女的陪同下,正要走上那长长的堤岸。
    “安平。。”
    背后传来的这一声熟悉的声音,饱含着无限压抑的伤痛。
    安平停下了脚步。哥哥,这是从小牵着她的手,保护她的哥哥呀。是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是的,即使包括已故的父皇在内。他们拥有同一个母亲,舅舅,外祖父,外祖母。偌大的宫殿之内,只有他们是一样的。
    冷风吹过肌肤,带来阵阵刺痛。心中似乎在有什么东西噬咬着,与之此起彼伏,相互呼应。安平又迈开了步子,走过堤岸,走上栈桥,向那停着的船只走去。她头也不回,直至走进船舱。
    随着船只徐徐开动,安平终于卸下所有的防备,扑倒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被江风吹得冰凉的身体剧烈颤抖着,是因为寒冷,难过,还是恐惧?恐怕已经分不清了。这位生于盛世,金枝玉叶的公主,在过去一个月里面经历了人生从所未有的打击和遭遇。燕凉大军一夜之间攻下西北,直取河间。最疼爱她的父皇因为觉得愧对百姓而自尽,将皇位传给她的哥哥。即使如此,皇室仍是仓皇南逃,托庇于江南府。两个舅舅虽奋力举兵,力保皇室,可燕凉战无不利的军队仍是赶到了夜津渡口。英勇的木叶将军带着五百死士,砍倒了渡口的树木,并将之沉入江底。至少在半个月内,燕凉的大军都无法渡河了。
    大冉在此时收到了那封举朝震惊的传书。多亥的燕凉王朝表示,他们愿意停战,与大冉分江而治。唯一的条件便是,让大冉要把安平公主,嫁给燕凉的耶律王。
    此书一到,跟着皇室南逃的为数不多的重臣围在新皇周围,均掩袖哭泣。这些大臣们虽都在官场浸润多年,平日处事圆滑自利,可毕竟都汉室王朝成长起来的一代文人风骨。眼见这家国之辱,不由得悲从中来。
    所有人中唯独安平最冷静。她执意到去,没有任何地犹豫,彷徨,就仿佛要去的不过是京郊的园林,要见的不过是惯常玩在一处的贵族王侯,而不是这个害死了她的父皇,逼得她最爱的皇兄亡命天涯的耶律王。
    在安平的坚持下,逐步恢复理智,认清现状的大冉王朝,懦弱地做了让步。只有寻玉,一遍一遍地流着泪,无力地想要劝阻他最爱的妹妹。一向天真烂漫,承欢膝下的安平却是换了个人,带着无坚不摧的盔甲,没有丝毫的动摇和犹疑。
    直到船开动的这一刻。
    她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抽动着。明明船在北行,紫微宫也在北边,那个她曾视为囚笼却实则度过了人生最美好光阴的地方,她的家。可她知道,自己和家,将要被这冰冷的沐南江永远隔绝在两边。
    哭吧,把过去的和未来的眼泪都流尽。只要船一靠岸,我安平将不再流一滴眼泪,直到那个恶魔死去。我一定要亲手把这个恶魔杀死,一定要。
    皇哥哥穿着紫色成人服,在长长的台阶上对她回头一笑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在父皇的儿子里,皇哥哥是最与众不同的一个,优雅而温情。虽然安平与他都是莨妃所生,可也许儿子更容易随母亲,哥哥比自己更多地继承了母亲的江南烟雨与一身诗情。
    然而自己却害了哥哥。安平紧紧咬着下唇,停止了抽泣,眼中散发出人世间最怨恨的眼光。一起嬉游的玩伴,紫微宫照拂过的草原之子,转身在他们的心口上插了一把匕首。一颗完好剔透的玲珑心从此破碎,再也无法正常地吃饭,睡觉,甚至是呼吸一口都是痛意,都是悔恨。父皇就是被这样的情绪折磨,最终选择自绝于世。
    安平也想随父皇而去。可是她走在光线昏暗的宫殿内,心中有一个隐秘而强烈的愿望,她要见一眼那个给她的家族和王国带来巨大灾难的人,她要亲手将她毁灭。
    因此当这个渺茫的机会竟然主动地出现在她面前,安平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她想起那日在京郊的谈话,这位少女忽然间明白了许多事情。她知道那个内向阴郁的少年是多么地自卑又同时拥有着极强的自尊心,她知道她的故作姿态激怒了他,而也许正因为她的任性,毁掉皇兄的江山。
    然而现在这却是她作为一个流亡的公主仅存的唯一武器。
    江对岸的连绵数里,尽是光秃秃的空地。
    东北方向有一座不高的山,此时山上的亭子处正站着两人,都穿着西域的衣服,正是塔国凯里王子和他的手下瓦库。
    瓦库站在亭子的栏杆前面,极目远眺。在他的西南方是荒凉的江岸,一支不到百人的燕凉军队正等候在那里。虽然离得太远并看不真切,可瓦库知道,他在那里,那位燕凉的少年王子。他比瓦库料想的年轻得许多,也更为聪明和有谋略。若是他与自己旁边这位王子互换也许今日发号施令的就不是那位长发披肩,面相凶恶的燕凉军师。
    在离岸很远的地方,一大队望不到头的燕凉兵士挤挤攘攘地静坐在地上,在他们中间,是那三十艘从连夜从上游送过来的船。然而瓦库知道,最可怕的并不是这些军队。
    楼兰军团齐齐整整地待在山脚下,只等着瓦库的烽烟为令。他们是瓦库亲自训练出来的,与燕凉的骑兵相比,更富纪律性。
    凯里皱眉看了一会,看不出任何门道来,转头对瓦库忿忿地说,“瓦库,我们真的要帮那个小子打到江南去吗,万一大冉召集兵力,我们可能打得过?”
    瓦库小心地回答着,“战争从来都没有必胜的。只能说这次苏伦卡王子的佯和实攻,可以给我方带来极大的优势。”
    凯里哼了一声,“苏伦卡这个人,年纪小小,却是好色又歹毒。”
    瓦库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他没想到连这个平素急躁又没什么善心的王子都看不过去苏伦卡的行为。他之所以让楼兰军团蓄势不发,除了保护我方实力外,也是对苏伦卡无耻的行为有些不与苟同。可他只淡淡地道,“汉家说,兵不厌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样想耶律王子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至于我方,完全可以静观其变。若是战场对我们有利,则无妨加入他们,共分这泱泱江河。”
    话虽如此说,可瓦库却是对未来看不透彻。他带着楼兰军团远征,原意不过是在中原西部攻城掠地,战胜回朝后,可以以此战功请求塔国国王,将自己的故国恢复成塔国的属国。可如今一切却出乎他的想象。难道他们真的要占尽中原大地,做汉人的主人么?以瓦库对中原文化历史的了解,异族当皇帝,这在中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此时终究是进退两难,他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江边的人群开始蠕动起来,一艘船即将要靠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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