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甫出,大伙儿还似正常人一般,难过,不安,恐惧,直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凌驾于一切的情感之上。
出乎意料的是,这支在无数传言中喋血啖肉的铁甲骑兵,却并没有在占据了这无主之城后烧杀抢掠。一切都如此的平和,平和之中带着至深的绝望。
商人们坐在紧闭的门板后面发呆;深巷之中,最勤劳的妇人都停止了手中的活计;青楼之中从天不亮就开始歌舞不断,直到黑夜降临。黑夜将一切带入了它们最适合的位置,大冉王朝的船舰驶入无边暗夜,连同他的这些亡国子民,在暗淡无光的海面漂浮着,不知会去往哪里。
这是一个一旦开始就没有终点的噩梦,所有人,哪怕是最市井最无知的人,都明白这一点。不同于以往汉室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江山更替,这些来自长城以北的人,他们的眼睛里,是刺骨的仇恨,一触即发。
连长郅城都被某种深渊中折射出来的阴影所笼罩,那紫微宫则是阴影最深重的地方。半黑的天色中,重檐屋顶的轮廓还依稀可见。屋脊上那几只平日灵动的神兽吸收了暗淡的夕阳,身影也变得落寞。天色中仅存的一点点日光就在这样的心境中消失殆尽。
天完全地黑了下来。
紫微宫东南的角楼完全被包裹在这样的黑暗之中,只有长时间仔细端详才能注意到那里面透出来的微弱光亮,如同被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一般。
单薄瘦削的少年靠着外墙的石栏杆伫立着,离那两个持灯的侍卫远远的。他不想靠近一切的光亮,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在白昼里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梦境,反而这黑夜让他觉得真实。可这样的真实是真的吗?他一个连继承权也没有的蛮族王子,真的就如此轻而易举地攻陷了大冉的山河?
不远处的皇城一团黑暗,却完全不是苏伦卡记忆的场景。那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夜市,各种新鲜的杂耍,巷子最深处的青楼小院门口点着一盏很大的红灯笼。那些欢乐如同一条河流,将紫微城环绕其中。然而这欢乐现在却随风散去了。
天啊,我究竟做了什么。苏伦卡双手紧紧地抓着栏杆,仿佛要将指甲陷入其中。在这不能被人看到的地方,他褪了伪装,又变回那个赢弱,不安,满心猜疑的少年。当他回到燕凉,忽然被告知一个他盼望了整个人生的事情,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欢喜,却是想要逃走。可下一刻他想到了安平,想到了那盏精致的九层宫灯,想到盛装华衣的大冉贵族们不屑的眼神。那一刻他心里涌起了一个很任性的决定。
接下来的事情恐怕是谁也没有料想到,包括苏伦卡自己。
他把从童年开始就一直折磨他的大道明那树皮一样的头颅浸在某种辛辣的绿色汁液,直到他开口答应苏伦卡的要求。不久草原里里外外都听到了来自乌满的旨意,塞北草原被诅咒了,所以才会在短短一个月内失了汗王和储君。要避免这样的噩运发生在每个人的身上,唯有南行。随后他将在大冉史书中领略的权谋诡计发挥得淋漓尽致。在驽钝的山鲁族意识到之前,他们在反对苏伦卡的阵营中已经孤立无援了。
接下来的一切在国师拓达错的安排下超乎寻常地顺利。他们拿下了心神不宁的晋阳府,与楼兰军团汇合,联盟不断壮大。大冉泱泱大国,军力其实还是不弱,但一切事发突然,加上前太子叛乱的影响尚未消除,西域的支持,兵法的冒进很多看似随机的因素,却都不约而同地站在燕凉的利好面。
这些都太顺利了,以至于回想起来就像是一场梦。
一个侍卫持灯走近,他很年轻,看起来比苏伦卡大不了几岁,这些是拓达错为苏伦卡精挑细选的死士。此刻年轻侍卫面对着这身穿汉人服饰的草原之骄,那略带稚气的面孔上有一些紧张和慌乱。“王子,国师来了。”
拓达错仍是一头长发,遮住了半边脸。这两年这位国师憔悴了许多,眼里不复当年的神采。可苏伦卡知道,他不动声色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后,这一切的功绩与其说是自己的才干,却不如说是国师的功劳。可国师却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他苏伦卡么?不,他并不这么觉得。比起自己来,国师向来更欣赏查尔丹一些。可是查尔丹死了,如今他苏伦卡才是燕凉唯一的合法的王。
拓达错没有说话,就一直站在那里。苏伦卡本来指望他先开口,这样无论他说什么,自己便可将这几日积压的怨气一股脑地发泄出来了。可拓达错一双碧湖色的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今天听说城里有军官破了禁令,对百姓大开杀戒。国师知道此事么?”
拓达错什么都还没说,苏伦卡从他平静的眼神看出来,他知道,他一早便知道此事。可是为什么国师看起来对此事却满不在意,苏伦卡皱着眉头,拿捏着语气。
“我想把为首的将军们都抓起来,处决示众,国师觉得如何?”他回到长郅,立即换下兵服,在一片狼藉的后宫之中找到之前安平为他准备的衣裳,穿在了身上。那曾经在汉室皇宫中学到的礼仪举止,仿佛又随着这身衣裳一同回到了他身上。拓达错曾提醒他有人在背后议论此事,可苏伦卡并不为之改变。
拓达错摇了摇头,“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主意。”
“为什么不?这些人公然违背我的命令不说,若是激起民愤,难道我们日后就只能靠武力征服中原河山?”
“中原河山”拓达错望着深沉的夜空,喃喃道。“王子难道真的认为,我们可以将这数千里的山河据为己有么?”
苏伦卡感觉自己的心砰砰跳得很快,声音也变得急促,“为何不能,我们不是轻而易举就打到大冉都城了吗?”
拓达错苦笑,“我们出其不意,确实占了上风,然而待得大冉皇室反应过来,重新组织兵力,届时一切都很难说。”
“哼,如果是前太子当了皇帝,还是有可能的。现在的这位嘛”
“即使皇帝不够决断,可他还有许多聪明又有才干的人辅佐他。睡龙一旦醒来,便是群豹四散之际。”
苏伦卡目光阴翳,“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我要打过江南,活捉他们的真龙天子。”
拓达错好一会都没有说话,目光涣散到了仿佛很远的地方。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既然王子执意如此,我也没什么说的。但是将士的事情,这些自由散漫崇尚武力的草原士兵,他们可不是千里迢迢来中原打江山的。若坚持不让他们品尝一点点胜利的甜头,难保他们还愿意像以前一样为了王子浴血奋战。这件事情,还是请王子好好斟酌吧。”